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事發
鬧劇收場。
兩方人默契十足地把國英和陸廂暫且分開,程透帶着陸廂先回去,花匠把國英拉進裏屋,順手帶上了門。
程顯聽和她對視一眼,誰也沒有開口。
花匠剛大哭一場,還控制不住自己,一抽一抽的,眼睛紅得像兔子。程顯聽默默把手帕遞過去,她也不推脫,接過就擤了擤鼻涕,吭吭哧哧地說:“送我了吧。”
“送你了。”程顯聽無奈道。
兩人一個站在桌邊,一個站在門口,都垂頭沉默着,屋裏靜得像死了一般。
程顯聽知道現在他們兩個說話,屋裏的國英還是能聽得到,但有些話還是不能不說。他沉吟片刻,抿了下嘴,輕聲道:“花匠,放下吧,有什麽還能比命重要嗎?”
意想不到,花匠沒有潑皮耍賴,而是捏着手帕擡頭傻兮兮地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太貪心的人才會在仙宮待得太久,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不等程顯聽再開口,反而先意味深長地勸他,“程顯聽,有些話要珍惜,憋在心裏太久可不好。”
她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心太大,這檔子空裏還有時間操心別人,程顯聽緩緩一笑,回她說:“少操心我,管好你自己吧。”
“嘿嘿。”花匠吸溜着鼻子,笑得格外冒傻氣。“我其實也不太在乎了。”
程顯聽一怔。
“那些破事……随便吧,我在這兒認識了許多人,種花,玩鬧。我……”她慢慢地垂下眼,紅豔豔的抹額襯得剛哭過而漲紅的臉頰像帶雨的嬌花。“我不想離開,當花匠比當柔以輕要痛快,這才是我的魔障,是我要付出的代價。”女人不知不覺收斂了笑容,定定地望着程顯聽,“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會有新的執念,一個接着一個,纏住身體,絆住腳。”
花匠靜默的眼睛,讓程顯聽終于明白了她不争的理由。想離開的心越強烈,也終究會化為不由分說的執念,一個接一個,吞噬她的身體。
這才是嶺上仙宮的可怕之處。
哪怕沒有得到,也終究要為貪念,付出代價。
程顯聽點頭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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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他對她生出的憐憫釋然了不少,百感交集,也不過是化為了一聲喟嘆。程顯聽上前一步,手半舉起,指尖金光乍現,轉眼連成了一個精妙的法陣,将兩人圈就進去。花匠詫異地看着身邊的碎金似的符線,小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程顯聽負手而立,那一笑又帶出了不太正經的樣子,淺灰色的發梢無風自動,在耀眼的法陣中,他宛若皎皎明月,讓人無法移開雙眼。
“花匠,反正你要死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程顯聽嘴角微揚,淺淺笑起來,花匠看到他的眼睛流轉出金色的光彩,比那法陣還要漂亮。“你這個大嘴巴,我要是從第二個人口中聽到這件事,就把你的花全拔了。”
花匠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程顯聽身上有種叫人不敢直視卻又無法移目的氣質,她甚至在感到自己膝蓋發軟,有種撲通跪下的沖動。才止住的眼淚又不可控制的往外湧,就連亂如麻的內心都被一種誠心折服的莊嚴與震撼填滿,讓她才想放聲大哭,又不願打破這份肅穆。
你才是大嘴巴。花匠在心裏小小地反駁了一句,而程顯聽已經踱步至她身前。
“————”
不知為何,她沒有聽見什麽聲音,但滿眼都是程顯聽的口型,她看到他身後竟不是自己那方擺滿了花花瓶瓶的小屋子,而是金光——五彩照華一般的金光——他似乎噙着微笑的嘴唇,潔白的牙齒,字正腔圓。
待一切随着金光陣法散去,四下裏還是她那個香味嗆得人一個跟頭的屋子,花匠瞠目結舌,久久不能平靜心緒,她甚至覺得程顯聽現在臉上難掩的得意都不甚刺眼了。花匠伸手把自己張着嘴的下巴推回去,搓了搓手。
“我能摸你一下嗎?”她滿懷期待道。
程顯聽欣然回應說:“滾。”
且說程顯聽穩住了花匠,也好把國英交給他姐,自己慢悠悠地回到家,一進門就看見陸廂半趴在桌上,手裏握着一杯茶水,冒着熱煙兒。他也不喝,就那麽攥着,眼睛盯着桌面,又是出神的樣子。
程顯聽掃徒弟一眼,意思是:他怎麽在這兒啊?
程透答非所問,“随便吃點什麽先對付着吧。”
程顯聽只好坐到陸廂旁邊,試探着問說:“陸廂,我也算知道些許凝凝,你和她到底是怎麽回事,說來聽聽,還是能想想辦法的。”
陸廂看他一眼,勉強笑笑,“不勞程掌門費心,是我心甘情願。”
這話又沒法接下去了,程顯聽舔舔下嘴唇,又問說:“那講講你的眼睛?”
大抵也确實需要一些話題來緩解,陸廂沒有推托,他抿一口熱茶,吐氣說:“我本名查幹阿日斯蘭,它……可以被拆開成兩個名字。”
他指指自己的額頭,疲倦地維持着老好人般的笑容,“查幹是我哥哥。”
陸廂的身世并不複雜。他們本應該是一對生于草原的雙生子。然而在出生時,哥哥甚至還沒來得及睜眼看看世界,就被雙生的弟弟一口吞掉了烏麥*與靈魂,咽了氣。
更可怕的是,出生後的第三天,弟弟的眉心睜開了第三只眼睛,妖冶的金色,野獸般的豎瞳,比他先一步野心勃勃地窺伺着世界。
理所當然,他們的父母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傳說中的邪神轉世,懷着惶恐不安,他們将這個尚在襁褓中的生命遺棄在了草原深處。
陸廂的恩師與養父正是故事中那位将禍海妖姬逼入洪荒塔內的雲水僧人,他既給了他陸廂二字,也不讓他忘記自己的血脈何源,為他取了查幹阿日斯蘭這個可以拆開成兩個的名字。
程顯聽倒不至于啧啧稱奇,只是這個故事,總讓他不可避免地聯想到了禍海妖姬的通天鬼眼。
因緣啊。
當然這些話他并不會同陸廂說出口,兩人又随便聊了些同今日毫不相幹的閑話,程透便把飯菜端上了桌。三人氣氛凝重地吃完了飯,陸廂看着平靜了不少,他幫青年收拾好碗筷,并對程大掌門就那麽坐着幹看他這個客人幹活見怪不怪。
“我了解國英,他氣也氣不過一個晚上。”站在門口,陸廂高大的身材逆着陽光,投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今天打擾了,程掌門。”
程透點頭恩了一聲,程顯聽連站都沒站起來,坐在原地勸說:“小事,床頭吵架床尾和。”
陸廂難得正了八經地做個了告辭的禮,剛邁出門,又轉回身子來問說:“對了,阿姐怎麽樣了?”
程顯聽想想花匠最後那德行,挑着眉道:“估計是沒事。”
陸廂點點頭,雙目似在遐想。半晌,他表情略顯古怪地說:“那,明早上要是出了亂子,還請你們師徒二人多多擔待了。”
師徒倆對視一眼,皆是不明所以,可惜陸廂已經走了。
不過,花匠跟亂子這兩個字搭配起來,可一點都不違和,估計發生什麽,他們倆也都能熟視無睹。
當時的程氏師徒,絲毫沒有料到花匠這個女人,為了她那點小心思,能鬧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來。
于是,隔天早上,程顯聽這厮還在夢裏睡的正香時,被一雙涼絲絲兒的手不由分說地揪了出來,他眼都不睜,剛要纏上那雙手撒嬌,卻一個激靈——不對,哪兒來的長指甲。
程掌門大驚失色,瞬間清醒,吓得睜開了雙眼。花匠那塗得慘白的臉撞進眼簾,她的百花盛放抹額沒系緊,在跟程顯聽一拉一扯搶被褥時歪了,露出一點點蜈蚣似的傷疤;紅彤彤的倆嘴片子露出邪性的笑容,看得人不寒而栗。
程顯聽魂飛魄散,拽起被子大呵道:“花匠!你發什麽瘋呢!程透!程透呢!救我——”
花匠賊眉鼠眼,兇神惡煞,一手把抹額拽正,擋住腦袋後面的傷疤。“你今天就是叫破喉嚨也沒用了!”
“花匠!你別逼我打你!”程顯聽被她從被子裏拎出來,一大攤紅綢绫羅不由分說罩上,他終于明白過來花匠唱的是哪一出大戲,差點冷汗都下來了。“你好歹讓我洗個臉吧姑奶奶!”
花匠似乎覺得此言有理,颠颠兒小跑出去拿了個盆兒,熟練地用飲水符注入清水,咣當一聲放到程顯聽身前。“實不相瞞,程透已經被國英押過去了。”她冠冕堂皇,抻着脖子說,“我這是在給你精心制造刨白心事的機會,你倆趁着今天可以直接把終身大事解決了,我那屋頭當婚房正好,花我都給你們擺好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看她這樣,估計今天要是不從,他倆就得在屋裏打上一架。識時務者為俊傑,先搬出緩兵之計再說。程顯聽慢悠悠地洗漱完了,從銅鏡中看了一眼新郎官扮相的自己,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你消停消停,把我家那個逗急了還是我去哄,他臉皮其實薄得很。”
“我覺得他挺平靜的。”花匠哼一聲,站在程顯聽後頭拿梳子把他頭發束上去,頗為得意,“你看我這手藝!論臉,還是你最好看。”
程顯聽天生是一副眼梢帶翹的模樣,總也有些似笑非笑的味道。他想了想,程透要是沒發火,大抵是真想讓花匠過過瘾,倒也無可厚非。
權衡須臾,程顯聽挑眉道:“這樣吧,我倆站那兒讓你瞧瞧,到此為止了啊。”
她一個人也掀不起什麽妖浪,程顯聽這樣安慰着自己,好整以暇,跟着她一前一後走出了院子。
一路上阡陌小道,她不知什麽時候散了些花瓣上去,搞得還真挺像那麽一回事。程顯聽本來心裏忐忑,走着走着便也釋然了。他和程透不會有這麽一天,權當……假模假樣,在走去的路上,體驗一回心境罷。
清晨好聞的露水味道轉瞬即逝,像這個荒誕的今天,轉瞬即逝,僅此一次。
花匠走在前面,忽然放慢了腳步,低聲說:“我知道,你昨天跟我說的那些話,大概就是你不願開口的理由。”
她今天倒是知道不喧賓奪主,穿得是丁香色的裙子,在晨起淺薄的日光裏整個人都淡淡的,恍惚間好似身形都缥缈起來。“可是我覺得,法門千萬,當然也會有情這一種。”
“我,我其實不懂,是胡說的。”說到這兒,花匠自己反而有些局促不安,兩手攪在一起,站定腳步回了頭。“不增不減,對吧?”
程顯聽也站住,點了點頭,靜聽下文。
“你心不動,誰又能動呢?”
這末冬裏,不知何日已有幽香悄無聲息吐芳,恬谧搖曳在陌上。那野花真是生命頑強,秋枯春榮,就是燒也燒不盡,稍不留神,便又葳蕤離離。
程顯聽先是怔住半晌,才搖頭揚起眉眼笑了。
“花匠啊花匠,你——”他一笑,便揉碎了玻璃似的疏離,“真是聰慧。”
這凡間好似又開了一扇門,先莫問向何處,天地六合,似真似幻。
花匠好似受到了鼓舞,攪着的兩手慢慢松開,她嘿嘿着傻笑起來,重新上路,“走吧!”
然而程顯聽沒有走,他站在那些花瓣上,眉目舒展,輕聲道:“可是花匠,這并非我的理由。”
花匠沒料到,呆了一下,保持着邁出去半步的動作,定定回頭。
“父母因緣,師徒情分,天下總是沒有不散的宴席。”程顯聽一笑,這笑裏沒有什麽不開心,嘴裏又分明是泛苦的。“我也沒你想的那麽好。”
花匠收回步子,眼裏先是茫然,又被不解填滿,“就因為這個?”
程顯聽搖了搖頭,“不止。”
“那——”花匠剛張開嘴,後面的話卻驀地沒了音兒。程顯聽負手,與她錯身而過,他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嘴邊,以微不可聞聲音說道:“噓,不能再往下問了。”
花匠眼烏子一瞪,張大嘴巴像是在喊,可惜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看了眼程顯聽,薄灰色的頭發,大紅喜服穿在他身上同樣俊俏,只是有些格格不入。
花匠追上去,用力錘了他一下,意思是:給我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