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六合【卷三·芥子】
大雪濡濕鞋襪。
臘梅花踩着年根兒開了,幽香浸滿雪氣沁人心脾,女人披着鬥篷、提着裙角急匆匆地踩着一塵不染的雪地。咯吱咯吱的聲音聽得讓人有些牙酸,她那眉眼不一會兒便被霜雪催白。她那橘底立領襖外罩着的鵝絨面織金比甲貴氣十足,錦紅緞的裙在茫茫純白裏格外顯眼,這顏色俏又跳,能壓得住的人極少,但她穿來很是嬌美,平白奪了梅花的明豔。
眼見前面就快到了,花匠鉚足勁兒朝前跑着。雪仍在下,跑起來時有些睜不開眼,好在這個點兒大家無外乎都還窩在溫暖的被褥裏,她倒也不必擔心撞到人。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她抓緊裙子,正貼着牆悶頭疾走,忽然腳下踢到個什麽東西,瞬間朝前撲空,重重栽倒在地。
若不是雪厚,只怕鼻梁都要磕斷。
花匠茫然地從雪裏擡起頭來,抖抖臉上粘到的雪沫。她聽見一陣戲谑的低低笑聲,不由回過頭去。只見絆倒她的原是一條長腿,罪魁禍首還蹲在門口,一手撐頭看着她。那人五官生來漂亮,尤其是眉眼,同花匠竟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而他天庭飽滿圓潤,不似女人一般額上橫過道蜈蚣似的鮮紅傷疤,單單從眉目上先将花匠比了下去!
只是他棱角更鋒利,唇也更薄,有些邪氣和陰晴不定,叫人不敢直視。花匠定睛看清那張臉,趴在雪裏也登時不覺冷了,反倒是渾身血好似都倒流回去,腳背都繃直了。她騰地站起來,戒備地盯着男人,“你——”
男人哈哈笑着站起來,正巧他身後屋門打開,溫道冷着一張臉走出來。見花匠在門口,溫道臉上表情明顯僵住一刻,他躲開她又怒又惡狠狠的眼神,沖男人道:“進屋,外面冷。”
男人拍了拍衣服上細小的褶皺,随手攬過溫道,他比花匠和溫道都要高出一整頭,眼睛朝下瞥人時極有壓迫感。花匠舔了舔牙,啐一口罵道:“呸!忘恩負義的東西!”
這句話一時也分辨不出是在罵誰,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張口道:“往後還要承蒙關照了,花匠姑姑。”
花匠急急往後退幾步,大聲罵了句“雜種”,兔子似逃了。
與此同時。
陸廂是個閑不住的人。他一大早就被雪照映醒了,原想再睡個回籠覺,卻翻來覆去也睡不着,不知怎的,心突突直跳。陸廂穿衣起來,披着寬厚的大氅到小院裏,決定掃一掃積雪。他雙目出神,掃地時自然而然地帶上年少時雲水僧師父教的一些腿法,心不在焉兒得厲害。
此時,他尚且還未察覺到深山的一處洞窟裏,有個清隽的人兒驀地睜眼,緩緩從石臺走了下來。那人先是默着在原地站會兒醒神,然後才走到洞口看了半晌外面的大雪。他在洞窟外的一處冷泉裏慢悠悠地洗漱,換上輕薄而幹淨的單衣,這才從無邊無際的雪地裏走了出來。
陸廂總覺得今早是要發生點兒什麽,他把小院裏的路都清理幹淨,閑着沒事又拿積雪堆出個雪人。途中遠遠看見一抹紅豔豔的身影蹿過去,他曉得那是花匠,可惜阿姐還沒叫出口,她已腳底抹油似的,沒影子了。
天快大亮,他把手抄進袖子裏,漫無目的地眺望着空曠的遠方。與天相接處,有個人腳程極快地朝村子這邊走着,陸廂心跳漏掉一拍,眯起眼睛仔細去看。這須臾功夫裏,那人又走近不少,陸廂先是怔住,随後心便跟着先飛了出去,他奔出小院,迎着那個清瘦人影跑去。
一把将那人裹進大氅裏,陸廂貼着他的耳朵低聲問道:“怎麽就這麽回來了,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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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輕輕搖搖頭,剛要說什麽,陸廂挨着他側臉,又緩緩道:“我好想你。”
而外面這兩番變故,與暖屋裏的兩個人毫無關系。
程顯聽和程透相互倚着,還沉沉跌倒在溫柔鄉裏。棉被子上扣着本看到一半的書,大抵是看着困了,程顯聽手擱在上面,便歪過腦袋,枕着程透的頭睡着。
屋裏其實不算冷,但程顯聽看書到半夜跑去看了徒弟一眼,見他面容安詳,呼吸勻稱,只是伸手一摸,鼻尖兒都是冰涼的。才下定決心分開睡的程掌門心裏那間屋子瞬間又垮下去一半兒,他剛輕手輕腳把人抱起來,一面想着這小祖宗往後再長高點自己說不定就打橫抱不起來了,懷裏的人立刻就睜眼醒過來。程透迷迷糊糊地看一眼師父,小聲問:“怎麽回事,又塌了?”
程顯聽想着他心裏有塊兒好容易才建設起來的東西确實塌了,便把人抱得更緊一點,軟着音兒回說:“你那屋裏太冷了,來我這兒睡吧。”
天黑前花匠大概是閑得發黴,非要和青年比劃比劃。想不到這女人平日不顯山不露水,打起人來又狠又絕,而且大抵是在嶺上仙宮裏沾染上些陰損小招,趁其不備好往人腿肚子上踹,看得程顯聽整個嘴角都扭曲起來,最後還是給叫停住。程透跟她在境界上尚有一段差距,打不過也是自然,只是這幾個時辰鬧下來把青年給累壞了,得到師父的答複後只恩一聲,又一歪頭睡着。
程顯聽把他家徒弟拿被褥裹好,他掌心是溫熱的,便輕輕放在青年鼻尖兒上給捂暖和了,這才放下心來,又倚着軟枕看起書。誰料程透再度醒了,閉着眼爬起靠過來,程顯聽一動不動,問他道:“怎麽?”
“我看着你,省得你又沒日沒夜看一晚上。”說是這麽說,青年把腦袋放在他身上,眼睛就沒睜開過。程顯聽好笑,心裏軟得能滴出水來,程透這個模樣可是難得一見,他一阖眼男人那部分淩厲便弱化下去,按年齡算尚且還該存着的稚氣便浮現出來。程顯聽愛慘了他這幅樣子,全全依賴與信任,像是孑然一身上生出的一場變故,勾住了他的眼睛。
小時候是沒這種待遇的,青年真正年少時,出于某些因故,程顯聽也是一張少年相。那會兒倆人莫說一個屋子,就連院兒都離得遠呢。程顯聽也理不清是何時師徒情誼再度變了味兒,無論是他對程透,還是程透對他。他們好似生來便該擁有彼此,只是過程艱難險阻,且不敢奢求得成善果。
唉,他每每望着他時,只覺得怎麽疼都不嫌多,只想把心窩都掏出來給了。
程顯聽略微調整了一下高度,叫程透枕得能更舒服些。他還像模像樣地舉着書,但眼睛卻一直在青年長而卷翹的睫毛上。
正所謂飽暖思淫欲,人還在身邊呢,便開始想你了。
看書的心思頃刻就不見蹤影,程顯聽把書随手扣在被褥上,倚着青年阖上了眼。
轉眼就到過年了,邪門的是衆人一直與周自雲相安無事,平日裏也甚少能碰面,溫道卻還是老時間老地點出現,程透撞見過幾次,但花匠囑咐過不要搭話,他也就只當看不見。
這樣一來,程氏師徒到現在都沒見過周自雲,直到年初二這天張了金榜,師徒倆發現由于藥師離世,他之後所有人的排名往前提了一位,程顯聽現在是第六,第七是一個叫莫毋庸的人。
這個名字還算別致,見上一次便恐難相忘,倆人卻沒什麽印象。自己之後幾位姓甚名何使什麽家夥事,程顯聽心裏基本都有個數,這個莫毋庸顯然是最近才打上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讓人有些害怕。
程顯聽一貫對有人強過于他并不犯怵,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怎麽厲害也終會交替更疊,畢竟時間是不停留的,終究會帶走你的故事。
師徒倆勾肩搭背地往回走,程顯聽天馬行空,不一會兒就有鼻子有眼憑空編造了好幾個莫毋庸的樣貌來。藥寮一直空着,陸廂做主打掃過一次,當時有個面容清俊氣質出塵的青年露過臉兒,師徒倆都驚為天人,猜出了那便是年前才出關的第一位國英。
照理說新的七目該搬進藥寮了,只是仙宮沒有過來清空前任主人生活過的痕跡,加上搬不搬進七目村其實也是自願的,指不定那個莫毋庸在內山有豪宅,人家看不上這破地方呢。
正胡侃着,倆人瞧見不遠處路上正過來一個身形颀長的男人。他個子真是不低,幾乎跟程顯聽持平,衣冠華貴氣質桀骜,待看清相貌,程顯聽脫口而出道:“快看,男裝的花匠!”
當然,他長得比花匠要淩厲許多,瞎子也不可能把他和花匠真的搞混。程顯聽心裏清楚這大概便是周自雲本人了,摟着程透肩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緊了些。
周自雲耳力出衆,也聽見了那句嘴欠,他也不惱,勾着嘴角一笑,那股邪氣就冒了出來。兩方擦肩而過,周自雲張口凝聲成線說了句什麽,程顯聽表情驟變,松開程透回頭看他。
然而周自雲頭也不回,徑直走了。
程透察覺不對,剛望向師父,就發現他眼裏壓着殺意,比地上新雪都要冷飕飕的。他一抓程顯聽手腕,那手正懸在腰側,是抽蛇骨劍的預示。
大概是青年微涼的手心兒喚回了些許冷靜,程顯聽眼中殺氣退卻些,那股睨着人時的陰冷卻還在。他手沒從腰側移開,低聲道:“我看是該殺他滅口了。”
程透當即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想也不想追問道:“他知道了什麽?”
程顯聽也大大方方地“承認”道:“一些你們都不該知道的事。”
“什麽叫我們都不該知道。”程透蹙眉說。
程顯聽手一抽反握住程透的,把那手捧到唇邊呵了口熱氣,“尤其是不該讓你知道。”
青年眉眼不動,也沒收手。過半晌,他忽然開口道:“你知道嗎,以前我一點兒都不好奇你的過往。”
“多久以前?”程顯聽漫不經心地問說。
“在伽彌山的時候。”程透回答,“那個時候我一點兒都不好奇對于孩子來說太過詭異的紙人道童,看着比當時的你還大的程漆,又病又跛的茯苓。”
他微微擡眼,盯着程顯聽,“還有你,最奇怪的你。”
程顯聽低頭笑笑,“那後來呢,為什麽好奇?”
“我要知道你的過去,才能知道站在什麽位置,足夠保護你。”
他知道青年說這句話時并沒有多鄭重,這對他來說如手足,如呼吸一般自然而然。這恰恰是最讓他心如刀刎的。程顯聽張嘴,他似乎想無聲地嘆一口氣,可終究只是吸進了一腔冷進骨髓裏的嚴寒。
“不要保護我,我何德何能。”
他放下青年的手,轉身邁開了步子。
他往前走了幾步,一面是被人踩過的雪污,一面是潔白無瑕。
“愛人必先自愛。”程顯聽緩緩道。
長夜過半,雪未曾歇。
消息通睡眼惺忪,正打算起夜。死巷條件兒乃整個島上最差,夜裏溫度不是鬧着玩的,他剛把半條胳膊伸進因寒冷而變得梆硬的棉襖裏,便感到一把窄窄的小刀子悄無聲息伸到了他縮着的脖頸間。
冰涼的殺意瞬間激得消息通汗毛直立,那刀緩緩往下壓着他重新躺下。屋裏的箭弩未被觸發,這厮顯然不是個常客就是慣犯,消息通鼻子一抽,有股子幽幽繞繞的貢香味鑽進鼻子,癢得他差點一個噴嚏發力崩斷自己的喉嚨。消息通強壓下那個噴嚏,破口大罵道:“程顯聽,你搞什麽鬼?”
程顯聽空着的那只手把袖子擡到鼻間聞了聞,低聲笑道:“早知道穿我徒弟的衣服了。”
“去你奶奶的,你們師徒倆一個德性,都是這股貢香味!”消息通曉得了這人是發癫的程顯聽,心裏也就不怎麽害怕,反而發起牢騷來。“熏啥香不好非他娘的是貢香!”
程顯聽嘴上打趣反擊,手裏小刀的力道卻一點沒松。“土老帽,我們都叫這是檀香。”
“滾!你有話好好說!把刀放下!”消息通剛想抻脖子,皮膚上瞬間一涼,他趕忙放松,悻悻地把脖子悄聲移開些許。
“你要價太高,我現在算是在逼迫,性命之憂。省得你訛我。”程顯聽不要臉道。
消息通怒上心頭,張口又罵道:“王八蛋!你是哪兒又不順心跑我這兒洩憤!把刀拿開!哪回你問我那些雜碎事我收錢了!”
沉迷不眠集時,程顯聽沒少纏着消息通套話。錢當然一分沒從他這兒扣出去,但酒請過不少回,消息通也算性情中人,更樂意和程掌門這樣身份特殊的人搞好關系,兩人一來二去熟絡得很,程顯聽若是再不要臉點,只怕連那筆巨額欠款都能賴掉。
不過嘛,像消息通這樣的人,斷他財路如殺他父母,一兩句話的事他不在乎,有些還是不能碰觸的。至于這二者間的度如何把握,程掌門心裏當然有數。
“好,閑話少說。”程顯聽把刀稍微收勁兒,拿高了些。“周自雲他媽到底是誰?”
消息通愣了一下,表情扭曲了起來。
“周自雲就他媽是周自雲呗!還他媽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