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苦擾
且說程顯聽給花匠解開了失言咒,花匠就開始喋喋不休起來,說些有的沒的怪話。程顯聽耐着性子嗯嗯啊啊了一陣回她,最後也煩了,明目張膽威脅她說:“你再不停我回家了。”
“別別別,求你了!”花匠連忙讨饒,從袖子裏摸出個紅封遞給程顯聽,“給你,讨個彩頭。”
程顯聽也不客氣,直接拆開了一看,裏面居然是蓮子糖。他捏起一個吃了,擠兌道:“怎麽,你還覺得自己是長輩啊?”
“我哪兒敢在您老人家面前造次呀。”花匠立刻怼回去,程顯聽心道你造次還少,悠悠地捏緊那紅封不說話了。
到了花匠家門前,程顯聽倒吸一口涼氣,吓,真像回事啊!
院子鮮花盛放,臘梅幽香,花枝系上了紅布綢緞,金紅相交,看着吉祥。房門打開,貼了倆喜氣洋洋的大紅字,門口挂上了她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紅绫綢,大白天的還煞有其事挂了倆上回用剩下的紅燈籠。花瓣一路撒到了屋裏,正堂擺了倆圈椅,中間的桌上隔了兩杯茶。
程顯聽仔細一看,那圈椅上端端正正放着個牌位,上書——無名派列祖列宗。
簡直是反了天了!
程顯聽當即站住腳步,一把扯住無知無覺的花匠,毫不避諱、指着那牌位大聲道:“花匠!你瘋了!這是能瞎胡搞的事嗎!”
花匠自知理虧,被他吼得矮了一截,又不甘示弱小聲說:“那咋辦啊,不能我坐那兒吧……”
“沒有這一出!”程顯聽斬釘截鐵把手一揮,佯怒道,“看你也看夠了,我領程透回家了!國英呢,平時穩穩重重的,這檔子跟你瞎鬧什麽!”
結果,話音剛落,國英推着程透從裏屋閃了出來。
青年滿臉是生無可戀,套着一身明顯不是婚服,而是拿花匠那些紅紅紫紫的衣服湊起來的“東西”。花匠的衣服嘛,他穿在身上繃得緊緊,腰身兒倒是看着比往前更窄了。更誇張的是滿頭釵釵環環,平時倒沒發現花匠有這麽多金飾,大抵是她也覺得用自己慘不忍睹的上妝技術給程透改頭換面不太妥當,就給他點了點口脂,紅豔豔的顏色襯得青年嘴唇很薄,又明豔了不少。
程顯聽五雷轟頂呆在原地,倒也不怪他徒弟不反抗,國英在他身後貼了定身符,程透能掙脫才怪。國英看一眼被折騰了半晌的師徒,顯然也有點過意不去,卻還是硬着頭皮把程透推到了正堂中間,捂着頭說:“對不住了,就鬧這麽一回,事後我登門謝罪。”
程透瞥向程顯聽,眼裏分明寫着“師父救我”。
程顯聽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從混亂狀況中理出一絲頭緒來,面向花匠,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威脅道:“你趕緊的,我真要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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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匠嘿嘿嘿笑着,躲閃開他的眼睛,“來都來了……”
她眼睛這麽一側,程顯聽便看見花匠眼白裏密密麻麻的血絲,和脖頸上泛黑的血管。
都是入魔的征兆。
就這麽電光火石的一刻裏,程掌門驀地心軟了,放開她嘆了口氣,松口說:“就這麽一回,我倆站在正堂裏讓你看看,行吧?”
花匠眼睛一亮,忙點頭道好。程顯聽給徒弟遞了個“師父無能為力啊”的表情,穩步走近正堂。
師徒倆并肩站在立有“無名派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程顯聽滿心說不上來的滋味——他就是做夢都沒想過能有這麽一天——穿着喜服,和程透站在高堂靈牌前,演一出荒唐。
他側着眼看程透,程透盯着牌位,神情有點恍惚。
一晃神的功夫,花匠和國英一左一右把他倆拽過來面向大門外面,程顯聽右眼皮突兀地跳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花匠屈膝猛地在他膝蓋後面頂了一下,程顯聽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跪在了地上。
程透倒還好,國英腳快,立馬踢了個軟墊過去,青年不偏不倚地跪在了上面,但表情已經從麻木變成大驚失色了。
程顯聽自顧不暇,因為花匠在他後面中氣十足地喊道:“一拜天地——”
“花匠!!”
程顯聽這個驚慌失措的花匠還沒吼完,她已經壓着他的頭騰地按了下去,程顯聽哪裏敢和他們真動手,一眨眼的事兒,這個一拜天地就完了。花匠拽着他肩頭的衣服腕子發力,把人調轉向着圈椅上的牌位,再度高聲道:“二拜高堂——”
再喊完這一嗓子,花匠抓着程顯聽衣服的手根本沒松,手腕一翻,程氏師徒倆就面對面了。
猝不及防,程顯聽看見了青年眼裏的惶恐,定身符讓他只能任由國英擺布,卻不會限制他的表情。程透緊咬着下嘴唇,臉上與其說是惱,不如說是驚惶無措。淡紅淺暈讓青年含霜的眉眼化了,化成一灘涼絲絲的水,一下淌進了程顯聽心裏,叫他五髒六腑抽了下。
忽然這荒唐沉斂了,種種彙在心頭,程顯聽不知怎的就鬧心起來,臉上那些詫異頃刻也收了起來。
花匠站在他身後看不見這幕,但國英卻瞧見了,他心中一動,按住程透的手立刻松開。花匠本來要按着程顯聽喊“夫妻對拜”了,終于有點眼力見的瞥見助纣為虐的國英松手,也遲疑着抽手,剛要問,程顯聽已經站了起來,兩手拂袖,轉過來對花匠道:“鬧夠了嗎?”
花匠後知後覺地發現程顯聽表情不太對,不敢說話了。
程顯聽眯着眼睛,微笑了一下,“拜拜天地父母也就算了,最後這個可不能再繼續下去。”說着,他上前一步一把扯了程透身上的定身符。那符咒在手裏燒作一團,化為青煙,他伸手把徒弟拉起來,看也不看他,徑直朝門外去。“走了,回家。”
程透剛從定身符裏脫身出來,腳是麻的,踉跄一下,但程顯聽全然不停下來等他,而是大步流星地拽着人往前走。
國英看一眼花匠,低聲道:“阿姐,你等着明天我們以死謝罪吧。”
再說師徒倆這邊,程顯聽一路沉默,程透被捏住手腕跟在後面,他幾次想開口叫師父停一下,都又咽了回去。
就在這時,程顯聽松開了手,程透不由地想抓,但撲了個空。
就是從背影,青年也能看出來師父惱火了,但不是為花匠膽大包天的玩笑,而是別的什麽。
大抵是忘了自己嘴上還有口脂,程透拿手背蹭了蹭,難得有點忐忑。
程掌門這次惱得很明顯,因為他進屋時是用腳踹開門的。程透剛跟進屋裏,程顯聽卻頓住腳步旋身,搞得青年差點撞上。他盯着他看了須臾,緩緩笑了一下,伸手就托住了程透的下巴,拿手背在他嘴角上蹭了一下。“把你嘴上好好擦幹淨。”
程透不動,反擡眼看他,定定地問說:“你生我的氣了?”
“我沒有。”程顯聽蹭完了卻不松,扳住他下巴的那只手有點用力,“我生你的氣做什麽?”
程透被他捏得有點疼,眼睛一瞥扭頭想掙,“松手。”
程顯聽置若罔聞,程透嘴上那點胭脂被蹭得暈出去,薄唇上倒還留了點透亮的水紅,嘴角斜往上是口脂留下的紅痕,他眼裏那些不安還沒徹底藏好,狼狽不堪中有種奇異的美感。
“你害怕什麽?”
他捏着程透下巴的那只手往上擡了擡,迫青年擡眼看他。程顯聽到底比他要高,垂眼笑時那帶翹的眼梢就像一把閃着寒光的彎刀,讓人先感到了些危險。
程透就是這樣的人,越同他橫他也越不怕你,當即最後那點沒散開的惶恐都退了,兇巴巴地睨向師父。
“你害怕什麽呢?”程顯聽又問了一遍,胳膊上了點巧勁兒,把徒弟又拽近了些。他愈看程透那樣子愈心裏亂糟糟,往頭上湧着,反倒笑了,壓低的嗓音聽來便有些威脅味道。“你再瞪我。”
“我沒瞪你。”程透吸了口氣,索性閉上眼。
程顯聽更不滿,扳着青年下巴的手又往上擡,“看着我說。”
每每此時,程顯聽總會想起小狼尖利利的犬齒,摸上去刺得手疼,但有種莫名的快感。程透只得睜開眼睛看他,兩個人拿眼神較勁,無聲地對峙着。程顯聽心底拿他沒法兒,再生氣最終還是氣到自己頭上,打他舍不得,更何況這事全是花匠的鍋,打他做什麽?罵到最後他心疼,一看他那倔樣子,又張不開嘴。
程顯聽在心裏默念了幾句這都是我要還的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松了手。
程透揉了下自己的脖子,程顯聽卻再不看他,背着手轉身就要回屋。青年腦袋一熱,總覺得這事不清不楚,還沒個結果,張口喊住他道:“站住!”
但程顯聽沒有停下,進了自己的卧房,狠狠摔上了門。
進屋後,程顯聽自己坐在床沿邊上調息半晌,就差盤腿打坐了。他把心裏那股無名火強澆滅下去,走到銅鏡跟前,望着裏面那個人影卻又開始自己跟自己生氣。
程透那個表情,到底是在想什麽?
論相貌,倒非自誇,凡是容顏姣好者必有自知之明。程顯聽的臉,仙島上挑不出來比他好看的第二個。
銅鏡裏的人影輕輕眯起眼,似笑非笑。
他怎麽就這麽不情願,是我不夠疼他嗎?
程顯聽當然知曉程透也對他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才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程透的驚慌就像一把小刀子,橫豎一圈,最後挫在了自己身上。
冷靜,冷靜。
程顯聽原地站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要有原則,現在是在和程透生氣,不要變成自己同自己怄氣。
但話雖然是這麽說的,程顯聽還是可無避免和自己開始較勁。他站在銅鏡前,不知不覺地想起來些本該永遠遺忘的往事——從前的他卻不該是這樣的。
深山翠林,松濤如浪。金紅輝映的夕陽裏,晚鐘聲聲回蕩。少年頭束玉簪,赤着腳行走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廊上,他把手微微擡起,撫過一根又一根廊柱。銅鐘古樸悠長,在碧濤裏層層漾開,火燒一樣的輝光,把他垂下的眼睫也許染上稍許塵世的顏色。
僅此如此。
他靜默地行走在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的長廊上,觸手是溫良的木柱,垂着的眼是淡漠與恹恹,好似對這大千世界提不起多大興趣。
回憶到此,程顯聽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回到現實。
眼前銅鏡裏這人倒和那碧海長廊、晚鐘久響的少年眉眼似疊非疊。只怕那少年無悲無喜,有着不然凡俗的傾世容顏,眼前這人嗔戒卻犯得格外明顯。
倒也不是只有程透把程顯聽惹火過,只是這小兔崽子好像次數特別多。
程顯聽在屋裏又自說自話了半晌,才覺得自己能出去好好面對程透了,他慢吞吞地拉開房門,剛要叫青年過來,卻發現這小混賬自個兒出去,不在屋裏了。
他默了兩秒,再度七竅生煙。
這一整個白天,程透都沒回家,程顯聽獨自在屋裏踱步到晚上,帶着火兒吹燈睡覺。剛躺下,這崽子就跟故意似的輕手輕腳地回來了,程顯聽悶在被子裏咳嗽一聲,青年卻無甚反應,聽足音,似乎徑直回了房間。
程掌門咬牙切齒,狠心閉上眼睡覺。
俗話說禍事成雙,果然一檔子破事還沒拾捯幹淨,又一檔子緊跟着就唱開了。睡到半夜,程顯聽忽感到頭側面像被錐子狠狠地戳了一下,登時便疼得睡意全無。他嘶一聲睜開眼,嘴皮子裏面又傳來刺疼,拿舌尖舔了舔,大抵是近日來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生出口瘡。
這邊口瘡剛才舔的那些疼勁兒還沒過去,腦袋便又被錐子戳住,劇痛叫人眼前發昏,程顯聽多日不犯的頭疼病發作了。他勉強爬起來,眼前天旋地轉,疼痛甚至讓耳邊陣陣蜂鳴,程顯聽掙紮了須臾,喊道:“程透——”
青年并不淺眠,但對師父的呼喊好似格外敏感,程顯聽喊着這句直感到脫了力,仰面躺在床沿邊兒,眉心兒緊緊擰了起來。程透衣服也沒披上,踩着鞋剛一過來,就看見師父面色慘白,指尖死死壓住太陽穴躺着,當即明白過來,過去把程顯聽扶回枕頭上,低聲道:“怎麽回事?”
“你……”程顯聽說打一半頓住,嘶了一聲,“抽屜裏有藥粉你去拿過來,我生了個口瘡,疼。”
程透卻不記得家裏有這種東西,按程顯聽說的去翻,還真找到了。他快步回來,輕輕按着師父下唇,果然有個泛白的小坑。程透把藥粉小心翼翼地撒上去,立刻又激得程顯聽眉頭緊蹙起來。
程透推開他的手揉着穴位,低聲道:“我去莫毋庸那兒拿點麻葉回來好不好?”
程顯聽立刻說:“不要,你坐過來點。”
青年聞言,聽話地坐好,程顯聽爬起來點,把頭枕在他腿上,面朝上躺着,睜眼看他。
此刻,程顯聽看人都是模糊的,但不知為何,程透的臉很清楚。
他擡起手纏住一小縷青年鬓側披散着的長發,“你跟我說說,白天的時候,你心裏是怎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