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落定

那一刻,時間好似加速回原來的模樣,程顯聽看見那只手如神兵天降般一把握緊了琵琶女傷痕累累的手,将她定在了半空!

那手是憑空出現的,但兩個人都很清楚,是藥師。

程顯聽看到琵琶女的眼裏有什麽一閃而過,他眸色不由了深沉幾分。

那股不祥預感仍然揮之不散,而琵琶女眼裏的也并不是動搖。

緊握着琵琶女手腕的那只手旁邊湧現出黑雲,将周遭漸漸扭曲出一條裂縫。琵琶女反手抓住了藥師的手腕,程顯聽以真氣助藥師破開那條裂縫,好讓他騰出精力拉起琵琶女。

裂縫終于足夠兩人通過,焦甫然面若止水的樣子反而令程顯聽更加警鐘大作,他和琵琶女一起通過裂縫,踏入了焦甫然所在的那片黑暗。

琵琶女雙腿癱軟,撲倒在焦甫然身上劇烈的咳嗽起來,黑血濺落在他的衣襟上,焦甫然溫柔地看着她,低聲說道:“可竽,我走了。”

兩人俱是一怔,還來不及反應,那股黑雲瞬間吞噬了焦甫然的身影!

秦可竽睜大眼睛,沒了焦甫然的支撐,她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但她沒有反應,只掙紮着向前伸手似乎要抓住那團攪動着的黑雲,“焦甫然!焦甫然——”

“焦甫然!!”

她嘶啞的嗓音回蕩在黑暗中,肝腸寸斷的呼喊伴随着幹嘔一樣的咳嗽,程顯聽自始至終靜靜地站在兩人身後,他看到了焦甫然那最後一眼,是望向他的。

程顯聽終于明白了,原來此行而來,焦甫然從沒打算過全身而退,他要他前來,只是為了最後有一個人能帶秦可竽離開。

他真的像神兵天降一般将秦可竽一把拉回了生的希冀,自己卻再不能回來。

就連遺言都不會有人聽見了。

攪動着的黑雲內,雲霧組成的刀刃薄如紙,眼看便是一場淩遲。焦甫然毫無畏懼地笑起來,他還盯着适才秦可竽撲在他懷裏時的位置,好像這樣就能再看她一眼。

他搖頭笑了笑,那黑雲撲過來,在他懷裏組成一個女人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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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焦甫然閉上眼睛,“這世上唯有道亘古綿長,其餘聚散——”

“假的,都是假的。”

他把黑雲擁入懷中,緩緩摸了摸她的腦袋。

程透焦急地等在外面。

從頭到尾都沒有人靠近過萬字扭樓,眼看天就要黑了,天黑前若是他們沒能出來,只怕瞞不住也不用瞞花匠他們了。他那俊秀的眉一直低低壓着,極其不好的預感從一個多時辰前便籠罩心頭,就連頭頂都聚集起了壓城烏雲,狂風驟雨不知何時便會傾瀉而下。

他聽見有足音急匆匆的傳來,是兩個人的,不用回頭都能猜到是誰,程透抱起胳膊,一只手重重拍在了他背上。

花匠殺氣騰騰,咬牙切齒,“人呢?”

“還沒出來。”程透陰沉着臉答。

這緊要關頭就連陸廂也沒勁兒當和事佬了,他滿臉肅容,問說:“一早就進去了?”

程透恩一聲算作回答,不由自主又看向杜門的方向。

陸廂說出了那句誰都清楚,但誰也不敢開口的話,“天黑前要是還出不來,怕是兇多吉少了。”

“用你說!”花匠大怒,狠狠拍了一巴掌陸廂,瞪了兩人一眼後,她單方面宣布道:“天黑前要是沒人出來,我就進去!”

話音剛落,程透臉色忽變,撥開花匠道:“等等,看那邊!”

遠處的樹林裏,一個勉強算是雪白的人影夾着另一個渾身不知是血還是別的什麽的人慢慢走出來,程透先松了口氣,至少他師父是好好的走出來了,只是不知拖着的那個是誰。

三個人連忙奔過去。

花匠在看清那披頭散發,衣衫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人是琵琶女後,眼眶一下紅了。五個人各自停下,誰也沒有說話,花匠眼淚直接掉了下來,她拿手緊緊地按住自己的嘴,不許自己哭出聲來。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湧着,捂嘴的手用力到指節都在泛白。程透全神貫注地盯着程顯聽,試圖确認他有沒有受傷,程顯聽疲倦萬分地回給他一個安撫的笑,然後即刻收斂,沉聲說:“她還活着。”

花匠放下那只手,她上牙緊緊咬着下唇,拼命忍住痛哭流涕的樣子有點醜。陸廂過去接過琵琶女,他們聽見花匠聲音亂顫,期期艾艾,“好,好……兩、兩個人進去,兩個人出來,也、也算不虧了。”

程透立刻過去扶住程顯聽,盡管他可以說是毫發無損,但疲倦感仍然令他頭昏。程顯聽想了想,當着衆人的面抱住程透,把他緊緊鉗在了懷裏。

“今天真長。”

琵琶女身負重傷雙腿俱折,修為盡毀,且在成魔邊界搖搖欲墜。程透跟程顯聽先回七目村,花匠和陸廂最終選擇了把人先送去陵宏那兒,他也算略通醫術,而且知根知底。

程透沒問藥師怎麽了,他清楚從此那藥寮再不會開張。

而程顯聽呢?

程透能感到他并不悲傷,他的沉默大多數都被一種茫然與沉思填滿,至于為什麽,程透又哪裏猜中過他家師父的心。

“你怎麽了?”青年看着師父毫不猶豫地仰頭滑進水裏,吃疼輕輕嘶了一聲。他注水時當然沒有注的很滿,能正好控制在人進去後也堪堪好不會讓符文沾到水。

程顯聽把頭擱在木板上枕着,閉上眼睛說:“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不難過。”

程透閉上了嘴,他師父現在莫名有些焦躁,還是晾一會兒的好。

薄灰色的長發散在水中,柔柔地上下飄蕩,程顯聽沉吟片刻,睜眼對程透道:“過來。”

他趴在浴盆邊上,勾起嘴角笑了笑,然後彈了一下青年的額頭,“你要是敢這樣問我,我就也反問你怎麽不難過。”

他那彎彎帶翹的眼梢是歡喜相,無聲無息奪人性命的刀刃兒也是彎彎帶翹的,程透還沒開口,就聽見程顯聽笑眯眯地說:“承認吧,小東西,你跟我是一樣的。”

他的眼睛裏流轉出碎金一般的光芒來,好似無聲的警告,标志着自己仍是個來路不明的危險。“我們除了彼此,哪裏在乎別人的死活。”

青年寒星樣的眼睛微微垂着,他與他沉默對峙,那一刻兩人在對方眼裏都是如此陌生又清晰。程透靠近幾分,他無比溫柔地伸出手,把程顯聽的一縷灰發慢慢別在他耳後。

“師父,好好休息。”

這番插曲程顯聽本也沒太放在心上,對他來說,藥師是死而瞑目,死得心滿意足。

但琵琶女卻讓人有些擔憂。

程顯聽直泡到水都溫了才慢吞吞地起來,程透沒在外面吆喝着提醒水涼叫他趕緊出來。他換好幹淨的衣服,偷偷瞥了一眼在廚房裏忙乎的徒弟,不知為何,單從背影他就能看出來這小兔崽子是在發火。

來嶺上仙宮後他真把程透逗急過的次數屈指可數,程顯聽一點都不急,他蹙着眉頭聞聞自己身上,覺得還是有那股腐敗氣兒,于是到屋裏點上檀香裏裏外外熏了個透,這才作罷。

他大搖大擺地往程透身旁一湊,只等着徒弟罵人,他好順着說些俏皮話給自己臺階下。

哪知,青年只皺了皺眉,一句話都沒多說,繼續認認真真做飯。

程顯聽暗自啧一聲,靠在門框上捋了捋自己故意沒擦、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頭發,拿腔作調地咳嗽了一聲。

程透回頭瞥了他一眼,沒吭聲。

傻站着半天沒人理,程顯聽幽怨無比、連連嘆氣。程透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眼觀鼻鼻觀心把飯菜端上桌,一樣樣把筷子碗給幹坐着等的程大掌門擺好,這才淡淡道:“身上有傷沒,有我現在去藥寮尋些藥來。”

程顯聽這才想起來藥師出門時特意沒有鎖門,他是真真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程顯聽正了正身形,嚴肅道:“別忙活了,你坐下。”

程透安安生生地坐下,一點反常都沒有。

程顯聽抿一口放涼的茶水,輕輕叩着桌面兒說道:“咱們來聊一聊焦甫然和秦可竽的事。”

“好。”程透點頭道。

“我們來把這個故事拼全。”程顯聽道,“加上我的猜測,從頭給你捋一遍。”

按照程顯聽的想法,他們已知的部分,仍不是昭情君焦甫然與秦可竽娘子恩恩怨怨的部分,經過萬字扭樓一鬧,他連蒙帶猜,心裏大概有了個雛形。

焦甫然與秦可竽本是一對神仙眷侶,生下獨女霜松後,他們雙雙歸隐山林。哪成想有一天噩運悄然降臨,霜松病倒,焦甫然與秦可竽尋遍天下名醫藥方仍然沒能留住她的性命。

也許在霜松離世而焦甫然沒能及時趕回的那一刻起,夫妻間便暗生間隙,秦可竽仍不願放手,甚至不願埋葬女兒。矛盾爆發于焦甫然決定動身前往嶺上仙宮的晚上,這對璧人就此分道揚镳。

那麽,是什麽令秦可竽對焦甫然大打出手,反目成仇?

程顯聽掃了眼沒關嚴實的門,一推手送出些真力,将門帶好。“我覺得焦甫然不但來過嶺上仙宮,而且來過兩次。”

程透不動聲色道:“何以見得。”

“關于嶺上仙宮,個中關節焦甫然是最清楚的,七目村裏他也是主心骨,他和花匠極力不提的東西可能嶺上仙宮的住客們清楚真相的一個手都數不出。”程顯聽揉了揉眉心,“他第一次來嶺上仙宮時可能帶走了什麽東西,我懷疑那東西是用來續命的,他們夫妻倆可能用什麽東西真的又強留了霜松……”

程透背後一寒,抿着嘴沒有接話。

程顯聽接着道:“但你知道的,天不留人,哪敢強留。焦甫然可能從仙宮出來後就,”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程透當然明白他這是“大徹大悟”的意思。“焦甫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往後無論是霜松又——還是他們埋葬她時,都不算是最難過的時候了。”

程透自然而然地說道:“所以,秦可竽認為能救活一次,就有第二次。但當時藥師可能已經察覺了什麽,不許秦可竽再去仙宮,兩人因此大打出手。藥師最終沒扭過,秦可竽自己跑來了嶺上仙宮,之後是藥師又追着她來的。”他看着程顯聽,“你是這麽想的,對嗎?”

程顯聽點了點頭,“記得花匠說過的、我們弄不死周自雲的事嗎?隧道裏焦甫然跟我說花匠其實是周自雲的表姑母,還說若他危急關頭,周自雲可能會去救。我想那續命的東西可能現在在周自雲手上,一直在暗中保護藥師的那股勢力也是來自周自雲的。”

“但……”程透還是覺得太過牽強,蹙眉分析說,“周自雲憑什麽保護藥師,就因為藥師給了他那個續命的東西?還不一定是不是他強搶來的呢。看他對花匠,像顧念情分的樣子嗎?”

“這你就不懂了。”程顯聽來了精神,從椅子上起來,奔去屋裏翻箱倒櫃半天,翻出一本破書來。

那本書封皮都只剩下一半,紙頁泛黃卷邊,程透掃了一眼,發現是那種他平常不怎麽看的書——上面收錄了種種傳說異聞般可遇不可求的法器,記錄的東西一輩子可能都見不着個影子,因此程透幾乎沒讀過相關的,當然也沒看過眼前這本。但程顯聽卻如數家珍,飛快地翻到其中一頁,指着上面的版畫道:“長命鎖,是分陰陽一對兒的,陽鎖在人胸口上,有陰鎖的人就相當于多了一條命。”

他點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藥師右肩上受傷的時候,那個人想殺他為何瞄着人的肩膀?人兩肩頭頂各有陽火,想熄滅陽鎖,要先從右肩開始。”

程透忽然想起來什麽,低聲道:“林年年右肩也莫名其妙受過傷,另有一批人可能也清楚這件事,要除掉周自雲。”

“對,”程顯聽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陰陽鎖的主人要陰陽八字相合才能起效,那些人可能是在慢慢查,有懷疑對象了,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

“那周自雲當時大張旗鼓殺了那個行刺的人,是在宣戰?”程透沉聲道。

程顯聽贊許地看着他。

師徒倆分析完,飯菜也都涼了。程透自覺地端回去又熱,程顯聽本以為剛才這麽已轉移話題,程透氣就消了,哪成想再端回來安排好後,他一聲招呼沒打就出門了。

程顯聽悻悻地坐下,胡亂吃了點東西便開始思考怎麽哄徒弟。他翹着腿坐在椅子上,胡思亂想片刻思緒就溜跑偏了,在萬字扭樓時一幕幕浮現眼前。乍現紅光,兇獸怒嚎,屍骸遍野,持鞭子會控屍的少女,血海魔淵。

藥師的大徹大悟,離不開的嶺上仙宮……

程顯聽腦中靈光乍現,他頓覺渾身一涼,血液倒流。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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