第52章 抉擇
萬字扭樓平時無人把守,但這并不代表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三人到時那裏只剩下一個圓形廣場,扭樓被收進地下去,甚至叫人摸不透該如何進入。
程顯聽不管不顧,先回頭沖徒弟交待說:“你在這兒等着,靜觀其變,出問題了就跑,別和仙宮的教衆正面對上。”
程透反駁,“那我來這兒的意義是什麽?”
程顯聽擺手,“本來就沒想叫你來。”
焦甫然在一旁道:“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叫他為難。”
看來藥師也沒告訴自己他已經透露過這趟不成功便成仁了,程透并不多言,朝他點點頭,意思是交給你了。
搞得挺像非要去救人的那個是程顯聽。
“怎麽把扭樓升起?”程顯聽問道。
“不用升樓。”焦甫然答。
師徒倆面面相觑,只見他袖子一抖,一個小巧精致的羅盤滑了出來。程顯聽痛苦無比地哼唧了聲,讓程透忍不住掐了他一下。
諸如奇門遁甲火珠林術*此類乃是他家掌門的短板,要是讓他現場來,那可就真真兒是獻醜。拜這不靠譜的師父所賜,程透在這方面學得也不算好,許多知識還是來仙宮後陵宏給補起來的。
好在焦甫然似乎也沒有要兩人插手的意思,見他定下太極位,師徒倆恍然大悟,他這是要通過八門找出來入口!
想來嶺上仙宮是什麽地方,這裏人人皆修士,雖然不乏林氏兄妹那種渾水摸魚之輩,但大多數還是懂些奇門遁甲一類數法的。這麽一道坎,未免有些簡單。
焦甫然好像看出了兩人想法,主動開始解釋,眼睛卻沒離開羅盤,“八門千變萬化,更何況這萬字扭樓可以各自拆分重組,找起來并不容易,大部分人也不懂其中的關節,有突發奇想打算進來逛逛的,大部分人也對瑣碎的計算望而卻步。”
程顯聽又開始鑽牛角尖,“那些人就沒想想是吃飽了撐的把一個普通的樓費勁藏起來?這不明顯有問題,應該是更想進去看看了啊。”
程透卻搖頭,“我倒覺得這個難度剛剛好,有一種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坦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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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三言兩語的功夫,焦甫然已經把計算瑣碎複雜的部分處理完了,他走過去把羅盤遞到程顯聽面前,說道:“丙申日,坤二西南方向,杜門。程掌門确認一下可有定錯?”*
“別介,”程顯聽立刻擺手,不要臉道,“錯了我也看不出來,交給你了,你說在哪兒就在哪兒。”
定位完成後,三人分頭行動,焦甫然和程顯聽前往西南方,程透撤出圓形廣場算是望風。焦甫然風輕雲淡地領着程顯聽,足尖輕點,躍下廣場。
不知是因為事已至此,他反而別樣冷靜。廣場外圍是樹林,炎炎夏日,也不見樹蔭裏涼快多少。兩人順着定好的方向一直走出去幾丈開外,帶頭的焦甫然頓住腳步,原地站定。
說實話,程顯聽對他是怎麽定下方位找出入口的,根本不明所以也不感興趣。他只希望最好能把琵琶女和藥師一起活着帶出去,七目村人變少了,應該會很無聊罷。
“就在此處。”焦甫然話音剛落,程顯聽只聽周遭一陣轟然,腳下地面顫動起來。他正一臉懵搞不清狀況,忽然就腳下一空,地轉天旋。
幸好,焦甫然早有準備,程顯聽身手了得。兩人俱是穩穩落地,一下墜入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隧道中。
程顯聽從落地的聲音裏判斷出焦甫然的位置,轉過去問道:“剛才怎麽回事?這要是有人碰巧經過豈不是倒了大黴!”
焦甫然居然認真地解釋道:“不會的,土地下有機關,得靠真元觸發。”
“那你為什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程顯聽大聲道,“修這個樓的人是吃飽了撐的嗎,修一個大門得了還修這種機關作甚!”
不過想想,能造出一個可以收入圓形廣場,并且廊道能夠拆分重排的匠人,必定不同凡響,這些隐藏起來的門大抵也是用來在扭樓重組成非卍字的形态後使用的,平白便宜了他們這些人。
焦甫然只淡淡道:“走吧。”
說着,他又從袖子裏摸出羅盤和長明掌燈,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真不愧和琵琶女是夫妻倆。程顯聽在心裏嘟囔一句,跟了上去。
隧道的漫長程度他是心裏有數的,因此沒走出多遠,就忍不住攀談起來,“原來隧道裏是能點燈的?”
焦甫然面無表情道:“你們那時候不點燈是因為會判定為犯規。”
他迤迤然道:“對了,箭還是有的……”
與此同時,程顯聽略一側頭,箭以雷霆之勢從他還沒随着動作揚過去的灰發間擦了過去。
程掌門終于找回了點平日裏跟藥師相處的感覺,他眉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就不能早點說。”
兩人有驚無險地避開剩下幾箭,閑來無事,程顯聽想起琵琶女與他們二人都不相同,她不是躲箭,而是用琵琶弦直接擋住,從某方面講,好似也體現了她性格的不同。
他想起來琵琶女說過的話。沒有人真的死過,所以死不是最難掙脫的,生命中的那些茍且才是最難的。
大段的沉默給人留下了足夠的時間思考。程顯聽嘴閑不太住,隔一會兒就要扯東扯西,他給焦甫然講了一些在七目村裏時發生的有趣故事,焦甫然根本不會笑,也不像藥師一樣滿臉嫌棄,他只是一個禮貌的傾聽者,在必要的時候附和兩句。
等程顯聽也實在找不出話來扯閑,綴滿金鈴铛的房間便到了。
藥師背着手站在房間入口,慢悠悠地說:“程掌門,我看你該修一修閉口禪。”
程掌門七竅生煙,确定了焦甫然和藥師确實是一個人。
這人心裏自有計劃,說實話,程顯聽目前還不太明白他到底為何要自己跟過來。只見焦甫然走過去拿手指尖兒輕輕碰了一下金線,金鈴立刻急促地響了起來,那聲音好似是直接回蕩在腦海中的,他眼前一花,轉頭看見程顯聽差點都站不穩了,蹙眉問道:“不要緊吧?”
程顯聽呵呵一笑,“沒事,就是沒想到會這麽吵。我對聲音比較敏感。”
焦甫然點頭,正待程顯聽靜觀下一步動作時,他從袖子裏取出來一個不過小臂長的短劍匣來。劍匣自動打開,內裏飛出六把短青鋒,依次在焦甫然身前懸空。
程掌門瞠目結舌,“你不是說你不會任何法術了嗎?”
“看家底的功夫了。”他一手把劍匣托在背上,一手捏訣。“濟河焚舟,背水一戰。”
話音未落,程顯聽瞳孔驟擴,他那句“等等——”立刻淹沒在了鋪天蓋地襲來的金鈴作響裏。金線被焦甫然不由分說直接切斷,巨響裏他背影筆挺,程顯聽咬牙捂住耳朵,趁他沒注意這邊,騰出一手就把背上的符文壓制解開了。
半刻鐘後,一地金鈴碎片,響聲終于停了。程顯聽氣不打一處來,捂着胸口咳嗽兩聲罵道:“你是準備殺了我嗎?要不是我反應快現在人就已經躺地下了!”
“怎麽?”焦甫然皺着眉頭問。
程顯聽想想,覺得可以透露給他,先不提這人現在有沒有勁兒想程顯聽到底是個來頭,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個問題。于是,程顯聽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解釋說:“我不是說了對聲音特敏感嗎?我聽聲音特別真切,這個鈴铛對于我來說太大聲了。”
焦甫然想起來藥師其實把身邊圍繞着幾個人的基本情況都列了一下,程顯聽的信息最少,只有寥寥幾字。
他一面把劍召回劍匣,一面說道:“我記得我給自己留下的書信裏記錄了些關于你的事,大抵當時我仍是希望能活着出去,再和你們做好鄰居吧。”
程顯聽還挺好奇,“都寫了什麽?”
焦甫然如實回答說:“程顯聽,無名派掌門人,整個無名派就兩個人。實力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人不一定有表面上那麽好相處。鼻子特別靈。大有來頭。”
倒真是一針見血,程掌門心裏默默想着。
焦甫然啧一聲,話是不帶任何擠兌意味的,但說出來仍不太好聽,“鼻子靈耳朵靈,你莫不是……是個狗嗎?”
“我就做不了人是嗎。”程顯聽深吸一口氣道。
焦甫然一本正經地給他分析,“我給自己留的信是‘大有來頭’,就說明我肯定覺得你不簡單,又不确定到底是個什麽跟腳。”
你想得還挺對。
程顯聽暗提一口氣,覺得自己當初考慮不錯,以藥師的本事,他可能真的能揪出來自己的真身到底是什麽。
想到這兒,程顯聽又有點心情複雜。他家那個小傻子,這麽多年了都沒想出來謎底究竟是啥,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查不出來,還是不願面對現實。
“昭情君,你的境界到底至哪一層了?”程顯聽跟在他後面問。
昭情君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分神出竅吧。”
程顯聽嗆了一下,“那你成什麽婚啊!再練練說不定就能名列仙山了啊!”
焦甫然搖頭道:“哪有那麽容易,古往今來,名士衆多,你可曾見過誰真的渡劫成仙了?”他話語一滞,面上浮現出些許茫然,亦或懷念。“至于為什麽成婚……是因為我喜歡她。”
廢話!
程顯聽在心裏接上一句。前方道路有照明符,焦甫然不必再掌燈,兩人并排走時,程顯聽想到了琵琶女的側顏。
她卻不似藥師般年輕啊。
程顯聽思來想去,決定再問問,“秦夫人到什麽程度?陸廂,花匠、溫道,還有那個……國英呢?”
焦甫然老實答說:“她我現下不清楚。陸廂和花匠都卡在元神後期。溫道……寫得是和程透差不多,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和程透都沒寫具體的。國英的話,原話寫的是我,陸廂和花匠一起隊他,勝負半開。他很有天賦。”
這個确實夠厲害,不愧是金榜第一,也難怪他整日都在閉關。程顯聽摸着下巴想想,暫時把國英和嶺上仙宮宮主放在了同一條線上。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套最後這一句,程顯聽若無其事地問說:“周自雲呢?”
焦甫然一怔,他看了眼程顯聽,沉默片刻,低聲道:“我寫了還是不要告訴你關于周自雲太多事好,但——”
他吸了口氣,把聲音稍微往上提了提,“我與花匠情同兄妹,萬一我死了,就把花匠托付給你了。”
程顯聽一下想起來當年花匠說過的,若是他出事了,這女人願意同藥師一起護程透周全。沒心沒肺的程掌門忽然意識到也許他心裏感情的分量和他的這些鄰居們是不對等的,藥師願将視若親妹的花匠托付給自己,是真拿他當朋友的。
程顯聽微微阖眼,鄭重道:“好。”
“我寫出來的信息不多,但一定都是關鍵,你記牢。花匠名叫柔以輕,是政門柔家二娘子,位同公主,與秦可竽在政門時便是至交。她是主動求家主除名,拜入仙門以身奉道的。”
程顯聽啧一聲,奉道,這就意味着花匠這輩子不成婚,無有後,不傳道。按照曾說過的,她是飛花逐浪門關門大弟子,那她豈不是把人家門派搞得斷了傳承?
而且他問的是周自雲,關于花匠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
“花匠是周自雲的表姑母。”焦甫然緩緩道。
“什麽?”程顯聽大驚,“表姑母?”
“周自雲的生父也來自政門。”焦甫然繼續語出驚人,這些信息讓程顯聽一下消化不過來了。記得他沉迷不眠集瘋狂補習關于政門世家的情況時有讀到過,柔氏與周氏,似乎都是容氏的從屬家族。
“另外,”說着,焦甫然表情變得古怪起來,似乎也有些不解。“上面說如若我死了,你們就可以試試聯手除掉周自雲。”
“這有什麽關聯?”程顯聽蹙起眉。
“更奇怪的是我要我轉告你,可能會出現我要死了周自雲來救場的可能,不過也只是可能罷了。”焦甫然沉聲道。
“罷了。”程顯聽揉揉眉心,“你現在就是告訴我你是周自雲義父我都不驚訝。”
說話間,設置着高臺的房間近在眼前了,程顯聽與焦甫然停下腳步,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有再多言。
兩人低頭各自站在高臺石階的一面前,同時踏上。
程顯聽看見焦甫然身軀慢慢佝偻蒼老,而後者似乎也并不奇怪程顯聽身上為何沒有出現老态。在白光大作前,他清楚地聽見焦甫然緩緩說道:“程掌門,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