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崩塌

真漂亮呀。

師尊起身打開了那扇總也緊閉着的窗,明媚的陽光照亮了整間屋子,遠處是那片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地,師尊站在窗戶旁,微笑着看向遠方。

春天萬物破土而出,柔嫩而富有生命力的綠芽。夏日松濤輕搖,能從蟬鳴燥熱裏尋見一絲清爽。秋,曠野上金燦燦的麥田如浪。冬日雪如銀霜,好一片白茫茫。四季在那一方窗口交替變換,恍如整個人間輪回,師尊看了半晌,緩緩轉過身來,輕聲問道:“今日怎麽不去課堂?”

“我在思考。”

小殿下站在門口,垂眼答道。

師尊恩了一聲,又去看窗外,兩人靜靜地站在各自的風景裏,擱了許久,他才又問說:“思考什麽?”

小殿下如實答說:“我很痛苦。”

他不等師尊開口,上前兩步,擡起眼凝視着窗前的人,朗聲道:“我犯了一個錯誤,甘願領罰。”

師尊好像并不在意,他兀自望向窗外,只是淡淡地說:“知錯能改,不必罰了。”

長久的沉默并沒有令師尊回頭,小殿下的眼裏既沒有堅定也沒有下定決心。他只是那樣站着,像一尊玉琢的像。

窗外四季變換幾許,他慢慢地撤步,雙膝跪了下去,朝着師尊虔誠地叩首。

“只是知錯,并不能改。”

他是如此的平靜,在長久的頓首後起身,他沒有望向師尊,師尊也沒有看他。小殿下就這樣離開了靈山,他回到了朱紅的長廊,木制的地板走上去偶爾發出吱呀聲響。他修長的指尖觸過每一根廊柱,外面即是萬丈懸崖,小殿下負手而立,他站在長廊的邊緣,瓦檐上滴落下一滴露水,如蓮般綻放在了他的腳面。

程透早早地醒了。

天剛亮,程顯聽不知跑去了哪兒,被褥是冷的,顯然早就溜了。界軸更是行蹤不定,只要她願意,沒人能找得到她。青年穿好衣服,漫無目的地溜達到了長廊上,他不知道該去哪兒,這個世外桃源并不屬于他。

就這樣,他遇到了小殿下。

Advertisement

程透下意識地站住了腳。小殿下站在長廊邊緣,垂着眼看向下面深不見底的懸崖。他沒有束發,薄灰色随風微揚,他是那麽輕飄飄,好似下一刻便會被風吹散。程透不曉得這麽一大清早他站在那裏做什麽,只是隐隐有些感到眼皮直跳,他沒了主意,環顧四周想要找到師父的身影,可惜那東西不知又跑去了什麽地方,總之是不見人影。

程透蹙起眉頭,正拿不定主意,忽然看見小殿下向後倒退了幾步。他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又堅定無比。一直退到後背撞上了木門,才停住腳步,重新站穩。

小殿下凝望着長廊之外,再次邁開了腿。

剎那間,程透突然明白了小殿下要做什麽,他的身體甚至比腦袋還要快上半刻,腿先飛奔了出去。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抹雪白的身影,像抓住一片即刻融化的雪花。

不要!

小殿下長舒了口氣,縱身躍下懸崖——

“不要跳!!”

他拼命地握住那片雪花,“不要跳!”五指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腕子。程透趴在長廊上,半邊身子已經探出了外面。他一只手扣住長廊盡頭的木板,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小殿下的腕子,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手指仿佛透過皮膚嵌入了他的骨骼,牢牢抓緊了小殿下。

小殿下擡起了頭,他好像從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卻又感到無比地熟悉。青年的發尾散落在自己臉上,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要拼死控制住已經半邊探出長廊的自己的身體不要一起落下。他的眉眼清澈而俊秀,此刻卻寫滿了驚恐,小殿下仿佛聽不到那些聲音——腳下呼嘯着的風,靈山上的銅鐘,地板不堪重負的怪響。他只想伸手摸一摸抓住他手腕的青年的臉,他只想。

“不要跳,”青年搖着頭,胸膛劇烈地喘息,“他不在輪回裏,你要等他。”

“不要跳。”程透一遍遍地重複着,“你不可以去輪回。你要等他。”

整個天地間,小殿下仿佛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不知為何,他不願、不舍這個神秘人難過。

他伸出手,讓青年把自己拉了回來。

這神秘人的喘息仍帶着驚魂未定,他跪在長廊上睜大眼睛盯着小殿下,驀地擡手狠狠揮了他一巴掌。

“對不起。”小殿下怔怔地說道。

然而還未等他說完,青年一把将他摟在了懷裏,“到人間去等他。”

小殿下看見青年的身影正在變得透明,他想要抓住他,手卻撲了個空。他波瀾不驚地眼睛終于眨了一下,定定地問道:“你是誰?”

青年松開他,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般笑容,“程——”

他沒有回答完的那句話化在了風中,小殿下舉着那只什麽也沒抓住的手,長廊空空如也,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小殿下錯愕間回過頭來,只見遠方長廊目所能及的盡頭轟然倒塌,如浪潮一般湧向前方,頃刻便了數丈!

倒塌的長廊吞噬着平靜,巨響引得少年們紛紛走出屋外張望,小殿下怔在原地,只聽身後不知誰在慌亂中喊道:“糟了!莊靖和謝爵還在課堂裏!”

跑起來。

來不及思考,小殿下向課堂沖去,與此同時,屋內的莊靖聽見異響,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他先是看見了馬上就要倒塌過來的屋舍,然後是如風一般的小殿下,“快跑!”

莊靖下意識地想回屋去抓謝爵,被已經到了眼前的小殿下猛拽了一把甩出去數十步,小殿下像道白色的閃電沖進屋內,拖着還不明所以地謝爵向外跑去,然而課堂一面的牆壁已承受不住一間間連鎖坍塌的房屋的重量,轟隆中塵埃飛揚——

“師兄——!”

所有孩子們張大了嘴巴,恐懼蔓延,伴随着莊靖撕心裂肺地呼喊,小殿下回過頭去,見倒下的房屋朝着自己和謝爵如山般壓來!

“停下。”

混亂中,小殿下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了出來。他的眼睛流轉出淡金色的碎光,琥珀般的金瞳淩厲非凡。在他聲起的那一刻,被壓踏了的牆壁、甚至飛濺出去的磚瓦都瞬間定在了半空,牆面以詭異的形狀牢牢立住,連灰塵都停止了飛動,一動一靜仿佛被分成了兩個世界。

小殿下架着謝爵走了出去,莊靖帶頭圍了過來,“師兄!這是——”

“他腿被砸到了,去找師尊。”小殿下打斷了莊靖,把驚魂未定的謝爵交給少年們,“不,我去吧。”

他撥開人群,極其緩慢地呼吸着,好似稍有不慎,他堅固無暇的外殼也會随之一般。小殿下看見長廊另一頭,界軸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她難得沒有笑,一雙眼睛甚至有些陰沉。

“你看,孩子。”

數丈遠外,她的聲音直直傳到了小殿下耳畔,“芥子廟随你念動,只是因為你想要離開的一念,它便塌了。”

“這裏已經不穩固了,所有人都要離開。”她伸出手,像在虛空中托住了某種不存在的物,“你得随着師尊到其他地方去了。”

小殿下睜着他淡漠的眼睛,置若罔聞,只問說:“其他人呢。”

界軸低頭笑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她恹恹地打了個哈欠,“我們還會再見的。”

另一邊。

半夜裏,程顯聽毫無征兆地醒了。

他側眼看向床榻內,程透不見蹤影,只留下了淡淡的甜膩香味。畫骨的毒暫時壓制,但并未解開,這是除了嶺上仙宮最讓他頭疼的事,但好在,他已經知道該怎麽辦了。

程顯聽坐起身子,暫時沒去管徒弟到底去哪兒了,反正,就這一個廟,他左不過能溜達到哪兒去呢。

必須要離開了。

秦浣女的話裏有話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記憶已拿回了七七八八,做完這件事,他們必須得離開了。程顯聽回想起昨晚他回屋時瞧見程透望着窗邊發呆,他一只手無意識地攥緊,眼眶微微發紅,他知道他沒有一刻忘記過苗圃裏那個死去的女人,可是此時此刻,無論對事态峰回路轉還是自己師父的未來都至關重要,他不想催促他。

她已死去,程透從未奢望過她能再度睜開眼睛,只是還有兩個人下落未明,大仇也沒報。

程顯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背,那個小環般扣在他脊柱上的符文正在變淺,時辰到了。

月色如水,玉盤般的明月會照耀向所有的湖泊山川,魅影落進千江萬河。

程顯聽深吸了口氣,“猶如,帝網舉一珠為首衆珠現中,如一珠即爾,一切珠現亦如是。*”

木門緩緩開啓,如霜美月流淌在地面上,似在開啓一個光怪陸離的幻境。

“傳說帝釋天有張綴滿寶珠的因陀羅網,每一顆寶珠都能映照出其他所有寶珠的影子。”

屋內,一個峨冠博帶,衣着華貴的男人正襟危坐。他生得眉目柔和,卻偏生有種沉斂不發的氣勢,叫人不敢造次。只聽男人徐徐接道:“而所有寶珠的影子,亦是映照在一顆珠裏。”

程顯聽負手走進屋內,門無風自閉,他穩步走到那男人身前,繼續道:“未來,現在,過去。亦複如是。”

男人露出了溫和笑顏,“殿下,好久不見。”

程顯聽擺手做一個“罷了”的手勢,随口道:“叫師兄吧。”

風雲變幻,明亮月光再度照亮了那男人的臉,竟是分明已長大成人了的謝爵!

“夜裏睜開眼睛,便發覺自己到了這裏。想來必是師兄所為。”謝爵輕描淡寫地說着,并不驚訝,倒是程顯聽在他身前不遠處盤腿坐下來,一開口便抓錯了重點。

“大半夜的,你穿的,倒是挺整齊。”

謝爵果然愣了一下,才颔首說:“咳,師兄說笑了。”

程顯聽大大咧咧地盤着腿,毫不客氣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番謝爵,這才又問道:“過得好嗎?”

謝爵苦笑道:“五濁惡世,哪裏有什麽好或不好。”他偏頭望向程顯聽,“你呢?”

程顯聽無聲地嘆了口氣,把他的話複述了一遍,“五濁惡世,哪裏又有什麽好或不好。”

兩人沉默起來。

此時此刻,程顯聽居然莫名地感到了一絲半縷的尴尬,這是他不曾料想過的,剛想直入主題,謝爵突然道:“你變了許多。”

程顯聽無聲地嘆了口氣,随即笑說:“活着嘛,當然會變的。”他剛要再張口,謝爵卻接道,“大抵同你屋裏那個小孩子有關罷?”

程顯聽嗆了下,又來來回回掃了一圈謝爵,這才悶悶道:“你見過他?”

“靖兒也見過。”謝爵只笑。

“兩個小兔崽子,裝得倒是挺像回事。”程顯聽嘟囔完了,言歸正傳道,“我今天正是為他而來。”他坐直身子,正色說,“畫骨的毒,骨生香,能解嗎?”

這下謝爵徹底怔住,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程顯聽只得解釋說:“我們那個界有一只——應該是一只,他中毒了。”

“這……”謝爵低頭思索片刻,抿了抿嘴唇,“我可一試。”

“那好。”程顯聽站起來,“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外,程顯聽這才想起來程透那小兔崽子不知跑哪兒去了,不過好在謝爵已經被他召來,看他似乎有些把握的樣子,倒也能先松口氣。師兄弟二人久違地一起邁上了長廊,遠方朱紅回廊,在夜色裏像是沒有盡頭。程顯聽嘴不饒人,不忘抱怨說:“你回去了找找那畫骨是從哪裏來到了我們所在的那一界。這不是小事,你找不到就想辦法上報給秦浣女,我知道你有法子聯絡上她,原本也是她失職。”

謝爵心裏汗顏,敢直呼界軸大名的怕是只有他們這位小殿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為界軸開脫,他回說:“娘娘日理萬機,難免有所纰漏。”說着,他頓了頓,下定決心般道,“娘娘為我講過你和他的故事。”

程顯聽腳下一停,當即惱道:“大嘴巴!”

謝爵卻上前幾步,同他并肩而行,斂了笑容嚴肅道:“師兄,當年是你自己同意将記憶留在芥子廟的,是吧?”

程顯聽不置可否,他反而不太願意聊起自己,剛想岔開話題,只聽謝爵又問說:“為什麽?”

他本不願回答,但鬼使神差,那些話像是破土而出的種子,讓程顯聽垂下眼,答非所問道:“我們離開芥子廟那日,師尊曾對我說過些話。”

謝爵安靜地望向師兄。

“師尊說,紅塵滾滾,十丈因緣。”程顯聽微微阖着眼,像在回憶着那天,“佛教化衆生,本也是為了救他們脫離苦海。”

“你明白你所放棄的是什麽。”程顯聽停下腳步,半緣月色照耀在他薄灰色的頭發上,謝爵見到了他眼中小殿下的第一個笑顏。“如果他能讓你在漫長的痛苦中短暫的、真實不虛的快樂那麽一刻,那你便去。”

“你歡喜就罷。”

他知道終年寒涼的雪正在融化,一滴滴落進平靜的湖裏,泛起層層漾開的漣漪。缱绻不散,難以忘懷,他是他的最勝最善。

“我想再試一次。若是還會愛上他,我一定牢牢抓緊,心甘情願。”

說罷,程顯聽轉頭看向身旁,卻發現謝爵沒有跟上來,想他那師弟耳背,最後一句話怕是不曾聽見。他當即撇嘴,心道自己內心刨白可就這麽一次,才不會說第二遍。回過神去,見謝爵眉目緊鎖站在身後不遠處,挑目望向遠方。

程顯聽心裏咯噔一聲,不祥預感再度湧上心頭。

“師兄,這裏不是芥子廟嗎?”謝爵見程顯聽回頭,立刻問說。

程顯聽好氣道:“不是芥子廟是哪兒?”

謝爵擡手指向前方無邊無際的廊道,“那裏為什麽沒有塌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