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琴弦

過年了。

這是程氏師徒在仙宮共度的第一個年三十,往常伽彌山上也不過是加上了程漆與茯苓,但大抵心境不同,四個人卻并不顯冷清。嶺上仙宮裏沒什麽年節的氣氛,硬要說的話,催債的倒是逼得緊了,這個月多還了消息通點石牙。

師徒倆對過節幾乎沒什麽執念,左不過是人賦予的意思嘛。但村子裏有個愛熱鬧的,自然是不能消停下來,花匠想起去年抓豬的慘劇,這次終于沒買活的。年關不少人攢了一年打算吃頓好的,肉緊俏得很,連帶着一些調味品價都蹭蹭上漲,她還跟賣鹽的吵了一架。

随着周自雲的歸來,溫道的名字被從宴席裏剔除。拜起所賜,他們也不敢大辦特辦,預備着到程顯聽家吃吃喝喝,最好能在小院子點些篝火唱唱歌,便是再美妙不過了。

程大掌門十指不沾陽春水,偏生事最多,幾番“指點江山”後程透煩了,把人拎回屋裏去,叫他再別摻和。等把那些什麽臘味啊肉啊置辦完了再回家,見這東西居然生上小泥爐自個兒先品上酒了。他們家師父吃的時候沒見少動筷子,但卻見不得血呼刺啦的剁啊砍的,因此雖然要過來做飯,但預先處理并不在這兒。

那小爐裏咕嚕嚕滾着黃酒,催發一室令人惬意眯眼的溫度。趁着剛滾開時加一小捧烏梅甜粉進去,滾燙時熱熱飲下,是最會享受的喝法。程顯聽坐在厚厚的毛皮墊子上,修長手指捏着酒杯,這酒味甜勁兒也夠大,他不知喝了多少,臉頰已少且泛些淡色紅暈。外面天寒地凍,鵝毛大雪,他貫會享受,微狹着眼,把窗子打開,不知是不是在賞雪。見程透回來,也不說話,徑自斟滿酒杯,先抿一小口,才順手遞了過去。

程透在他對面坐下來,就着他用過的酒杯喝完,意猶未盡地回味了須臾甘美酒香,這才道:“師父最清閑。”

程顯聽手裏把玩着那小酒盞,卯不對榫問:“好喝嗎?”

“好喝。”程透老老實實地點頭答,“烏梅生津,錦上添花。”

“這梅子粉磨得很好。”程顯聽往前傾身,打開小油紙包,拿手指頭沾了一點黑乎乎的細末伸到青年嘴邊,“嘗嘗。”

程透猶豫片刻,還是颔首在他指尖輕輕舔了一下,酸先擴散,後又回甘。“哪兒來的?”

程顯聽懶懶撒撒地打了個哈欠,“藥寮裏翻出來的。”

藥師走前交待過若他回不來,藥寮裏的東西全部留給村裏,不必客氣。但話雖是這麽說的,這從前救死扶傷的地方反而成了一塊兒心病,除了花匠偶爾癔症發作,陸廂會進來拿走些藥材外,沒有人再進去過。

“過完初十,張羅着把東西搬空吧。”半晌沉默後,程顯聽忽然道。“小鈴铛說那個莫毋庸初十後可能要搬進來了。”

程透不由蹙眉,“展師叔說的?”

程顯聽恩一聲,“聽他意思,似乎認識那莫毋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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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兩人又沒話說了,青年正盯着小爐火出神,便聽見師父低聲道:“藥師……替我們把債還了。”

程透怔住,不由地擡頭問說:“什麽時候的事?”

這問題有些傻兮兮,想來是決定前往扭樓的前幾天置辦的,他倒了解這對師徒某方面的矜持,若是大大方方說出“反正我可能要死了,你們把我的石牙拿去還債罷”這種話,他們是不會接受的,索性偷偷先斬後奏。

程顯聽皮笑肉不笑道:“消息通那老東西憋到年關才跟我說,白收了我們不少錢。”

青年心裏五味雜陳,竟不知說些什麽,只好愣愣地接道:“也罷,算換上那些你纏着他問的事了。”

正要說什麽,門被人騰地拉開,花匠張牙舞爪地撲了進來。她手裏年貨的數量令人瞠目結舌,進門便風風火火奔向廚房,大聲道:“這都啥時候了,連火都不知道準備一下!”

話音未落,花匠鼻子一抽敏感地嗅到了酒香,立刻丢下東西湊過來,先喝了一整碗。程顯聽目瞪口呆,“姐姐,沒人跟你搶。”

“嘿,這下暖和多了!”花匠擦着嘴道。

程透自覺地站起來去廚房幫忙,剛走過去,門再度推開,陸廂滿面春風地進來,朗聲招呼道:“哊,都在呢。”

他回頭,沖門外道:“你等什麽呢,進來啊。”

師徒倆同時朝門外看去,原來那兒站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一身灰袍素冠,倒也很是朗月清風,正是國英無誤。見主人看過來,他竟微微臉紅,低聲道:“那……叨擾。”

程顯聽忙站起來,人模人樣地俯身一禮,“久仰。”

這下國英臉更紅了,窘迫道:“言重,程掌門與阿姐平輩相稱,國英還是小輩兒。”

花匠噗嗤一聲笑出來,湊過去出主意說:“你可稱他作程兄,反正不論我與他平輩相論還是你如此喚,都是他吃虧。”

國英顯然沒明白過來這是什麽意思,茫然地看看花匠,又求助般看向陸廂。

陸廂高深莫測一笑,進了廚房。

花匠咳嗽一聲,正行道:“國英你不許進廚房啊,在外面和他說說話吧,我覺得你倆能聊得來。”

程顯聽偷瞄一眼國英那不善言談的腼腆相,想不通花匠是從哪裏得出“聊得來”的。

風輕雲淡地重新坐下,程掌門示意國英也在毯子上坐下,自顧自問說:“喝酒嗎?”

國英連連擺手,“我不會。”

“哦,”程顯聽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手上平平淡淡把茶遞過去,嘴卻語不驚人死不休道,“陸廂從哪兒把你給拐來的?”

國英險些把剛喝進去的一口茶噴出來,他也不知是怎麽忍住,只嗆到了自己,忙拍着胸口順氣。與此同時,廚房裏叮叮咣咣即刻安寧下來,只聽程透惱道:“程顯聽!”

程掌門極其無辜地擺手,沖國英抱怨道:“你看,我家沒大沒小的兔崽子天天直呼我大名。”

國英完全跟不上狀況,端着茶盞睜大眼睛道:“咳,程兄……程兄——”

兩個程兄過罷,他愣生生沒想出來接上什麽,只能一臉懵地閉上了嘴。

這幾句話的功夫,程顯聽就把自己在國英心裏的形象從“極好的相貌與不容小觑的實力”變成了“難以捉摸的人”。而程掌門本人,卻已經把國英的情況摸出來個七七八八了。

這孩子真實年歲姑且不提,心裏面兒卻是一張白紙。他顯然是自幼便養在正經仙門裏的高徒,對民間冷暖人情世故都不太有概念。這麽栽培出來的孩子,只有兩個結果,要麽一路幹幹淨淨平步青雲,仙譜有名;要麽卡在了哪一個坎兒上,只有大起而無大落,有些道理永遠參不破。

國英顯然并不健談,因此程顯聽也沒刻意找什麽話來說,兩人相對無言,倒也不覺得尴尬。國英時不時擡頭看向廚房,花匠大富大貴的裙子和陸廂的蒙袍輪番吸引着他的目光,偶爾也偷偷瞄一眼程透,從面貌上看他至多比程透大上一兩歲,好像他倆更像是同齡,眼裏的好奇掩不住。

程顯聽立着一條腿,把胳膊肘放上去,手腕支着頭。無論是臉與氣場,他往哪兒一杵都會是個存在感很強的人,但國英絲毫沒有坐如針氈,不往廚房看時他便直視着程顯聽,不帶一點躲閃。

反倒是程大掌門被他盯着,忍不住好笑道:“你看我做什麽?”

國英驀地彎起嘴角,眼睛亮晶晶的,以極低的聲音說:“你心悅于他。”

程顯聽毫不意外,他一動不動,凝聲成線回道:“我們是師徒。”

“那又如何?”國英同樣凝聲成線道。

程顯聽低頭笑笑,沒有回答。

那又如何?

他自有說不出的答複。

年夜飯前,花匠拎着千響挂鞭跑出屋外,紅紅火火一大長串。她把炮仗挂在牆頭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着點火用的香,胳膊小心翼翼,伸出老遠。程顯聽作勢要隔空畫符點火,吓得花匠啊一聲跳開。

與此同時,一聲爆響,但不是從院裏發出來的。

絢麗煙花綴滿夜空,五個人同時停下手中擡頭去看,這煙花竄上天的地方不遠,幾個人可都是數一數二的修士,掃過去便能看見周自雲和溫道站在土路上,煙花正是出自他們之手。

溫道專心看煙花,周自雲在看他,那一刻,誰也說不上來他究竟是不是只是在利用他。

五人面面相觑,花匠小聲嘟囔道:“都怪程顯聽,被他們搶了先。”

就數她放炮的興致最高,她沒了趣兒,便草草作罷。好在屋裏一桌熱氣騰騰的佳肴等待着人們大快朵頤,酒也要滿上,今晚最有喝個盡興的理由。花匠同陸廂的手藝都還不錯,火爐子上架着烤好的一整只羊腿,要拿小刀子直接切開吃。香辛料與冒着晶瑩油光的烤肉使整個屋裏頗具異族的味道,和熱氣騰騰的餃子湊在一起很是奇妙。

程顯聽卻目不忍視,直接抱怨道:“你們就不能把它切好了再擺上來嘛!”

“你懂什麽,”花匠洋洋得意,給其他人分肉,“這麽才更香吶,吃你的得了!”

程透在一旁淡淡道:“就你事多,就你不幹活。一會兒把碗洗了吧。”

程掌門立刻啞火,乖乖坐好。

倆人面前的盤子擺了炒河蝦,師父不吃帶殼的,孝順徒弟便耐着性子慢慢剝。這蝦是花匠去買的,據說她蹲在魚販的攤前一個個挑大的,差點和攤主人發生沖突。到底是河蝦,又能長到多大,也就程透有那個耐性給程顯聽剝,兩個人緊挨在一起,偶爾貼着耳廓講那麽一兩句小話。

夾在兩組人中間的花匠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左右看罷,哭喪着臉哇了一聲。

這一嗓子把程掌門吓一大跳,立刻訓道:“大過年的你幹嘛呢!”

她先往嘴裏塞了一口菜,這才邊嚼邊掩面,“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如意郎君啊——”

程顯聽人模人樣繼續訓說:“小姑娘年紀輕輕不幹出一番大事業,總想着嫁人做什麽。”

“你不懂!”花匠反駁道,“我渴望愛情!”

兩人正插科打诨,結果,好端端的,國英突兀地接話說:“阿姐,過節的時候,就不要說不開心的話了吧。”

正在喝酒的陸廂嗆住,小聲提醒道:“國英——”

程氏師徒對望一眼,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花匠有些尴尬地咳嗽一聲,悶悶地解釋說:“傻子,我們開玩笑呢。”

國英眨巴兩下眼睛,問道:“我是不是說錯什麽話了?”

程透心想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嘛,打圓場說:“咳,今天不冷,我看陸前輩帶了琴來。”

“是啊是啊,”程顯聽默契十足地接下去,“陸廂一會兒拿你的本族話唱首歌嘛。”

這麽一配合,兩人還算順利地把話頭圓了過去。花匠本也就是來得快去得快的人,三言兩語氣氛重新回到剛才的和樂融融。

年夜飯吃得很是盡興,之後果然也沒人提收拾的事,五個人真的跑去院子裏生火而坐。滿天星光點綴着年夜,這天晚上好似同普通的夜裏沒什麽不同,但卻莫名的充滿祥和,叫人心安。

火堆讓冬夜鮮活,彼此愛慕的人自然而然依偎着。花匠無人可依,自己抱膝坐着,那團火跳躍在她的眼睛裏,美麗的女人面帶微笑,不知在想些什麽。

誰也沒有開口。

在辭舊迎新的一天裏短暫地忘記衆生煩惱,此刻只與愛人遐想。馬頭琴婉轉而低沉,緩慢地流淌在豔紅的火裏,男人拿異族的語言唱着誰也聽不懂的情歌,我的愛人,你是草原上白色的花,又似太陽般熾熱。

除了陸廂,沒人知道歌詞的含義。除了程透,沒人知道他的愛有多熾熱。

一曲罷了,花匠鼓掌,幾個輕輕的巴掌聲似乎不忍打碎此刻夜的溫柔。陸廂沉默着把馬頭琴遞給花匠,她沒接琴弓,只是用手指頭撥動着弦,發出一些簡單的音調。

她好似并不懂這樂器,只是試着找了幾個音相合,便開口唱起來。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花匠的嗓音有些刻意的壓低,像是為了迎合本不該這般安靜的除夕。“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程透輕輕地念着,略微湊近程顯聽頸間。

他聞到他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味,聞到甜絲絲的黃酒,哪個都是他的味道,但哪個也都不是他的味道。他就像新雪而後,一沁入喉,再不得忘卻。

如同撒嬌一般,程透提了個無禮而無傷大雅的要求。“你也唱一個吧。”

在伽彌山上時,程透見過程顯聽演奏過許多樂器,但凡他說得上名字的,師父似乎就沒有不會的。他撫琴時有種格格不入感,演奏也平庸無奇,上回吹埙更是慘不忍聞,直叫人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程透從沒聽見過他唱歌。

有沒有他不會的東西?

青年只想了那麽一下就笑了。當然有,而且很多。他怎麽會有程顯聽無所不能的想法呢?

湊巧程顯聽也微微颔首,貼着他低聲說道:“少跟着瞎起哄。”

“但我想聽。”程透不放棄,盯着火堆回說。

程顯聽彎着嘴角,不掩話裏笑意,“你多大了還要哄。”

往常程透很不喜歡他拿年齡說事,但今天青年反倒理直氣壯,回擊道:“沒多大。”

剩下三個人似乎也聽到這一小段對話,待花匠唱完了,她默默把琴遞過去。陸廂面帶微笑摟緊了國英,國英也好奇地看過來,他渾身上下都是與年齡不相符的天真無邪,但挨着陸廂的時候才一下子消散了許多,露出仙宮第一位的獨到之處。

“好吧。”程顯聽無奈,不知是否因為無法拒絕徒弟。他拿過馬頭琴,同樣沒用琴弓,“既然花匠唱了今夕何夕,我就……唱一首越人歌吧。”

“你等等。”程透站起來,坐到了火堆對面。“我要坐這兒。”

花匠反應過來原是他家徒弟不自信,忙逃難似也坐到了國英他們身旁,同程大掌門分開。程顯聽好氣又好笑,撥着道:“那我就獻醜啦。”

言罷,他臉上的笑容沉下去,連帶着眼神都深邃起來。

星宿為伴,木柴時而爆響一聲,他們聽到馬頭琴的因為簡單的撥動而奏出單調的音符。程顯聽低頭,專注地看着,似乎在熟悉位置。火堆使他薄灰色的頭發染上一層溫暖,卻沒有消融。

火星微散,恍若流螢。

程顯聽緩緩擡頭,撥奏着,他看着程透的眼睛,唱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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