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掙紮
禍未倚福,接踵而至。
程顯聽就是再遲鈍,也該意識到程透同樣對他抱有師徒情分外的東西了。這讓他誠惶誠恐,非但沒有兩人原來心意相通的喜悅,反而讓他明白過來,往後自己再也沒有理由與借口親近他的徒弟了。
另一邊,由陵宏和程顯聽商議後做主,焚了琵琶女的遺骨,也算同藥師一樣,幹幹淨淨。
至此,他們一家三口算是團聚。
花匠一昏就是一天一夜,兩位摯友的離世與多日寝食難安終于壓垮了她的身體,連帶着精神也一塊兒出了問題。她從夢中驚醒,歇斯底裏大喊大叫,亂砸東西,陸廂和程顯聽兩個人才勉強把她按住,據陸廂說這是癔症,老毛病,但近年都沒再犯過了。
關于花匠是哪兒來的癔症,沒人知曉。
更糟糕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溫道回了村子,但他沒去自己家,而是把周自雲的房子裏外清掃個遍,在陸廂複雜地眼神裏,用行動表示自己倒戈了。
這些還不算完,嶺上仙宮在洪荒塔裏,真的如同程顯聽所說一般無足挂齒嗎?
每個知曉洪荒塔的人心裏都萬分清明,一旦再有壓過神行知狐的大妖邪祟被收押進塔,就意味着目前處在第九層的仙宮會整個下降,離去再度難上加難,所有人都會在與無窮無盡的魑魅魍魉的鬥争中将生命消磨殆盡。
唯一僥幸的,是神行知狐擁有神格,至少也得是同樣有神格的人犯了大錯,才能去取代他。
正所謂病來如山倒,花匠癔症暫時結束後緊接着就發起了高燒,好在七目村向來僻靜,對病情有好處。只是她仍是村兒裏唯一一個姑娘,三個大男人照顧她諸多不便,但她神智還算清楚,多休息休息也就沒什麽大問題了。
嶺上仙宮的勢力格局再度暗潮雲湧,随着陵宏将琵琶女的死訊公之于衆,由她一手建立起來的懷音樓人走茶涼,半邊垮臺。她那懷音樓裏收留的都是些靠唱曲音律過活的美貌仙女兒,沒了實力強大的主母庇佑,只怕接下來的日子也不好過。
與此同時,陵宏并沒有接替藥師的工作,改由仙宮出面說服了朗上坊往後挂牌看診,各種利弊無需贅言,自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具體如何,還得走走再看。
一直折騰到立秋跟前,各方各派才算徹底安頓下來,無名派的這對程氏師徒到嶺上仙宮三年整了。
自那日程透拽着他的胳膊紅着眼眶問出“你圖什麽”,兩個人的關系就進入了微妙期。程顯聽請陸廂搭把手,花了不到一天就飛速把拖着不願修繕的房子改建好了,程透搬回到自己屋裏去,倆人黏在一起的時間大大減少,倒也沒有刻意躲着對方,程透要不去萬卷倉,要不就去花匠那兒學種花釀酒,程顯聽除了看書就是校場,偶爾同陸廂下下棋。
大抵是,壞事接連不斷,任誰都提不起精神,花匠決定搞個什麽“慶祝無名門入駐七目村三年”的晚宴,沖沖喜。她手舞足蹈天馬行空地計劃,程透坐在旁邊記,刨去廢話與亂七八糟的點子,也洋洋灑灑寫了三頁多。青年想着由她去罷,便真帶回了家裏給師父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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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翹着腿喝着茶,坐在椅子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清清嗓子道:“咳,你的字現在寫得倒是很好看了。”他回憶了一下程透年幼時抄經那歪七扭八的字,眯眼笑起來。
“恩。”青年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跟藥師學的。”
程顯聽沒什麽反應,當然也不會感慨,他吩咐徒弟去拿紙筆,就勢伏案在花匠那三頁計劃上圈圈點點批注一番,吹幹墨跡道:“由她去罷。你送給她看看,讓她随便折騰,錢從我這兒拿。”
那三頁字渾厚強勁,力透紙背,而程顯聽的雖然不算太差,但潦草信筆,對比之下仍有些慘不忍睹。程透大致掃了眼,挑出來好幾個看不懂的字,一一指着叫程顯聽解釋完了,久違地揶揄他說:“師父好歹也是堂堂掌門,就不能好好練練字嗎?”
程顯聽嘟囔道:“我從前寫字也是好看的。”說着,他拿過那頁紙提筆随手又寫了個“程透”,倒确實是很不錯。“本來是不難看,但從前……罰我抄書抄太多了,寫着寫着就難看起來了。”
“什麽時候?”程透先是認真想了須臾誰能罰動他家掌門,這才追問道。
程顯聽笑罵道:“去,管那麽多幹嘛!回花匠去吧!”
他大手一揮,把原本花匠随便指的日子改成了中元節那天,程透本人沒啥看法,花匠倒是有點糾結。這天乃是清虛大帝*誕辰,照例說他們修士也應該開壇的開壇,該做法的做法,為亡靈赦罪。他突然就決定挑在今天慶祝,怎麽想怎麽有點奇怪。
……更何況,這兒可不止是嶺上仙宮,還是洪荒塔啊。
不過,花匠咬咬牙也就同意了,他們沒什麽先人好祭奠,藥師和琵琶女也算魂飛魄散,對修士來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只是死了。
張羅幾日後,中元節如期而至。上元觀燈,中元祭祖,下元祈願。這日整個仙島上但凡有點能力的人都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獨獨他們七目村四個人張燈結彩,買肉買菜。花匠不知何時同展光钰牽線搭橋,把他也給邀過來,讨個“五”的好彩頭,也算團團圓圓。
展光钰一過來就看見花匠正趴在房檐上挂燈籠。她穿的紅紅紫紫,頭發梳得也不咋規矩,乍一看像個鬼魂兒正虎視眈眈地打着大紅燈籠等在房檐上,把展分舵主吓得魂分魄散,頭上一撮金毛都差點立起來。程顯聽在旁邊毫不留情地笑到岔氣,他一面撫胸口,一面沖花匠道:“別挂了,你還打個燈籠,是生怕雜七雜八的東西找不着嗎?”
銀盤尚且還是滿的,高高懸在天際,因而星子不怎麽顯亮。且不聞酒香,風月先叫人醉眼。薄瓷盅裝着佳釀三杯兩盞入喉,小村中上個把酒言歡的日子,已去不知何時了。熱騰騰的鍋子滾出誘人香氣,衆人大快朵頤,程透卻注意到程顯聽一直在跑神,也不怎麽動筷子。趁着那三個人嘻嘻哈哈,程透附在他耳邊輕聲問:“你怎麽了?”
這師徒倆可有一段時間沒這麽親密無間過,他乍一湊近,程顯聽呼吸半滞,感覺骨頭都酥了。到底也沒能敵過心裏那點小心思,他也湊到程透耳旁小聲回道:“沒事,就是不太餓。”
正巧那邊三個不知說到了什麽上,花匠大聲道:“程顯聽那叫草書?我抱只雞過來爪子沾點墨亂撓都比他寫得好!”
程透:“……”
程顯聽眯了眯眼,加入戰場,“花匠,壞嘴巴小心嫁不出去。”
花匠立刻惱羞成怒,兩個人過起招來,展光钰趁機挪到程透旁邊,剛張了張嘴,程顯聽就跟腦後長了眼睛樣立刻回過頭來,陰森森地瞥向他。
展分舵主立刻慫了,乖乖閉上嘴不敢說話。
這五個人一鬧就到半夜,酒量都半斤八兩,就數展光钰最差。花匠和程透都喝不少,還是陸廂和程顯聽最清醒,陸廂是因為酒量最不錯,程顯聽是因為一口沒喝。
程透腦袋暈暈乎乎,還在努力思考着,自家師父今天只吃了幾口菜,滴酒未沾。
“好奇怪啊。”他自言自語道。
“是啊,”花匠接話說,“我明明是坐在這兒的,怎麽一直在轉。”
陸廂好笑地看看這倆人,對程顯聽低聲道:“我把她先送回去吧,你送送展分舵主?”
這席擺在程氏師徒倆家門口院子裏,程透站起來就能回去,倒是展光钰有點危險,已經一頭栽在桌子上、不知是不是斷片兒。程顯聽笑笑,回答說:“你送她吧,我要去做些事。”
說着,他伸手在程透眼前晃了晃,“寶貝兒,沒懵呢吧?”
程透目不斜視,但非常準确地揮開他的手。
程顯聽看的好笑,站起來目送陸廂拖着花匠走遠了,這邊抛下徒弟和一個爛醉如泥的溜走。等人影全空,展光钰騰地坐起來,拿起酒壺斟酒,許是眼前花了,愣是一滴沒倒進去,全灑在了矮幾上。
“來來來,師侄,再喝點。”展光钰大着舌頭,頭上的金毛随着動作一抖。
程透沒啥反應,幹坐着不動,展光钰卻拿起那空酒盅仰頭往嘴裏倒,然後嘆氣道:“他變了好多。”
他自顧自地感慨起來,“又變了好多呀……”
程透腦子不清明,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是在說誰,只順着問,“哪兒變了啊?”
“他以前,不是這樣!”展光钰醉眼迷蒙地靠近程透,神神秘秘道,“你是不是覺得他有時候冷冰冰的?他就是那個沒有煙火氣兒的人。”
程透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原是在讨論程顯聽,便認真地反駁說:“不,他嗜甜如命。”
“你錯了——”展光钰得意洋洋地晃晃手指頭,“那我說吧,我、我嗜酒如命,沒有酒喝,我就渾身不舒坦。他不是,他只是跟你說他嗜甜,他只是表現的好像嗜甜,真不給他,也就算了,他不粘。”
程透本也沒太專心,聽到這兒,渾渾噩噩地腦子卻驀地清醒了不少。
他是好甜食,但确實沒什麽口舌之欲。
青年使勁兒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不是,他真的就喜歡吃甜的。”
展光钰卻好似已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磨下去,不顧程透的反駁兀自講道:“從前我們下山偷偷喝酒,他都不去,我們也不用擔心被告狀。喝得爛醉如泥回來,随便蹲個角落吹吹風等醒酒,轉頭看見程顯聽!”
他舉着手揮動胳膊,表演起來,“大哥你去哪兒啊?”
“他無嗔無怒,滿臉寫着管我鳥事。連告狀都不想。”展光钰打個酒嗝,趴在濕漉漉的矮幾上,眯起眼睛,“他——”
“他像一尊冰琢的像。”展光钰大着舌頭道,“可能只是想活得真一點。”
“這個,”一把抓住程透的手腕舉起來,程顯聽給他的那珠鏈在月色下散發出柔和的光澤,很是漂亮。展光钰努力地眯縫着眼睛打量起來,“從前拴住他的是一百零八種煩惱,現在拴住他的是你。”
“什麽?”程透一怔,追問道。
展光钰卻賤兮兮地比一個噤聲的動作,晃悠着站起來,差點掀翻了桌子。他一句話都不多說,背着手要走,程透也跟着站起來,但到底是喝高了,他眼前一黑,捂着頭緩了片刻才又能看清東西,這須臾裏展光钰已經走出去了老遠。青年剛要喊他,眯起眼發現這個方向不是他回去的路,而是剛才程顯聽開溜的那條。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猶豫了片刻,悄悄跟上。
要跟蹤一個爛醉如泥的人根本不是難事,只怕現在他就是貼着展光钰的腳跟走他都不一定能發現。但他要是真的去找程顯聽,那就有點麻煩了。畢竟自家師父滴酒未沾,五感俱敏,稍有不慎就露陷。
他跟着展光钰鑽進月影婆娑的樹林,再往前走就是斷崖,程顯聽也只能在那兒了。程透心裏估摸出個距離,停在了一個能讓他聽清兩人談話又不至于被發現的地方,輕手輕腳地閃到了樹後面。
程顯聽果然在斷崖。展光钰兩腿打架地晃過去,見月下薄灰色發的人白衣勝雪,正阖着眼低聲念着什麽。他看着真是比月光更顯清冷孤傲,可展光钰一點都不怯,大搖大擺地湊上去,招手道:“我猜你就在——”
待他走近聽清了程顯聽口中之言,腳步頓在原地,話也收聲,酒好似都醒了。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程顯聽沒有回頭,只是微微睜開雙眼,他站得筆直,有種神聖的莊嚴。展光钰不敢出聲,卻也不由地站直了。
“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念完這些,程顯聽終于旋身過來,沖睜大眼睛的展光钰微微一笑。後者許久,走到他跟前低聲道:“大晚上的,怎麽想起來念這個?”
程顯聽不答,反問道:“怎麽?”
“只是,只是……”展光钰好似一時也詞窮,張張口道,“時候不對,日子也不對,總歸是有點不太好的。萬一招惹來什麽東西呢?”
程顯聽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低聲回道:“你且誠心忏悔,有情衆生歡喜還來不及呢。”
說罷,他意思意思拍了拍展光钰的肩膀,自行回去。
程透本是想聽見他足音時先一步回去的,但他倚在樹上思考出神,有意無意,也沒有先走。程顯聽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對他的徒弟為何出現在這兒一點也不驚訝。
“回家了。”他柔聲道。
“恩。”程透低聲應了,同他并肩而行,慢慢地往回走。
“他和你又胡說什麽了?”程顯聽随口問道。
程透想了想,也含糊着回,“沒說什麽。”
師徒倆踏着清寒月光,像踩了滿地的白霜。他們悠閑地走在回家的蹊徑上,程透不停地思索着剛才程顯聽與展光钰的對話,不知不覺落後幾步。他看着程顯聽,那背影竟漸漸與在伽彌山上時他拾級而上的漸漸重疊,帶着仍舊無比陌生的模樣。
深深镌刻心底。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