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高臺
先是白光鋪滿眼前，程顯聽娴熟地一擡袖子遮住臉，但這次他明顯感受到了異動——眼前由白轉為血紅煞光，他聽見前方傳來振聾發聩的野獸嘶吼，好像要生生震碎五髒六腑！
下一刻，鼻尖充斥着濃郁到嗆眼睛的血腥與腐敗氣味，程顯聽一驚，只感到背後一陣勁風殺氣騰騰襲來！他腳下輕挪，手淩空便拔出蛇骨劍！只見一個披頭散發七竅流血的跳屍正伸着長長的尖利指甲撓過來，但卻并未同他預料一樣被劍身格擋，而是穿透劍，直直從程顯聽身體間穿了過去！
程顯聽下意識地回身，發現那跳屍硬如玄鐵的指甲當的一聲撞上了四根繞在手上的弦，獠牙外翻，挂着唾液的嘴裏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叫。
是琵琶女！
她全然沒有注意到程顯聽，正處在渾身戒備繃緊的狀态。程顯聽定睛一看，才發現四周原來有數十跳屍，将琵琶女團團圍在中間、孤立無援。血紅色的天空靜止無雲，不明兇獸的吼聲此起彼伏，地下土地似墨，處處白骨污泥，血肉橫飛。他看見包圍中的琵琶女惡狠狠地咬咬牙，兩手稍分，四根弦不再繃得筆直，稍稍向下垂出了一個圓弧。
随着一聲發力輕呵，四周跳屍全部聞聲而動！琵琶女閃身錯過一擊，足尖略旋，蹬着那跳屍半空躍起，兩手一繞便直接勒下了它的腦袋！她動作行雲流水狠厲決絕，接連扭下好幾個跳屍的腦袋，餘下那些嘶吼着稍稍退開，兩方在此僵持起來。
琵琶女身手比程顯聽想得還要好些，原本他生生為這女人捏的那把汗剛松，卻忽然發現她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咬牙隐忍着。程顯聽這才發現她看着比從前更蒼老了，一雙瞳仁似滴血，每當她虎視眈眈地望向跳屍時便閃爍起駭人紅色，就連眉心也似破開般、像要睜出只绛色的眼睛，每當此時，跳屍便更興奮地蠢蠢欲動，好似連她手裏的琵琶弦都不再忌憚。
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一旦她眉心的那只眼睛徹底睜開，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
程顯聽又慌了，開始環顧四周尋找藥師的身影，邪祟的不祥氣息幾乎要将人沖昏頭，方圓幾裏更是空空蕩蕩，哪裏有藥師的影子！
“焦甫然！”幸好這些跳屍與琵琶女似乎都看不見也無法接觸到程顯聽，他放開嗓子大聲喊了一句，不知藏匿在何處的兇獸立刻高嚎起來，好似聽見了他這一嗓子。
這高亢叫聲一起，跳屍們再度撲了上去！
數量太多，琵琶女的身形幾乎立刻就被團團圍在裏面消失不見，程顯聽在外圈看不見情況到底如何，焦急地又大聲呵道：“焦甫然！你死哪兒去了！”
随着他一聲喊，琵琶女一腳踢開了具跳屍，再度露出身影。只是眼下她看着比方才狼狽不少，每當眉心獨眼有大開跡象時，她都要收起大好攻勢強行調息壓制。程顯聽真真為她捏了把冷汗，若是狀态良好的，這些跳屍應該不在話下，只是此處數量實在太多，她那把琵琶又不知在何處，實乃兇險。
到此，程顯聽終于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一個令他直冒冷汗的問題。
這是哪兒？
從周遭場景來看，這裏決不會是海島上，琵琶女是怎麽到的這兒，為何被跳屍團團圍困，焦甫然又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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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程顯聽陷入思考時，一串銀鈴似的嬌笑打斷了思緒。他立刻擡頭，發現在自己對面、屍群後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紫衣少女，比鬼魅更悄無聲息！
那姑娘看着至多十五六歲，紫衣銀飾，打扮上看着有些異族風情，半面臉上紫菡萏紋妖冶妩媚。她正抱着胳膊，手裏拿着一根細長的長鞭，饒有興味地盯着混戰中的屍群。琵琶女的身影再次被擋得嚴嚴實實，少女打了個哈欠，高聲道：“都小心點！那雙手還得給我彈曲兒呢！誰敢傷到了就——”
一顆幹癟的腦袋從屍群中彈了出來，少女一伸手下意識就給接住了，她定睛一看，笑臉立刻垮了，擲皮球似一把将那腦袋摔在地上，破口大罵起來，“一群廢物！我把她琵琶都繳了這麽半天還沒弄死呢！一群廢物！”
程顯聽大驚，倒不是因為他看見了少女腳旁琵琶女的那把黑檀木琵琶，而是因為，在少女高揚起手中長鞭，帶着飒飒破空聲揮在跳屍們背上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了這少女是誰！
程顯聽背後一寒，諸多謎題迎刃而解，他握緊了手中的蛇骨劍。
鞭子抽上跳屍後背，屍群再度瘋狂騷動起來！偶爾閃出的衣裙現出斑斑紅點，顯然琵琶女開始挂彩。那少女好似更興奮了，擡腳狠狠踏上丢在地面的空弦琵琶，将其踩成了兩半。随着木頭崩碎的聲音，屍群中的琵琶女噴出一口鮮血！
看來她将自己的靈識煉化進了琵琶中，這樣雖令武器威力大增，可一旦破碎，主人也會相應受傷。少女當然也意識到如此這般，她眼裏閃着嗜血的光，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又踩了腳琵琶！
程顯聽終于一刻都不敢耽擱了，用上真氣喊道：“焦甫然！再不來你老婆就要死了！”
話音剛落，程顯聽清楚地看見少女的臉色一下變了，她眼神陰郁地掃視一圈四周，然後，直勾勾地朝着程顯聽的方向看了過來。
若少女真是所猜測之人，她能察覺到自己的存在根本不令人意外……畢竟，這裏可是她的地盤。
程顯聽渾身戒備，心裏飛速盤算一旦正面對上會如何。若是不在此處，他當然有自信能夠得勝，但眼下，勝負只能對半開，再者若他們纏鬥在一起，等打贏琵琶女也死透了！
此時此刻，程顯聽滿腦子竟然都是無比慶幸當初不許程透跟來。
少女雖然看着程顯聽的方向，但并沒能同他對視上，這恰好說明她只是察覺此處有人，并沒有真的看見。這讓程顯聽稍微松了口氣，還沒等那口氣再提，少女身形如電，眨眼便閃到了他身前——
裹着紫色的長鞭高昂，像是要撕裂長空，程顯聽自己也會用鞭，他清楚這一擊無論如何都來不及全身而退了。只是沒料到她在完全摸不清對方底細的情況下就敢直接開戰，程顯聽低聲罵句髒話，先錯身而躲，蛇骨劍也應聲化鞭，要将少女的長鞭擋開！
兩把絕世武器相撞，一時金光閃閃，如雷如電！就連屍群都随之一頓，琵琶女趁機甩弦殺出重圍。她察覺到外面異動，卻只看到剛才十餘招繳下她琵琶的少女對着空無一人的地方兇悍抽鞭，那鞭身不知抽上了什麽，金光威嚴到令人不敢直視，少女臉色再變，急急後退撤回長鞭。
她舔了舔嘴唇，神色極其複雜不解，“他怎麽會到這兒來了……”
少女望了眼氣喘籲籲的琵琶女，好似到手的獵物又放跑了般不甘心地咬牙，甩手收起長鞭，雙掌合十敷衍無比地對着空無一人的地方拜了拜，小聲嘟囔道：“您老我惹不起，只是這兒有這兒的規矩，還望您別找我麻煩。告退。”
她吹了聲口哨，圍住琵琶女的猙獰跳屍即刻腐化做泥，只留下森森白骨，那些白骨仍有生命般爬動幾下，全部鑽進了地底。
琵琶女仍不敢松懈，見少女身影徹底消失在半空，試探着看向她拜過的那個方向，沉聲問：“謝過閣下出手相援。敢問閣下名號是何？”
程顯聽屏息凝視，他還盯着少女消失的位置。适才他明明看見她轉身時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氣，若沒猜錯，她只怕是……把認成了……
只怕拜背上那符文所賜，少女将他錯認成別人，這才連忙撤退。程顯聽當然也知道她把他當成了誰，若這種情況下少女還不退，估計是活膩了。
……她現在也不算活着。
琵琶女半天不見有人回應，便也釋然，這神秘人總歸是助她虎口脫險，應當不會突然發作。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哪裏還用別人害，那雙手已經被弦勒得血流不止，甚至半分嵌入手掌，再不是彈出動人詞曲的手了。
程顯聽倒也不是故意不應，只是從種種看過，大抵他應聲琵琶女也是聽不見的，索性不做無用功。藥師還是不見人影，他一時也不曉得下一步作何打算，只好盯着琵琶女。
好在琵琶女不太迷茫，她确認危險暫時平息後，馬上開始盤腿打坐，眉心間的那只獨眼掙紮片刻後姑且消失，只留一道淺淺的縫隙，像是個疤痕。
琵琶女明顯安心不少，她站起來，緩步走到自己那支離破碎的琵琶旁邊，目色平和地看了會兒，俯下身子撿起還算完整的琴轸。琵琶女念舊又重情，這琵琶在她心裏的地位決不會低，程顯聽聽見她嘆了口氣，低聲道：“只恨我也要把你留在這鬼地方了。”
她一只手懸在琴轸上，靈光纏繞着聚起，琵琶女閉上眼睛，讓那些靈識回歸本體。做完這些後，她看上去稍微年輕了些，琵琶女拍了拍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是你咎由自取。”
她開始朝前走去，程顯聽只好默默跟在後面，他看着她的背影，想着有沒有那麽一瞬間，她也會希望有個人如神兵天降般救她于萬千苦難。
琵琶女似乎漫無目的地游蕩着，程顯聽不知道藥師那裏是否出了什麽纰漏，他只清楚他們現在既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就在“現實”裏。
如果他們二人真的就在他想的那個地方，那程顯聽倒是覺得可以試試直接帶她出去，但藥師怎麽辦呢？況且現下不清楚琵琶女到底是不是從萬字扭樓進來的，如若不是，他們離開後也無法回到萬字扭樓，那就意味着他們可能會直接離開仙島——
他怎麽可能把程透自己留在嶺上仙宮。
只好跟着琵琶女朝前，程顯聽心裏陰晴不定，他覺得問題不大，但總有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仿佛為了應驗他的烏鴉嘴一般，沒過半晌，血色的混沌天空開始降雨，說是降雨，那雨滴卻是黑色的，散發着陣陣腐臭。幸好雨滴直接穿透了程顯聽落在地上，不然事精程掌門能立刻炸毛。只是苦了琵琶女，她美麗的臉龐不一會兒就花了，一代美人如今落魄如此，是個人見到都會心疼不已。
雨越下越大，狂風席卷，吹得琵琶女身形踉跄，但她仍然堅定不移地向前而去，程顯聽漸漸發現她似乎是有目的地的，但自雨落在她身上開始，體內的魔性好似又開始壓制不住，瞳仁兒泛紅，就連眉心的那只眼睛也有再度睜開的跡象！
每走出丈遠，琵琶女都要停下腳步調息片刻。可是如同飲鸩止渴一般，沒過須臾她眼中鮮紅就明顯幾分，更令人膽寒不已的，是她口中開始漸漸滲出绛色霧氣，程顯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靈識正在漸漸模糊，被心魔取代。
現在她該立即打坐，暫且把魔化強壓下去再做打算，而不是執意向前。
程顯聽眺望前方一眼，他少頃思量，眼神驟然銳利了幾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前方就是萬丈血海，琵琶女是要去尋死！
若在藥師出現前，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琵琶女自盡，哪怕是程顯聽也于心不忍。他疾步追上琵琶女，開始運功大聲呵斥道：“秦可竽！”
琵琶女目不斜視，全然察覺不到有一個人在她旁邊焦急大喊。
程顯聽試着去拍她，但手掌直接從她身上穿了過去，根本觸碰不到。
“我的天啊……”程顯聽再度小聲咒罵幾句，想方設法引起琵琶女的注意。可惜她或許真是能力不夠，亦或早已一心求死，置若罔聞。直到走近血海魔淵，他也沒能讓她發現。
程顯聽看着琵琶女走向血池，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緩緩張開雙臂，像是在迎接着無可規避的命運。
“秦可竽——”
他追着她朝前，剛踏出半步，血海中浸泡翻騰着的無數惡鬼邪魔瘋狂而痛苦地嘶喊起來，立即騰起半丈高浪直接拍在了琵琶女腳邊。程顯聽一驚，不敢再上前。琵琶女無所畏懼地又走近些許，那些惡鬼為鮮活的軀體發出聲聲亢奮的怪叫，她的眼睛徹底化作血紅，眉心中的那只眼像裂開般綻開，發出陣陣紅光。
血海組成支巨大的怪手，一把抓住了琵琶女，将她高高舉起。膿血中漂浮着的醜惡邪祟們露出刀尖一般的牙齒，琵琶女目色平靜，甚至沒有掙紮。
程顯聽終于按耐不住，提劍飛身而上，徑直斬向巨掌，勢如破竹！
他一劍斬斷鉗住琵琶女的手指，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不由自主大聲呵道：“藥師你可別說我不夠朋友！這一劍砍下去，我他奶奶的又不知道得賠進去多少年——”
就在此刻，他的身形從透明顯現了出來，沒有巨掌拖住的琵琶女向下墜去，她瞪大眼睛看着程顯聽的身影漸漸出現，與此同時，天空色變，聚起一團旋渦狀的黑雲，越轉越快！
程顯聽壓下血海邪祟組成的巨掌，旋身伸手要去夠住琵琶女，誰成想就在此刻變故再生，兩人的手竟然穿透了過去，無法觸碰！
那一刻，他們感到時間好似變緩，一切事物動作若靜止了一般。程顯聽什麽都沒從琵琶女的眼裏讀出來，他只看見她眼裏是自己奮力伸手去拉她的倒影，他睜大眼睛，臉上是不甘——
“你給我活下去啊！”
下一刻，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憑空從旁伸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