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東窗

一個多時辰後,莫毋庸回來了。

同他一起塊兒回來的還有明顯被迷得七葷八素的藍田玉,遠看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莫毋庸胳膊上挂了個紅唇妖嬈的大美女,也是副頗為香豔的畫面。瞧這樣,莫毋庸定是完成交待下去的任務了,只是對藍田玉的死纏爛打沒能料到。他苦着臉把他帶進屋裏,和半隐藏在門板後面朝外窺探的程透正對上眼。

莫毋庸做了個視死如歸的表情,程透兩手一推——把門關嚴了。

“怎樣?”程顯聽在屋裏問說。

“藍田玉跟莫毋庸鐵定有一腿兒。”程透涼飕飕地說。

程顯聽不置可否,師徒倆這兒暫時沒了下文,一人一面兒坐在桌子旁,互相瞧着,程顯聽沒憋住,噗嗤一聲又笑,笑罷了問道:“你看我做什麽?”

程透反問說:“那你看我做什麽?”

原以為接下來得靜觀周自雲的動作,沒想到的是,周自雲沒動,銅雀臺倒先坐不住了。程透本來要出去,剛走到門口,便在今天第二次折了回來,沖師父道:“路芷正親自來提人了。”

程顯聽側頭朝外一探,果然許久未見的路芷正面色鐵青、殺氣騰騰地進了藥寮的院子。程透還有點擔心莫毋庸,小聲說:“要不要去看看?”

“用不着,”程顯聽卻擺擺手,“你看他來勢洶洶,但掀開門簾時的動作并不魯莽,肯定是不會找莫毋庸麻煩的。”

程透想想,覺得很有道理,師徒倆繼續躲在門板後頭靜觀其變。不多時路芷正就出來了,簾子一掀開,後面跟着嬉皮笑臉的藍田玉,兩個人正看得入神,一個影子擋住了視線,國英的聲音傳過來,“你倆在做什麽呢?”

“別說話——”程顯聽忙制住他,程透更是默契十足地一把把人給拽進屋裏來。

于是,三個腦袋連成一豎排,賊兮兮地往對面鄰居家看。

可惜,路芷正什麽都沒說,沖莫毋庸拱手作揖轉身就走了。藍田玉跟着他也走出去,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走到程氏師徒的院子門口時,還朝三個人抛了個媚眼。

師徒倆把不明所以的國英拽進來,拴上門。

程顯聽問道:“國英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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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英呆呆地回答說:“阿姐想叫程透再去她那兒一趟。”

花匠現在不肯出門,這兩天她的精神頭其實都還算不錯,程顯聽當然也要跟去,三個人輕車熟路地徑直到了屋裏,一進門卻吓了一跳。花匠好一派大富大貴的打扮,胭脂色斜襟立領襖,金線繡花的裙子;頭上金釵發梳,手裏雕銀暖爐;露出的那一點點鞋面上繡着鴛鴦,她慢悠悠地掀開手爐蓋子,把裏面的炭吹紅,倒叫程顯聽一下子回憶起那天她逆光而坐,講了個故事時的模樣。

國英無奈道:“我才出去這一會兒,你便換了身衣裳?”

“好衣裳收在櫃裏有什麽用,”花匠把手爐蓋好,跷起一條腿。“總得穿啊,不是嗎?”

幾個人都不明白花匠這葫蘆裏是賣的什麽藥,只見她極溫和無害地笑笑,對程透道:“說好了要教你種花釀酒,可惜一直沒兌現,往前我閑來沒事時把方法都寫了下來,就收在衣櫃裏,送給你了,只當是些前人的經驗。”

程顯聽明白了過來,花匠這是在交代後事呢!

反應出來後,他不禁有些惱火,脫口而出的話便有些咄咄逼人,“花匠,你這是做什麽。”

“我先把事情都安排好。”花匠滿不在乎,又對國英說,“我沒什麽好給你們的,你們……要是能離開仙宮的話,就,替我報個仇罷。”

這可不太像是花匠會說出來的話。

三人交換了個眼神,程顯聽剛要開口,她卻捂着嘴笑起來,自說自話道:“瞧我說的,你們別當真。”

笑夠了,花匠驀地收了勾起的嘴角,垂着眼低聲說:“今天是開個玩笑,但往後會我愈加喜怒無常,殺戮心重。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不過是遲早的事,你們要是行行好,就別等我真的……在我還不太醜的時候,把我殺了。”

“花匠!”程顯聽怒道。

任誰都能看得出花匠此時的厭世,程顯聽懶得勸她,強壓着火氣負手而立,說道:“花匠,我要是找着了讓你好好有個人樣的辦法,你跪下給我磕個頭吧。”

花匠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冷地說:“我倒是有三個遺願,你先幫我實現了再說吧。”

國英适時接道:“你又不會死,要遺願作什麽?”

程透卻問:“說來聽聽。”

花匠看了他一眼,神色放緩。她招手叫程透過來,定定地擡眼望他。花匠舉起胳膊在半空中虛劃了一下,自言自語道:“真是一眨眼的事。”

程透知道那是花匠在比劃自己剛來時的身高,他把她那只手按下去,淡淡地說:“日子還長。”

“我……”花匠低下頭,眼神兒渙散開了,“想看一場拜堂,想看看牡丹花開,還想穿得漂漂亮亮的再死,像個新娘一樣。”

程顯聽挑着眉毛一笑,“我當是什麽,這還不簡單,國英你和陸廂安排一下,我給你們挑個合适的日子。”

“啊?”國英驟被點名,險些嗆住,他擺手連連,兩頰瞬間漲紅,“我我我我不行的——”

“怎麽不行?”程顯聽緊逼而上。

國英瞥了一眼花匠,一個勁兒地搖頭,“你有所不知,我、我跟陸廂已經拜過一回讓她瞧了。”

花匠兩眼睛往屋頂上飄,裝不知道。程顯聽和程透對視一眼,程透無奈,程顯聽顯然也都氣笑了,對花匠說:“怎麽着,你還有瘾啊?”

花匠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兩手一拍,“要不你們師徒倆演一回我看看吧,反正都是假的,就圖一熱鬧!”

說到這兒,那個活潑又愛熱鬧的花匠總算是回來了,不過這事哪裏是能演着玩的,程氏師徒有些尴尬,國英看出兩人局促,主動解圍道:“阿姐你說什麽呢,別揶揄程兄他們了。”

花匠噘嘴,“說什麽大話,程顯聽,剛才你可不是這麽答應的。”

“這,”程顯聽哭笑不得,偷瞄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徒弟,“我愛莫能助啊。”

程透慢悠悠地說:“好了好了,我們不妨說說正事吧。”

花匠見好就收,想了想道:“我腦子裏亂得跟漿糊似的,幫不上什麽忙,不過,你們記得當時程顯聽剛同琵琶一起從萬字扭樓裏出來時,她給我帶了一句話嗎?”

程顯聽倒是隐約記得有這麽一回事,國英那時還沒出關,不明所以。回憶嘛,還是得靠程透,幾個人看向青年。程透低頭思索一圈,完完整整地把那天兩個人關于此事的一小段對話重複了一遍,也算讓一頭霧水的國英了解了解情況。

花匠把銀手爐放在腿上,揉揉眼睛,“在銅雀臺乃至仙宮眼裏,我們村兒和周自雲的關系不清不楚的,記得扭樓裏每次死人都必會有村裏的人參與嗎?我原以為是在針對七目村,現在看來恐怕不盡是。這個活動是仙宮的人在一點點從金榜裏拔去周自雲的爪牙。”

“這件事其實又是周自雲在和仙宮暗中較勁,出發點也許一開始确實是沖有可能跟周自雲關系暧昧的我們去的,但……周自雲可不會讓我們死在別人手裏。”花匠啧了一聲,“銅雀臺要對我們不利,他就叫他的爪牙過去跟銅雀臺較勁。”

周自雲的反複無常,就像一個缺乏掌控大局能力的小孩。他對母家仇人恨之入骨,卻偏生又吊着,不許別人下手。

程透蹙眉道:“你們究竟知道周自雲在謀劃些什麽嗎?”

花匠搖頭,“總之裏面一定有折磨我們幾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但你們于情于理都是無辜的。”程透反駁道。

花匠笑起來,“你還指望能同他講通道理?更何況我和他的舊仇不只那麽一層,在他眼裏,我才是一切錯誤的根源。”

提及往事,程透是整個屋裏唯一不知情的,而花匠也不打算同他講,只轉頭看着程顯聽道:“周自雲根本不在乎他手下人的死活,你把林年年放回去,他也不定就買了這個面子,畢竟從他那兒來看,這局仍沒從銅雀臺手裏扳回來。”

話到此處,一個人邁過門檻跨了進來,三人同時回頭,正是缺席了的陸廂。國英給他挪出空兒地方,剛要開口說說在聊什麽,陸廂卻擺手道:“我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了。”

陸廂向來是副不溫不燥的和事佬模樣,但凡他臉色凝重,程顯聽就頭大。果然,他一張嘴,就爆出了驚天秘聞,在小小的屋裏炸開鍋來。

“我知道周自雲在策劃什麽。”

“你又如何知道。”花匠冷哼一聲。

陸廂吸了口氣,緩緩道:“從海上。”

每每提及海上這個話題,勢必不歡而散,所以陸廂鮮少主動。今天他顯然也下定了決心講明來龍去脈,回個國英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望着花匠說:“阿姐,你不是想知道我在海上的兩年是如何度過嗎?我現在告訴你。”

琵琶女與藥師的分道揚镳,倒并未曾影響過她與萬卷倉陵宏的友誼,因此,自她初現化魔端倪時,藥師便知曉了此事。也是在那時,七目村衆人确定了一旦在嶺上仙宮——在洪荒塔內久久不離開,終會受其同化。

也是從那時起,陸廂第一次有了出海,企圖不過山門而離開的想法。

當時衆人極力反對,嶺上仙宮可以直接說成是洪荒塔內的頂層,不過山門而出近乎于試圖打破神祇用以關押妖魔的重重法咒而出,且不提數千百年來可曾聽聞洪荒塔內有妖魔出逃成功,萬一咒術被打破,弄巧成拙放出了被收押的那些牛鬼蛇神,人間又當如何。

但陸廂仍然是去了,于是,他首次發現了連通嶺上仙宮與洪荒塔別層的入口。

正在海上。

“周自雲是生在洪荒塔內的,大抵也是通過海上來了仙宮。”陸廂頓了頓,掃了眼屏息凝神的衆人。“禍海妖姬也并沒有死,而是被一個人釘在了血海深處,用以煉化。”

到此,程顯聽心裏咯噔一聲,剎那間便料到了之後。

若陸廂所言俱屬實,那周自雲當真是不能不除。

而陸廂并未察覺,繼續講道:“那個人是許凝凝,嗔癡坊主人許凝凝。”

程顯聽重重嘆了口氣,“我證實。去找琵琶女那次,我和她交過手。”

“許凝凝善控屍,除了不能離開,在洪荒塔裏可以說是如魚得水、稱王稱霸。”随着許凝凝這嬌俏三字一出,花匠臉色鐵青,就連國英都擰起眉頭,倒吸了口涼氣。陸廂握了一下國英的手,“要想從許凝凝那個女魔頭手裏搶回禍海妖姬,周自雲需要一支足以同許凝凝抗衡的軍隊。他不可能從凡間将這麽多人帶進洪荒塔,嶺上仙宮……正中下懷。”

周自雲有沒有煉屍的本事沒人清楚,但林氏兄妹的出現等同于給他送了一個大禮,如今林有餘已死,之前的血引也随之失效,仙宮這一步棋無心插柳,卻不想下得又準又狠,一下兒便捏住了周自雲的命門。

陸廂眼神陰郁,低聲說道:“要起風了。”

花匠幾次張口,又顫着嘴唇閉上。她咬着下唇,仿佛感到渾身如墜冰窟,把手爐又抱起來,“這麽大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陸廂沉默起來。

許久,他擡頭看了眼國英。

程透從未見過如此深情的眼睛,但他猜每每當他望向程顯聽時,大抵也曾擁有過這樣的深情。

陸廂伸手在眉心點了一下,随着指尖離開,一條縫隙悄無聲息地裂開,琥珀色的眼睛驟然而睜,黑色豎瞳左右轉動了一圈,安定下來。

下一刻,紫色的菡萏花紋像是天羅地網,布滿了整個眼睛。

陸廂再度伸手點了一下,那條裂縫便消失地無影無蹤,他睜開雙眼,苦笑道:“我和許凝凝做了交易。他日我若初現魔化征兆,入她麾下,她會告訴我一個不經山門離開嶺上仙宮,離開洪荒塔的辦法。”

屋裏再度鴉雀無聲。

程顯聽看了一眼程透,不知為何,兩人同時看向了對方,目光撞在一起,膠着在一起。

“你瘋了……”

國英喃喃道。

衆人還沒來得及紮眼,國英便撲過去一把揪住陸廂的領子,眼裏竟有一絲半縷的絕望,大聲喊道:“陸廂,你瘋了嗎!”

按照進入嶺上仙宮的先後順序,花匠也許等不到陸廂知道離開辦法了,但國英是可以的。

“你覺得我會把你!自己留在洪荒塔——與許凝凝那個女魔頭驅使、永世不得超生嗎!你是要我好好活着,還是要我比死還難受!”國英雙目圓睜,揪着陸廂衣領子的手青筋暴起,花匠騰地站起來,那句“國英”還沒來得及喊完,程氏師徒倆已經沖上去硬生生地扯開了兩人。程顯聽按着國英,他能感到這個有點呆頭呆腦的小修士渾身都在顫抖,悲憤與絕望交替着漫上他的眼睛,就連劇烈起伏的胸口,都好似在消耗着生命。

銀手爐摔在地上,燒紅的炭火飛濺一地,小小的火星子落在花匠的裙角,燒出一個小洞來。但誰也沒有注意到,花匠和程顯聽一起按住國英,她自己的手也在抖,卻一下又一下拍着國英的肩膀,“好國英,沒事的。沒事的。”

花匠上下牙打架,磕磕碰碰出的細碎聲響使說出口的話也顫巍巍起來,“沒事的,沒事的。你聽阿姐說,阿姐活不長了,阿姐拿自己去換陸廂,沒事的,沒事的。”

花匠也許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在雪上加霜,但這句話無疑成了壓垮國英的最後一根稻草,眼淚順着眼角洶湧而來,他痛苦無比地閉上眼睛,手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程透及時止住她的慌不擇口,大聲道:“花匠!”

這一下好似才把花匠的魂兒給喊了回來,她的手脫力似垂了下去,睜着眼睛愣在原地。

她看看垂眼不語的陸廂,看看拽着他的程透。她轉頭看向拿手心按住自己眼眶的國英,和仍死死拽着他的程顯聽,程顯聽不置一詞,避開了她的眼睛。

終于,花匠咧開嘴,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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