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洶湧
幸而莫毋庸來得很快,醫術高超。他處理完傷口後和衆人談了幾句,意思是花匠應該并無大礙,其他的還要等醒後再另做交待,倒是絕口不提适才和藍田玉的事。
為了縫針,花匠腦袋後面的頭發叫他剃掉了一小塊兒。女人家家的,這麽着總歸不好看,莫毋庸走前拿花匠的頭巾給她圍了一下,也看不太出來異樣。
趁花匠沒醒,一幫人在外廳裏繼續說正事。他們好似對花匠因何忽然受驚心知肚明,唯有程透一頭霧水,這檔子他當然曉得不該問的話不問,于是安靜地聽他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程顯聽給陸廂和國英講了藍田玉喚莫毋庸作師叔的事,兩人回憶半天都表示毫不知情,說白了,他們從前根本就沒聽說過莫毋庸這個人,更不清楚藍田玉師從何派。
陸廂幾次張口無果後,終于下定決心般說道:“禍不單行,阿姐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她早有準備。”
程顯聽一聽覺得這裏面大有文章,忙追問道:“說來聽聽。”
“如果藥師現在還活着的話,恐怕也會這樣。”陸廂沉聲說,“往後,再過一百年,二百年。我和國英,大抵也是會的。”
程透明白過來,“洪荒塔。”
陸廂點頭道:“這些都還是先兆,若是不離開,最後的結局,都是琵琶女那樣。”
墜入魔道,人身退化,最終淪為洪荒塔最下層的魔物,永生永世不得重返人間。
“聞所未聞。”程顯聽搖頭道。
在陸廂和國英眼裏,程顯聽仍然還是仙宮裏的“新客”,剛要張口再解釋幾句,他卻直接打斷說:“我來過洪荒塔許多次,嶺上仙宮你們清楚,但洪荒塔我更熟。”
國英苦笑道:“程兄,嶺上仙宮雖在洪荒塔中,但終歸跟洪荒塔有所不同。”
這番話在程透聽來卻別有深意,青年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莫毋庸稱師父為“殿下”,他顯然是除卻展光钰清楚程顯聽身份的人——至于,能多次出入洪荒塔,打折過禍海妖姬的腿,甚至和神行知狐能稱得上是“同僚”,範圍算縮小了許多。
話題繼續,陸廂适時,語出驚人,頭次主動提及了屢次叫他與花匠産生矛盾的事。“幾年前我去過海上,漂泊了兩年。”
“你出海了?”
話音剛落,國英一改溫吞常态直接站了起來,盯着陸廂大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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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舉吓了程氏師徒一跳,兩人對視一眼,程透明顯從程顯聽的眼裏又看見了那句話。
家務事,家務事。只當沒看到。
“你先坐下,先坐下。”陸廂避開國英的眼神伸手去拉他,“我們說完正事再提這個。”
“松手!”哪知國英毫不留情面,一把拽開陸廂的手直接發難道,“我閉關前你答應我不會出海的!阿姐他們都攔不住你了?”
眼見陸廂朝這邊使眼色,程顯聽沖徒弟擠眉弄眼,程透卻不想蹚這攤別人家務事的渾水全做沒看見,倒黴師父只好勸說:“你看……要不你倆先論,我們師徒回避一下?”
程透翻了個白眼。
到底還有旁人在,國英不好太讓陸廂下不來臺,臉色陰沉地——換了把椅子,坐到了程透旁邊。
“咳,”程顯聽咳嗽一聲,主動開口。“說回消息通上,銅雀臺的頭兒是誰?”
程透低聲接道:“路芷正。”
這個名字熟悉又陌生,師徒倆初到嶺上仙宮時,就是由他引導着進了七目村,日後雖然也有些面緣,可惜終歸只停留在點個頭上。
顯而易見,藍田玉只是一環。消息通的身首異處是銅雀臺乃至嶺上仙宮的警告,警告他們不要再插手林氏兄妹的事,否則下一個就是你們。
可是一心一意在內山賺錢享樂的香樓兄妹倆又是怎麽能和銅雀臺扯上關系的,這點衆人暫時都摸不着頭腦。
滿屋凝重僵持,衆人各懷心思,誰也沒有開口。
巧的是,此刻裏屋有人低低呻吟了幾聲,在鴉雀無聲的房子裏格外清晰,花匠醒了。
話題姑且作罷,四個人進到內間,見花匠捂着頭坐起來,國英忙上前去扶,程顯聽一臉嚴肅地湊過去,伸手指頭問道:“花匠,這是幾?”
花匠揉着太陽穴,眯縫着眼睛看,“三。”
程顯聽放下手又問,“我是誰,屋裏都有誰。”
花匠也曉得這是檢查她腦袋到底摔壞了沒的流程,于是伸手指着,挨個叫說:“程顯聽,程透,陸廂,國英。”
國英和陸廂明顯松了口氣,程顯聽點頭說:“還成,隔會兒再叫莫毋庸來瞧瞧,應該沒大礙。”
哪成想,花匠卻掙紮着要從床上下來,嘴裏念叨道:“讓我走,我不能在這兒,我要回家。”
陸廂和程顯聽對視一眼,前者剛要說什麽,花匠已經推開了國英趿拉着鞋子要站起來。國英不敢使勁兒拽她,緊張兮兮地摻着花匠的胳膊說:“你要幹嘛。”
花匠坐在床沿邊上,頭低低垂着,纏了大紅頭巾顯得有些滑稽。她兩手撐着膝蓋沉吟半刻,忽然一擡手指着程透道:“問我世侄。”
程透驟被點名,波瀾不驚,抱着胳膊立刻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幾年來花匠做過的反常幺蛾子——這些事有點多,他想了半晌,了然道:“琵琶女和藥師出事前我們一起畫過鎮法。”
程顯聽挑着眉看過來,那意思是這種事我怎麽不知道。
程透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繼續解釋說:“是個鎮壓用的法陣,很大,在花圃裏繞了一圈,圈起了整個屋子。”
程顯聽氣道:“你就慣她吧!”
嶺上仙宮對符修與符咒的壓制很大,要做出能圈進整棟房子的陣法耗時耗力,确實是多人一起完成比較合适。
花匠辯說:“我沒有——我就讓他幫我添了最後一筆!拿鋤頭鋤了一道地,撐死了頭暈一會兒,能耗多少力!”她大喘氣一口,猛擡頭道,“我不知道你從哪兒撿的他,反正——反正他肯定不是個俗物!”
程透揉了揉眉心,國英和陸廂一左一右尴尬地沒話可插。
“廢話,我不比你清楚!”程顯聽沒好氣道。
“你還沒明白!”花匠卻驀地提嗓子大聲喊起來,這嗓門吓得衆人一愣,都閉上嘴看着她神神叨叨的模樣,等待下文。
“我試過很多次了,我們畫的那些符咒就算當時有用,過後也仍會失效,只有程透畫的符咒不會失效。”花匠手伸到腦後捂着,緩緩說道。“最後一筆由他來畫,那個鎮壓法陣就不會失效,萬一我……我不再是人,也能把我永遠鎮在那裏。”
屋裏衆人屏息凝視着花匠劇烈起伏的胸口,她撐着自己上半身的手扣着膝蓋骨,像在和誰較勁。衆人都能感受到花匠現在的情緒起伏,不敢貿然開口,國英小心翼翼地勸說:“好好,我們回家。你別再大聲喊了,傷口會崩開的。”
程顯聽上前半步,背着手沉聲道:“總會有辦法。那個法陣不會生效的。”
“沒有用的,”花匠只一個勁兒的搖頭,“你也看過琵琶女的結局了。只要執念還在,這些都……不可逆轉。”
“就算……就算我不是人了,我也要在家裏。”
執念,執念。這個嶺上仙宮離不開的詞。
身處仙宮的衆生,若能放下,又哪裏還會身在此地。
沒人敢輕易搭話,就連陸廂與國英都別開了眼睛。
就在此時,一個清冽的嗓音說道:“那你現在放下執念。”
這一刻,程透看着程顯聽,莫名地覺得他忽然變了模樣。
他涼飕飕、也冷冰冰的,像枯枝上的碎雪,可青年第一次沒有覺得那碎雪冷到不近人情。他本該是冷月清輝,可那清輝裏竟藏着種令人眼眶發燙的莊嚴悲憫。
青年微阖上眼,有些恍惚。
他開始聽不見聲音,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有程顯聽薄灰色的發梢無風自動,留下滿心奪目的金光,乃至驚鴻一瞥即翳。
你到底是誰呢?師父,殿下……
如此冷眼萬衆,也悲憫垂憐。
“我不。”
然而,花匠的聲音卻在此刻傳出,撕裂了适才的一剎那。随着此聲,程透驟然回神,他掃了眼國英和陸廂,從那表情反應上驚覺原來剛才他們也是如此。方才的感覺恰似入定而非入定,萬物漸遠,無聲無息,只感到周遭莊嚴似洪鐘,悲憫若春風。心無雜念,無覺無明。
尤其是國英,他睜大眼睛顯然還沒有完全回神。
只有程顯聽置若罔聞。
程透發現師父随着衆人回神,眼中再次沉寂了下來。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不老正經的樣子,可是眼裏含着那種無意間流露出的冷,令自己害怕的冷。
而程顯聽無知無覺,走到花匠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你是自絕人。”
花匠盯着自己的腳面,嘶啞着嗓子低低道:“我們都是。”
最後,幾個人還是把花匠帶回了她自己家裏。正月底花匠小院子裏的臘梅開得好,香氣襲人,緊繃着的思緒便也一緩。
花匠站在花枝下面眯着眼睛,終于微笑起來,“真想再看一看牡丹啊。”
陸廂開了門,衆人依次進去,反而是主人落在了最後。他淺淺呼吸一口沁人心脾的幽香,說道:“會看到的。再有個把月,牡丹就開了。”
幾個人在屋裏又聊了些還算輕松的話題,但很快程顯聽就坐不住了,出去屋外面檢查起花匠所謂的鎮壓法陣來。程透他們坐在屋裏和花匠有一搭沒一搭的胡侃,不多時程顯聽又回來了,揚着眉朗聲道:“這個法陣畫得極好,你竟不是符修。”
程掌門乃是在座衆人裏唯一一個符修,能被他稱贊畫得好,可見真是不錯。
花匠很是受用,抱着胳膊得意起來,“那當然,我好歹也是關門大弟子。”
兩個人興奮異常地叽叽喳喳讨論了幾句陣法的設計,程顯聽複又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再給你加點東西,你等着。”
“哎哎哎你別給我亂改!”花匠忙站起來,剛要蹬好鞋子追,被程透攔住搖了搖頭,她不甘心地抻着脖子往門那兒看看,嘟囔說,“萬一不靈了呢。”
程透垂眼安慰道:“随他去吧。”
花匠瞥見青年嘴角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笑意一怔,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咧嘴笑時露出一排雪白又整齊的牙,“好吧,随他去!”
沒一會兒程顯聽端得副高深莫測回來了,滿手松軟泥土,他貴公子的毛病發作,兩手僵硬地朝前端着,因此盡管表情夠,整體的滑稽還是讓花匠笑出了聲音。她兩腿蕩着,看似心情好了些。陸廂起身端水過來給程大掌門洗手,這東西事多,哼哼兩聲道:“皂角團有沒有啊?花匠你別說沒啊,我不信你平時不洗衣服。”
國英眯着眼睛笑起來,适才在陸廂家時的緊張感一掃而空,滿屋和和氣氣好似和平時沒什麽不同的。程透無奈道:“那你還直接上手。”
花匠也咯咯笑個不停,笑完了她探頭過去,好奇道:“你都改了什麽?”
“不告訴你。”程顯聽神神秘秘地回說。
這番作罷,師徒倆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晚飯是大家一起在花匠家吃的,她還是食量驚人,一衆同桌目瞪口呆,做的那點東西基本上都喂進了花匠的肚裏,程顯聽邊走邊抱怨沒吃飽。
徒弟無奈道:“回家煮面條給你吃。”
“不吃,天天煮面條,你就敷衍我吧。”程顯聽撇嘴道,“我要喝紅豆湯。”
程透難得好脾氣地哄說:“現在回去熬等好了就太晚啦,明天再喝吧。”
程大掌門想了想也有道理,遂點頭妥協。師徒倆并肩踏在回去的小道上,無言半晌,程透驀地又扭頭問說:“你改動了什麽?”
程顯聽也不看他,打了個哈欠随口道:“改了兩點。第一是如果她在那個法陣裏身負重傷的話,我能感應到。”
“那第二點呢?”程透追問說。
程顯聽瞥了他一眼,揚起嘴角,“秘密。”
只要是他家師父不想說的話,任憑誰也撬不開他的口,程透便不再問下去,轉而看向兩旁。蟾宮魅影,皚皚之光,時節還不到陌上花開,這光禿禿的景色,實在是沒什麽好看的。
青年張口道:“為什麽不給我畫一個?”
一時沒明白過來什麽意思,程顯聽站住腳,茫然地看着程透,“畫什麽?”
“花匠那個法陣,你可以在我身上畫一個。”青年一本正經地說道。
程顯聽看他須臾,發現徒弟竟然是認真的,忍不住失笑道:“用不着。你出事了,我心裏就能感受到。”
“胡扯八道。”
程透低着頭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