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禍患
程顯聽抿着嘴盯了消息通半天,“……”
兩人僵持須臾,程顯聽收刀回鞘,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抱起胳膊。“我是問你知不知道周自雲的生母是誰。”
消息通趕緊把棉襖穿好坐起來,一面抱怨道:“又不是什麽要緊事。”他捋了捋山羊胡子,習慣地先賣關子,“這個問題你問我就對了,除了七目村那幾個,整個島上怕是只有我最清楚。”
他眯縫着的眼睛偷偷睜開些瞄着程顯聽,等着對方發問。程掌門抱着胳膊笑笑,屋裏好似進過一陣穿堂陰風,消息通嘟囔一聲,不再拖拖拉拉,繼續說:“禍海妖姬你可知道?”
程顯聽一怔,問道:“是那個修成通天鬼眼、魅惑修羅衆鬼的禍海妖姬?”
消息通“恩”一聲,又“嗯——”一聲,“修成通天鬼眼是她沒錯,魅惑衆鬼修羅是你從哪兒聽來的?”
程顯聽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露出無奈又頭疼的表情,可惜屋裏伸手不見五指,消息通看不真切。
他心裏一涼,有些猜測都對上了答案,于是匆匆站起來,“謝了,改日上門來,我做東。”
消息通沒料到這貨來得快去得也快,本以為他要纏着問上那麽十幾個問題,誰成想就這麽一溜煙走了。他罵罵咧咧地下床,想到自己還憋着,趕緊蹬上鞋子起夜去了。
星火将盡,荼衣白衫的男人踏雪無痕。他薄灰色的頭發随風微揚,在若隐若現的朦胧月色下呈現出種綢緞般的光澤。他生得真是好看,眼梢微翹,叫人一見歡喜。嘴角沉默時卻微微壓着,有種淩越衆生的傲骨。
他從雪地上掠過,似一抹本也不屬于人間的幻影。
程顯聽進門時蹑手蹑腳的,但他家老舊木門嘎吱一聲後,程透還是醒了。青年披着衣服從屋裏出來,揉着眼睛問道:“你去哪兒了?”
桌上的水早已涼透,青年拿起來,幹脆傳真力暖熱,這才遞過去。程顯聽接過喝了,感覺經脈都活絡不少,他坐下來就手要給程透拽進衣服,想了下又縮回來,随口道:“我身上寒氣重,你把衣服系好。”
以自家師父的性格,能拖到明天考慮的事一定得拖到明天。程透精神不少,在他旁邊坐下問說:“怎麽?”
“我剛才去消息通那兒打聽出來了周自雲的親媽是誰。”程顯聽本不想提跟周自雲有關的事,與他擦肩而過後的那段小插曲最後不了了之,他清楚地意識到了徒弟真的對他抱有越線的情愫,而自己又何嘗不是。
程透面不改色地問說:“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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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海鬼母。”程顯聽咳嗽一聲,發現自己說穿了,“人間應該把她叫做禍海妖姬。”
“哦,”程透點點頭,“我知道,她最後被聯手趕進洪荒塔第一重了吧?”
他一聯想,立刻道:“那消息通也是知道我們此刻身處洪荒塔內了。”
周自雲乃修士與魑魅魍魉所生之子并非什麽秘密,再加上他是出生在島上的,消息通一旦知曉了禍海妖姬的結局是被關入洪荒塔,應是不難想到仙宮的秘密。
對比一下七目村的花匠,同樣是知道“嶺上仙宮在洪荒塔”裏,消息通可真是個該吃吃該睡睡的神人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本就不想出去。
程顯聽贊同道:“十有八九。不止是七目村知道仙宮真相這件事算是敲定了。”
“等等,”程透思量須臾,敲了一下桌面,“我記得當時聯手擊敗禍海妖姬的,有飛花逐浪門在,還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掌門,一個雲水僧人,還有一個獨來獨往不曾入世的散修——”
他看向程顯聽,“正對上花匠與陸廂師門。”
程顯聽贊許地看他一眼,“那個獨行俠大抵是不眠集主人或與他有淵源者,至于那掌門人,估計是國英的師門中人吧。”
“所以周自雲與他們有仇。”程透眯起眼道,“父債子償,對他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
程顯聽恩一聲,忽然低下頭弱弱地說:“還有一件事……”
青年蹙眉道:“怎麽?”
輕咳一聲後,程顯聽躲躲閃閃,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音道:“我打斷了他媽的一條腿……”
程透目瞪口呆,還沒來得及反應,程顯聽雪上加霜補充說:“若不是我當初打斷她一條腿使她元氣大傷,那幾個人怕是也沒法把她給關進洪荒塔……”
也就是說,根本不是像他們以為的那樣與周自雲無冤無仇,恰恰相反,是有大仇,世仇,殺母之仇!
程透瞬間頭疼,揉着太陽穴道:“師父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就一次說完吧,我緩緩。”
程顯聽也不客氣,直起腰板講道:“我懷疑周自雲在見到我本人之前應該是不知道這段因緣,但他可能繼承了禍海妖姬的一只鬼眼。通天鬼眼,你曉得的,可探前世今生,看樣子他應該只有一只,不然花匠他們現在早死透了,哪兒還有勁兒天天上蹿下跳。”
“藥師不是同你說過花匠是周自雲的表姑母,還有他們倆的臉,五官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青年給兩個人倒了水,算是喝點涼的各自冷靜些。“就是說,周自雲其實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了!”
“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又欠敲打了!”程顯聽沒好氣道。“現在的這個身體應該才是他本人。通天鬼眼不是凡人體能經受的東西,即便他有一半鬼母的血統也很難完全控制,大部分時間他的本體應該都被保護起來了,剛來仙宮時咱們見到的該是哪個倒黴鬼的身子,通天鬼眼很好繼承,只要挖下一只眼睛換進去就行了,他走舍到別人身上,既可以修煉鬼眼,又不會傷害自己的身體。現在換回本體,大概也是鬼眼功成。”
“還記得長命鎖嗎?”說到這裏,程顯聽嚴肅不少,手指輕輕扣着桌面。“藥師人沒了,周自雲需要新的人選來挂銀鎖,把鬼眼帶來的傷害抵消在另一個人身上,鬼眼會漸漸吞噬那個人的修為和壽命……”
周自雲身邊近來出現的人只有一個溫道,答案不言而喻。
程透重重嘆了口氣,“溫道不知是不是失心瘋了,做這種百害無一利的蠢事。”
程顯聽高深莫測地笑笑,“只有一種東西能讓人心甘情願做那些蠢事。”
“什麽?”青年眉心微擰,“蠱術?”
“小傻子。”程顯聽先是笑笑,随即斂了,低聲道:“是愛呀。”
語罷,師徒倆同時沉默起來。溫道究竟是何時同周自雲牽線搭橋的,不同的先後順序能給許多事帶來不同的意義。周自雲以本來的面貌示人、搬回村子,這些一定還另有意義。他們平靜的生活也許還能持續很久,也許,就在下一刻分崩離析。
程顯聽忽然道:“明日起,我教你射箭吧。”
青年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怎麽跳到這上面去的,略一挑眉問說:“什麽?”
“射箭。”程顯聽又重複一遍,“這個你不會吧?技多不壓身,萬一往後用得上呢。”
程透想了想,覺得此話在理,于是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家師父會用很多兵器,猛然要教一樣從前沒聽說過會的也不算奇怪。這世上許多學問都難在精,不在懂,無名派一貫奉行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教完了能練到什麽程度,就要看造化了。
次日清晨,程透趁着天剛亮就把程顯聽從床褥子裏扒拉出來,一邊給他套衣服一邊嘴上訓道:“快起來,自己穿!我鍋還放在火上呢。”
程顯聽迷迷糊糊地往下跐溜,不知道是在往被子還是徒弟懷裏鑽,“粥要放糖。”
弓箭這玩意兒不比其他的,萬一脫手容易傷人,他們得到沒人的地方練去。加上程透又習慣早上練功,大早起就把程顯聽薅起來。扶不上牆的師父一撒手就軟得像沒骨頭,程透怒道:“你快點起來!我還要去找地方借把弓來!”
“不用借,我有。”這回程大掌門倒是清醒了不少,閉着眼睛從床上下來,滿臉早起的委委屈屈往門口走,撲通一聲磕到了門框上。
程透:“……”
好在把程顯聽給磕醒了,他揉揉腦門又揉揉眼,到儲物箱裏翻翻找找,他那箱子像是個無底洞,永遠不知能從裏面摸出什麽寶貝。程透正這麽想着,只見他一提胳膊從裏面拉出一張長弓來,像拔蘿蔔似的。
“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好東西,送你了。”程顯聽打着哈欠,嘴上說着什麽好東西,他随手提着那弓就往前抛,對杯子都不帶這樣的。
程透見他單手拎着他長弓,不像很重的樣子,便也只伸出一只手去接,誰料握住弓身的那一刻起手上驟然一沉,他猝不及防,忙空出另一只手托住,這才沒能把弓掉在地上。
要知道,令一個以劍為武器的修士感到“這把弓很沉”,可是件不容小觑的事情。劍以純鐵打造,弓卻是木頭造的,讓劍走如龍的人一時沒能拿住,可見這長弓來頭不小。
看弓身,當然沒有任何花樣紋飾,線條優美卻其貌不揚,細查之下能發現木材中含着縷縷似金線一般的紋路,但金絲楠木過于堅硬,不宜制弓,顯然不會是它的材質。
正研究着,程顯聽湊過來道:“百斤弓,拉一下試試,別放空弓。”
幸好對長弓的重量有個心理準備後,單手持弓也并不是什麽難事,程透一手開弓,簡短地評價道:“還好。”
“那就這把了。”程顯聽滿意地說。
飯後兩人找了片沒人的地方,随手在樹上畫了個靶子,程顯聽先不告訴程透該怎麽做,讓他自己感受了一下,他倒是頭一回就打到了靶上。
“給我。”程顯聽伸手道。
他接過弓,随意拉開,看似漫不經心地一瞄,離手時正中靶心。射箭的動作是極賞心悅目的,無論是他舒展的肩部與修長的手臂,還是側頭微微眯眼瞄準時的樣子。他抓着箭羽的手指骨節分明,箭破風而出稍許帶起薄灰色的發,弓箭有種淩厲而致命的美,在他身上表現淋漓盡致。
“再試一次,”程顯聽把長弓重新遞給程透,“胳膊往下壓一壓,你舉得太高了。”
程透再次開弓,這次雖然往下壓了不少,但仍然偏高。當然,兩箭就掌握要領未免有些強人所難,程顯聽笑笑,走過去道:“我來。”
他站在青年身後,從背後摟過去,一手握着他的手持弓,一手輕輕摸上程透拎着箭羽的那只。兩人緊挨在一起,大抵是因為某些事有一星半點說破了,檀香萦繞間,青年稍有些緊張,不由地想回頭看師父。
程顯聽貼着他的耳朵低聲道:“別看我,看靶心。”
“你開弓,我來瞄。”
程透定了下心神,專心拉滿弓弦。
所謂滿弓如月,箭真是美感與殺傷力兼備的武器。青年感受師父把他持弓的那只手位置調整了些,然後輕輕道:“放。”
離弦之箭嗖一聲飛出去,深深釘在樹上。程顯聽松手看一眼靶,幾乎算是釘在靶心上了,只是略微偏離了一點。他靠過去,再次握住他的手,“聽我的呼吸聲,調整到跟我一樣。”
程透低低恩了一聲。
師父原本以為要花上須臾徒弟才能對上他的呼吸,但青年幾乎是瞬間就完成了這個過程。
漫長的歲月裏他們共枕而眠,他熟悉而陌生,使他閉着眼睛也能知道他呼吸的起伏,卻連他究竟是誰都不清楚。
這次,程顯聽什麽也沒說,但離弦之箭分毫未差。
他滿意地點頭,松開徒弟道:“自己練吧。”
自那以後,青年每日早晨除了練劍,又加了一樣。他身上那股倔勁兒扭不過,初時天天肩膀疼,因此享受到了師父親自為他捏肩的待遇。練習到年三十那天時程顯聽忽然說要考核一下他的成果,拉着青年到樹林裏,自己貼着樹站,把發冠解下來鼓搗了一陣子,再放下手來時頭頂上立着放了一枚銅錢,斜倚在樹上。
他手裏抓着發冠,腦袋一動都不敢動,面不改色地說:“來吧,把銅錢釘在樹幹上,你射偏我就死了。”
程透七竅生煙,沖他吼道:“你瘋了是不是!”
若說一個人披頭散發時總能卸去幾分銳利,但程顯聽不是的。他微壓着眼睑從上往下看着自己的徒弟,慵懶卻不容拒絕的威壓便消無聲息地散漫而出。
“你就是把銅錢裝在陶罐裏抛上天,我也能把它釘在樹上。”他淡淡道。
程透眉心擰着,握住弓的那只手緊了幾分。
他清楚師父的話裏是什麽意思,如果追不上他的腳步,又談何保護他呢?
程透靜下心來,擡手開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