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涼
那天夜裏程顯聽做了個怪夢。
說是個怪夢,卻是真的發生過的事。他夢見才把程透撿回來的那個秋天裏,自己心血來潮伐了一根竹子做魚竿,高高興興地領着小徒弟去後山釣魚。程透被迫扛着那個比他還高的“魚竿”——細竹竿前頭鑽個洞,拴上一根線,線底下再吊一根針,真針。
程顯聽那時候自己也是一副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大抵為了應景,難得素衣輕裝,頭上插了根木簪子。他優哉游哉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程透看看那針,又看看前面兩手空空的掌門,忍不住問道:“師父這是鬧哪出啊?”
程顯聽頭也不回,滿不在乎道:“反正也釣不着。”
小小的人兒皺着眉頭,嘟囔起來,“那好歹也裝個樣子啊。”
“你不知道。”程顯聽終于停下大步流星,等程透跟上來,同他勾肩搭背地往前走,豎着一根指頭解釋說,這河裏的魚都鬼精鬼精的,只有程漆能捉得着。”
他說着,手順着魚竿上輕飄飄的線滑下去,拎起那根繡花針。
“不過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咬上了呢,咱們又不打算吃,沒必要為了玩兒殺生。”
程透挑眉,“那你可以釣到了再放回去啊。”
“你這孩子。”程顯聽眯着眼睛笑,笑罷了搖搖頭。“鈎子從魚嘴上取下來,魚不疼嗎?”
這着實問得程透一怔,他倒當真沒想過。春天兒裏他的親娘才剛大病一場,家裏的老母雞舍不得殺,只好去河裏摸魚熬些湯勉強補補身子。
自己都在疼的人,哪裏會顧得上魚疼不疼。
想到這裏,程透撇了撇嘴。他到底還是個小孩兒,臉上藏不住什麽,程顯聽又是什麽樣的人精兒,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眯着眼睛摸了一把徒弟的後腦勺調笑說:“怎麽,覺得師父這想法有點‘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嗎?”
程透覺得師父的話好像能對上他的意思,也好像不對。他自覺鈍口拙腮,索性眼觀鼻鼻觀心只走腳下的路。程顯聽還和他勾肩搭背,笑嘻嘻道:“你是覺得,此乃富貴嬌軀、不愁生計者才能養出來的慈悲心。”
程透默不作聲,只聽師父繼續講着。俊朗少年笑意略收,不再看他,緩緩說:“這這世上有許多種慈悲心,這不過是其中一種。不過倒有一種更好。”
“窮也兼濟天下,是大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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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不置可否,只低聲答:“微不足道。”
“是。”想不到,程顯聽鄭重地點了點頭。“自不量力,也熠熠生輝。”
山上四季如春,林間鳥鳴不斷。柔嫩綠影間白羽不時掠過,程顯聽挑了個順眼的石頭席地而坐,程透一面想着難怪他今天沒穿綢緞,一面把魚竿遞過去。
話雖如此,事精兒托生的掌門還是找的沒怎麽生青苔的石頭。他端着魚竿盤腿坐在青山綠水,小溪潺潺間,當真生出幾分道骨仙風來,吸引了小徒弟的目光。
不過小孩就是小孩,看了一會兒發現他只是在擺擺樣子。那線太輕,落進水裏随波逐流,只怕不一會兒針都要給卷走。程顯聽半句交待沒有,程透百無聊賴,躺在柔軟的青草地上枕着胳膊,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程顯聽拿着他那破魚竿假釣魚,也不知到底有什麽好玩的,直到太陽落山才想起回去這一茬兒來。掐指一算,程漆怕是又要破口大罵絮叨個沒完沒了,程掌門慢條斯理地收拾好站起來,看了眼睡一下午不翻身的小徒弟,忽然玩心大發,決定吓吓他。
于是,程顯聽悠然然地閃進山林,躲到了樹後頭。
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夢中感到了異樣,沒過半晌便猛坐起來,揉着眼睛,略帶茫然地環顧一圈。
四下早已無人,就連孤鳥都回了巢。
程顯聽本以為他這脾氣古怪的小徒弟會抱怨上幾句以下犯上的話,拍拍衣服起身回去,這時,他就可以從樹後面跳出來,吓他個措手不及。
年輕的掌門背靠着樹幹,抱着胳膊滿意地點了下頭,感覺心情更舒暢了。
只是事不遂人願,又過半晌,那邊絲毫沒有動靜。程顯聽忍不住偷瞄過去,殷紅夕陽下,輕快地溪流像散金的絹,他的小徒弟兀自坐在原地,垂着眼,像一尊雕像。
那根細若發絲的繡花針大抵驀地在程顯聽心上紮了一下,他從樹後面走出來,在心裏罵了一句自己。
混賬東西。
程顯聽大步流星邁過去,二話不說直接拎起小徒弟,先聲奪人說:“你傻坐着幹嘛呢?”
程透擡頭看他,定定問:“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程顯聽本來準備了滿心的俏皮話如鲠在喉,兜兜轉轉一輪後,他反倒被自己氣笑了,“我不要你了你不會自己走回家嗎!你那腦袋從這兒回教習樓還能不認路?”
程透卻抿了下嘴唇,認真地說:“你不要我了,我為什麽要回去?”
這次換程顯聽結結實實地被問住了,他凝視着小徒弟的眼睛,這孩子略微歪着頭,眼中當真,話裏理所當然。他一時竟分不清程透是真看不出這當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還是存心在氣自己。
程掌門自認極少真的動怒,這次卻有些火冒三丈,他幹淨利落地轉過身,邁開步子道:“少來這套!以後少管我在哪兒要不要你了,沒地方去就給我乖乖回家!”
他往前走了幾步,想偷偷瞄眼這小兔崽子跟上沒有,又不好直接回頭,便背着手兇巴巴地轉回來,訓說:“聽到沒有!”
在程顯聽的腦海裏,那時小徒弟裝作滿不在乎地“哦”了一聲,三步并兩步跟了上來。
但這次他沒有,在閃爍霞光裏,金紅色光洶湧向天際,程透站在原地,冷霜樣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他沒有跟上來,當然也沒有“哦”。
程顯聽就這樣驚醒了。
他僵硬着四肢在床上呆愣了須臾,夢裏的心悸便在這剎那蔓延到了現實。程顯聽一個打挺從床上下來,直奔向徒弟卧房,也不管不顧程透正在夢鄉,像從前一樣把他拎了起來。
青年那句“程顯聽——”還沒發作,卻聽見師父急急喚道:“程透!”
他鮮少喊他大名,激得青年一下清醒了,睜開眼睛就看到程顯聽的下嘴唇上滲出血來,青年胸口好似登時被人抽了底兒,撲過去剛張開嘴,才發現原來是他半夜才醒便喊,發幹的嘴唇崩開了。
仿佛劫後餘生,青年強壓着心驚肉跳,狀似面不改色地喘了兩口氣,這才橫眉道:“你是不是準備吓死我?”
那一嗓子程透喊出來後,程顯聽好似也恍了神,凝滞半天,直到徒弟發話才回過神來。他後知後覺地拿指節蹭了一下嘴角的血,剛要開口,程透沒好氣地又訓起來,“不要說話了!”
青年掀開被子下床,自己走了出去。只聽他在外面利落地開了個櫃子,複又回來,掌心裏攥着花匠給的花脂膏。
程透坐回床沿上,拿指尖蹭掉血漬,冰涼的水滲進細小的裂痕,引來一陣刺疼。原來他指尖沾了水,手卻不甚涼。
程顯聽盯着那花脂膏,小聲道:“這都放了多少年,不能用了吧……”
“前段時間她才給我的。”程透板着臉解釋一句,拿另一根手指沾上花脂膏塗在程顯聽的下嘴唇上。
大抵程顯聽沒料到自己理虧,竟還能有這種待遇,無巧不成書,多虧了這樁“苦肉計”。他垂眼看向程透,程透卻沒在看他的眼睛,黑暗中兩個人的呼吸都很輕,直到塗好了花脂膏,程透才興師問罪道:“大半夜的,師父又作什麽妖啊?”
“我——”程顯聽一時語塞,總歸不好意思說出口自己好端端做了個噩夢,就把人家從夢裏拽出來。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些疲倦地嘆了口氣,往後一仰倒在了床榻上。
“我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程透波瀾不驚道:“想起什麽?”
程顯聽卻答非所問,“你真是……讓我拿你沒辦法。”
恰逢雲開見月,幽暗的室內總算飄進來一縷柔和銀霜,混進程顯聽披散着的長發裏,讓那薄灰色像雲似霧。
程透笑道:“我又怎麽你了?”
程顯聽很早之前就想明白了,他的小徒弟,骨子裏有種近乎殘忍冷酷的果決,能打折的了他的膝蓋,卻按不下去他的腦袋。
“我……”程顯聽說完了一個“我”,突然又茫然無措起來,他舔了下嘴上甜絲絲的花脂膏,尋覓了一圈倒是更顯得徒勞了。
“我什麽?”程透毫不知情,順着問說。
肺腑之言,大抵正是尋尋覓覓遣詞造句無蹤,又在啓唇剎那脫口而出。
“我把命都給你,我想換你低一次頭。”
青年與他披着同一寸月光,眉眼淡淡,眉心兒甚至不易察覺地擰着,程顯聽看了他一眼,又忙不疊移開目光。
“你大半夜的過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程透沉聲道。
一向舌燦如蓮伶牙俐齒的程顯聽啞口無言,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自己有多唐突,躺在程透的床榻上起也不是,閉眼裝死也不是。正待不知如何接下去時,程透把他拽起來,嘆了口氣輕聲說:“師父,我們現在諸事纏身,你能不能別再胡思亂想了?”
程顯聽盯着他的眼,一瞬間竟有種被看穿的感覺。他抿下嘴,似乎想要扳回一局,不甘心道:“什麽叫胡思亂想,我做了個特不吉利的夢。”
“這還不叫胡思亂想?”程透氣笑,回望着師父。适才摸黑塗的口脂有一點兒被抹了出去,淺淺的水紅色粘在程顯聽的嘴角上,他趁着月光大好看得真切,順手給他把塗出去的那一點擦掉,難得柔柔地說道,“夜夜好夢,早點睡。”
這件事折騰了程顯聽半宿,又到程透這兒戛然而止。後半夜果然再無夢,倒不是真睡得踏實,而是程顯聽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近來一件連着一件的破事,等再想阖眼時天已大亮,外面徒弟都開始做飯了。
對于師父起個大早坐在桌前安安靜靜等着開飯,程透一點兒也不意外,邊把碗端上來邊擠兌道:“沒能睡着吧?”
“我想正經事呢。”程顯聽打了個哈欠,“林氏香樓就到此為止吧,咱們客場,東家都警告到臉上了,沒啥好處可撈。更何況消息通都死過了,也沒地方讓咱們再插手。”
雖然這麽說有點不近人情,但他們與消息通的關系也沒到能為其報仇雪恨的程度,且不提這事不清不楚,就算消息通活着,程顯聽也不一定想摻和進去。
誰料,人在家中坐,麻煩卻自己找上門來。
程透前腳剛出門要去萬卷倉,後腳那個渾身戾氣,腦袋上一撮金毛的分舵主就過來了。程透剛要打招呼,展光钰大手一揮表示免了,張口便斬釘截鐵道:“你要出門啊?別去了,跟我來。”
那架勢,好似他才是這個院子的主人。
青年見他神色凝重,腳下轉了個彎,只好又回了屋裏。
程顯聽正在屋裏不知鼓搗什麽,猛見展光钰殺進來吓一大跳,張口罵道:“你進我家之前能不能先敲敲門!”
估計是這句話提醒了展分舵主,他錯開程透去把大門關嚴實,甚至還拴上了門。程顯聽跟出來,見他這緊張兮兮的樣子,忍不住說:“怎麽,光天化日你是準備殺我們師徒滅口啊?”
程透一眼瞪過去,程顯聽立刻住嘴。
“正事。”展光钰背着手站在門板旁邊,像個活閻王似的。“你們兩個是不是用過林氏香樓制的安神香?”
程顯聽一聽登時頭大,剛才說過不插手這渾湯水,展光钰就緊接着潑了過來。程透在一旁蹙眉道:“他沒有,我……算有那麽一次吧。”
展光钰啧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個卷邊的賬本,刷刷刷翻到一頁,指着上面一行小字大聲說:“你們自己看,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程透,半株。”他冷哼一聲,手指頭往下移一行,“更精彩的在這兒!程顯聽,六株!”
睨着程顯聽,展光钰意有所指,“也就你這都沒成瘾君子了。”
“什麽?”程顯聽茫然道。
展光钰只當他還在揣着明白裝糊塗,把賬本摔在木頭桌子上揚起嗓門,“那個安神散燒一次用半株就夠了,你他娘的能用上六株,就是十二次了!程顯聽,你不是號稱無欲無求無執無念嗎,世風日下啊!”
話到這份上,程透明白過來大抵是安神香成分随着林有餘之死東窗事發了,上前一步解釋道:“展師叔,你誤會了,此事說來話長。”
程顯聽當然也曉得了是在鬧哪出,大抵是懶得費口舌,他氣定神閑地坐下等着徒弟講出來龍去脈。可程透說完剛才那句又收了聲,面無表情地看了過來。
程顯聽給自己斟茶,“你看我幹嘛,講吧,他不完全算外人。”
展光钰當即又被“不完全算外人”氣得七竅生煙,和着師徒倆打一開始就沒把他當自個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