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歸來

程顯聽心下一驚,“塌掉?”

“是呀!”謝爵忙上前幾步,急急道,“我們從芥子廟離開那天,你想從長廊上跳下去落進輪回內,因為你這一念芥子廟崩塌了啊!”

話音剛落,大段大段塵封的記憶不由分說湧進了程顯聽的腦海內,頭一陣巨疼,他嘶了聲,擡手揉了揉額角。

謝爵直覺情況不對,箭步上前,“師兄——”

“糟了,”快速自腦內過了一遍才收回的記憶,程顯聽登時冷汗直冒,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他臉上風雲變幻,思索須臾張口道,“你知道我當年到底是,想跳但還沒跳芥子廟就塌了,還是我跳了被人拉住了,芥子廟才塌掉的?”

“當然是還沒跳就塌了!”謝爵大聲回答說,“那天我通宵給靖兒補習,其他人都還在睡覺,誰能拉你!”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瞬間感到背後一寒,“師兄,我們現在是在芥子廟坍塌的那天?”

“大事不妙了!”程顯聽陣陣心悸,音調也下意識地高了起來,“我的記憶裏是我家那個小崽子把我拉回來了!”

見謝爵一臉迷茫,程顯聽簡直一個頭兩個大,解釋說,“因陀羅網!每顆寶珠上都有所有寶珠的影子,相互影響,無時間與空間。”

謝爵果然一點就透,接道:“過去,未來與現在存在于所有過去未來與現在中,相互影響交錯?”

“對!”程顯聽點了點頭。他不敢往下想,謝爵卻迫他繼續,在一旁問說:“你的意思是他更改了過去?”

“過去沒有被更改,本來就是他拉住了我!可是我們認為的是我壓根沒有跳下去,不是我們跟他已經不在同一個‘過去’了,就是他跟我們不在一個‘過去’了!”這一大段“過去過去”幾乎快把程顯聽自己也繞懵了,難為謝爵聰慧,竟聽懂了他的意思。現下幹着急也只能互相瞪瞪眼睛,謝爵沉吟片刻,說道:“師兄,我曾跟着界軸娘娘學習過一段時間,你從頭到尾給我講一遍都發生了什麽。”

程顯聽強舒了幾口氣叫自己冷靜下來,三言兩語大致講述了一番他們在芥子廟中的情況,謝爵越聽越面色鐵青,直言道:“師兄,使因果相互影響而不引起界崩塌的能力應該只有兩個人有。”

“我當然知道!”程顯聽頭疼,“這是我從一個人身上拿走的,需要一個本身有回溯能力的法陣輔助才能用,而且只能用一來一回一次。”

“那他是怎麽做到的?”謝爵強作鎮定道。

“他是那個人的兒子!”程顯聽大聲回道。

謝爵眉頭緊鎖,咬牙說:“如果是這樣,那他許是已經回到你們原來所在的那一界了!”他驀地意識到了什麽,倒吸一口涼氣,“師兄,這能力并不是你的,也就是說,它對你來說是不可控的,你沒法知道你們到底已經離開了自己所在之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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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瞳孔驟縮——

“芥子廟的時間本就與外界不同,你需得快點回去了。”謝爵張開手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們在這兒度過了五個夜晚,外面的人間卻已不知年過幾許了。何況我們說話的這一會兒功夫,又不知……”

程顯聽打斷他道:“毒。”

謝爵當機立斷閉了嘴,從衣袖裏摸出個小瓷瓶丢給程顯聽,後者伸手接住,頭也不回地向着長廊外山而去。

“你知道怎麽回去的,保重。”

在他身後,謝爵揮了揮手,“保重,師兄。”

程透從黑暗中睜開了雙眼。

強烈的眩暈令他幾乎無法站穩,潮水般突如其來的疲憊更是令渾身酸疼不堪。他捂住腦袋扶着牆,眼前發昏了足足半刻鐘才緩過神來,環顧四周。

青年心裏咯噔一聲,倒并非因為他發覺自己在萬字扭樓內,而是因為程顯聽不見蹤影。他只記得在抱住小殿下後,自己的身體像風一般輕,不受控制地向上浮去,然後便神志不清了。環顧四周,哪裏都沒有程顯聽來過的樣子,程透蹙起眉頭嘆了口氣,師父很有可能還在芥子廟。

思量半晌,程透朝着出口的方向慢慢挪着,程顯聽一時半晌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得來,眼下已經回了仙宮,他不至于會不知道去哪兒找人。

還有太多的事沒有下文,可青年只想躺在自家的床上,蓋着厚厚的褥子好好睡一覺。

嘿,他們那屢遭嫌棄的小破房子,如今也能被稱為家了。

嶺上仙宮的陽光久違地映在了青年面上,猛一見光,他拿手遮了下,不知為何,覺得這兒的陽光似乎白生生,不如芥子廟的明媚。程透拖着沉重的步伐慢騰騰地往城門的方向走,不過離開五天,因丹虢陣啓動而被震塌震裂的房屋與路面全都修繕完畢了,仙宮的人手腳倒是麻利。他觀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與物,心中隐隐覺得有些違和,又說不出是哪兒。

有些熟識的小攤兒不見了,商鋪或是換了老板,或是關了。頭上複道行空,仙雲缭繞,但更擁擠了些,程透想了會兒,發覺多了幾棟高塔,幾乎個個能與萬卷倉比肩——這是五天時間就能建好的嗎?

心裏疑問重重,步伐便加快了些。可惜從萬字扭樓到城門的路并不近,一路磨磨蹭蹭地過去,直到日近黃昏時,程透才走到。朱紅色的城門高聳入雲,嚴絲密合,奇怪的是,兩扇偏門也緊閉着,甚至有教衆守衛在旁。

內山還在戒嚴?

程透走過去,沖站在最外面的教衆搭話道:“勞駕,我要到外山去。”

“外山?”守衛原本懶懶撒撒彎着的背挺直起來,其他人顯然也聽到了程透的話,都看了過來。程透抿抿下唇,點頭道:“外山。”

幾個教衆互相使使眼色,最後齊刷刷地看向了最內側的一個。那人大抵是頭目,見此情形便冷着眼走了過來,面色不善道:“姓甚名何,到外山做什麽?”

程透耐着性子解釋說:“我姓程,住在外山,七目村。”

話一出口,衆人愕然。幾個教衆毫不掩飾地往後撤了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程透頭昏腦漲,右眼皮直跳,他有預感自己今天一定是沒法就在這麽安安穩穩走回去,睡一覺,等師父回家。

教衆似乎商量完,領頭那位大手一揮放行道:“叫他走,七目村的事是不是真的我們都管不了!”

說着,他徑直走到門旁,在兩扇門上各畫了一個不同的法陣。那法陣極其複雜,但領頭的人畫得極快,程透還沒來得及細看,符線的光芒便消散開來,山門開啓了一條窄縫。

“快點走吧!別後悔了。”領頭人不耐煩道。

程透側着身子從門縫出去,踏上了回村的小路。

一路上草木瘋漲,樹蔭下很是陰涼,有些地方的野草更是長到了半人多高,不見一絲被山火肆虐過的樣子,程透想到陸廂與國英此時仍下落不明,長嘆了口氣。在芥子廟實在是松懈過了頭,此時回到仙宮,提着的那口氣又被迫吊上了喉嚨,讓他渾身緊繃。

走到村口時天已快黑了,昏暗中,那裏幾乎不能用村落來形容了,只有三個孤零零的小院,最遠的那棟小物破敗不堪,可以用兇宅來形容。

程透怔在原地半晌,又數了一遍,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靠着過目不忘的記憶,程透從大致的位置分辨出了由近及遠分別是周自雲,陸廂與他自己的家。他腦袋裏一下空了,加快腳步走過去。花圃呢?其他房子呢,到底發生了什麽?重重疑雲壓得青年喘不過氣,他快步經過,朝着花圃奔去,就在此時,衣袖被人從後面猛地拉了一下,程透背後一寒,下意識地捏指為劍,向後攻去——

“程透!”

只聽那人閃身躲過,慌忙喊道。

程透攻勢強行頓住,心中一驚,是國英的聲音!

不等他看清人臉,國英已抓住他的腕子不由分說把他拉進了院內,打開屋門推了進去。程透心亂如麻,剛轉過身張口,便聽見屋內一個聲音傳來,“怎麽回來了,有事?”

程透再度怔住,只見一人快步走了出來,藍色的蒙袍在黑暗中也流光溢彩,腰間那把可汗刀沒有配鞘,閃閃發亮。

陸廂走到客堂,腳步頓時停在了原地,程透一時百感交集,還未等是悲是喜上湧,陸廂卻先一手拔刀指向了青年咽喉,“你是誰。”

不等程透反應,國英走到兩人間一把按下了陸廂的可汗刀,低聲道:“是程透,我确定。”

陸廂壓着劍眉,毫不掩飾眼裏戒備,他緩緩收了刀,身子卻不着痕跡地擋在了國英身前。國英嘆了口氣,拉住他又道:“真的是,你幹嘛,別吓到他。”

見到熟人,程透那口氣還沒出便又猛提了回去,他靠在門板上,見情況稍有緩和,腦袋裏那根弦兒終是松了些,他抱起胳膊,頭疼地問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屋裏沒有點燈,三位倒是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臉,神色各異,各懷心思。國英松開抓住陸廂袖子的那只手,說道:“我們以為你和程顯聽死了。”他反問說,“你從哪兒來的。”

程透擠了個半死不活的笑,“五天前你和陸前輩失蹤,我們去了萬字扭樓,諸事複雜,我師父到現在還沒出來。”

“五天?”陸廂蹙起眉頭,上前半步,“怎麽會是五天前。”他回頭望向國英。

程透一顆心再度提了起來,大事不妙感愈發強烈,果然,國英的臉嚴肅得很難看,他一開口,登時叫青年冷汗直冒。

“從丹虢陣開啓的那年算起,你們已經整整失蹤五十年了。”

青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捂着額頭,向來聰明的腦袋好似也轉不動了。五十年,他這輩子活得年歲甚至還不到五十呢,整整五十年,天翻地覆。

陸廂陰沉着臉補充說:“阿姐也失蹤了,原以為是同你們在一起。”

程透揉着太陽穴的手一停,這一剎那,國英與陸廂仿佛也同時感到了什麽,盯住青年。無聲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割得青年連呼吸都鈍痛起來,他幾次張口,終于放下手緩緩道:“花匠死了。”

沒有人說話,屋裏甚至聽不見呼吸的聲音,程透咬牙,繼續說道:“是在丹虢陣關閉的那天。”

天旋地轉的眩暈消退後,程顯聽一刻不停地趕往七目村。他手裏攥着那小白瓷瓶,一路壓根沒顧得上仔細看看內山。在與山門守衛周旋過後,他更加确信了他們可不止是在芥子廟待了五日,嶺上仙宮可能已經發生了令人無法想象的變化,程顯聽在心裏做了一路準備,饒是如此,在見到七目村後,還是愣了片刻。

他沖回自家小院,門破敗得好似稍稍用力便會整個垮掉,才一進屋,程透正在喝水,見他行色匆匆地進來,拿着杯子的手顫了一下,差點灑出來。

對于程顯聽來說,他們不過分開了幾個小時,但對于程透呢?

不等徒弟發難,他搶先道:“過去幾天了!”

程透放下杯子,強壓下激動回說:“我是三天前回來的。”他站起來直視着程顯聽的眼睛,“已經過去五十年了。”

“多少?”程顯聽渾身一僵,種種滋味還來不及湧上來,只能呆呆地重複說,“多少年?”

程透默默地嘆了口氣,伸手比了個五,“五十。”

程顯聽心裏瞬間亂成一灘漿糊。五十,是不是哪裏搞錯了。他背着手低頭在屋裏踱步了幾圈,聲音不由自主高起來,“五十年,不可能——你為什麽這麽鎮定自若!”

程透一手按住太陽穴深吸了口氣勸自己不要發火,卻不知不覺也高聲道:“因為我已經花了三天時間冷靜了!”

師徒倆面對面而立,程透睨着程顯聽,兩人僵持半晌,程顯聽最先敗下陣來,軟着音兒說:“等等,讓我緩緩……”他癱坐在椅子上,兩手扶着額頭,“有吃的嗎……”

“滾!”程透沒好氣道。

畢竟情況混亂糟糕到了某種境界,倒黴師父早有預料自家小崽子要發火,他難得顧不上順毛哄人,先試圖讓自己思考更要緊一些的五十年。

五十年,五十年!

時間的飛逝遠遠超出程顯聽的預料,他的腦袋轉不動了,亦不知從何處起頭思考。程透在一旁坐下,火上澆油道:“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國英和陸廂還活着,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他們以為花匠失蹤了,而不是死了,也就是說花匠确實失蹤了,屍首失蹤。”

程顯聽抽了口涼氣,只聽青年冷笑道:“五十年已過,一場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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