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混亂

此話一出,程顯聽才反應過來程透到底發的是哪門子的火。

果然,程透按住太陽穴的那只手往上挪,捂着額頭脫力似地閉上了眼睛,“我不是氣師父,我氣自己無能為力。”

這些話在程顯聽聽來又何嘗不是在打自己的臉,他走過去抱住徒弟,程透也不掙紮,摟住他的腰把臉埋進師父衣襟裏,足足半晌,程顯聽才沉聲說:“起來了,我們得把事情連接起來。”

諸事不利。

眼見就要天黑了,師徒倆分開。程顯聽随手拿過油燈想點上,可惜裏面的油早就被老鼠舔了個幹淨,一滴也沒剩下,他正不知是拿是放,程透接過來放回去,嘆了口氣說:“不能點燈。”

師徒二人面對面坐下,程透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我從頭說起。”

程顯聽沒問他為什麽不能點燈——反正想點也點不成,只是先問道:“你适才說陸廂和國英還活着?”

見青年無比确定地點了點頭,他半懸着的那顆心才算微微落地了,只聽程透接着說:“活得好好的,具體是怎麽回事我叫他們等你回來了一塊兒說,一會兒可以找過去了。”

“最要緊的事。”程透豎起一根手指,“內山封山了,封山印掌握在分舵主手裏,山門只能從內打開。外山現在除了我們四個應該沒有別的活人。”

冷靜過後,程顯聽的聰明頭腦回過神來,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何在,說道:“因為那些被山火燒死的人?”

“沒錯,”程透點頭,“外山入夜後到處都是走屍,夜裏根本沒法點燈,火光和聲響都會吸引走屍過來。國英和陸廂在這五十年間過着颠倒黑白的日子,白天休息,晚上出去獵殺走屍。可是數量并沒有明顯減少,國英認為是當時被燒死的人數量超乎想象——”

程顯聽直截了當否定道:“不可能,國英和陸廂實力如何。整整五十年,如果那些走屍只是山火當日被燒死的人應該早就清理幹淨了。”

程透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繼續說:“沒錯,但走屍并沒有減少是事實,所以在三四年前陸廂有了新的猜想。他以為,這些走屍有一部分是在其他事件中死掉的人,一部分是洪荒塔其它層的。”

程顯聽颔首表示贊同,“選擇離開仙宮的人少之又少,每百年又會湧入大量的新人,即使校場每日死人,仙宮也不好容得下。”他思量片刻,登時不寒而栗,“一定還有其他事在吞噬着人口,而且很有可能是仙宮默許的。”

程透已經知道答案,所以反應不大,只沉聲講說:“內山除去死巷,還有許許多多容納着落魄人的暗巷。仙宮的人會定期清理,這是藍田玉說的,由死士負責。名義上只有銅雀臺知道這件事,但我想仙宮內的聰明人或多或少可能都大概知曉。”

銅雀臺不可能大張旗鼓一夜之間殺掉整個巷子內的人,大抵是悄無聲息慢慢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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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首怎麽處理?”程顯聽問說。

程透的回答印證了他這個想法,“死士一次只會無聲無息地殺掉幾個人,然後把屍首運去外山,外山的焚屍場會把這些人混在校場失手的人裏一起燒作骨灰撒進海裏。”青年頓了頓,“焚屍場負責處理屍首的那幾個大抵早也是周自雲的人,幾年前陸廂和國英找過去時已不見蹤影了。仙宮現在情況糟糕,但校場并沒有停,屍首會在內山當場火化。”

程顯聽沉默了幾秒,忽然有些恨鐵不成鋼,咬牙問道:“莫毋庸呢,還躲在金閣裏閉關?”

程透只點頭算是回答。兩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沉默。

程顯聽把徒弟的話又從頭到尾過了一遍,沉聲說:“陸廂和國英怎麽還住在外山?還有,展光钰和陵宏有消息嗎,仙宮現在領頭的是什麽人,挂牌看診的又是誰?”

這些問題果然程透也想到問過了,一一答說:“他們認為花匠只是失蹤,因而不願離開。展師叔還住在刑罰司,但他不再是分舵主了。除了校場必要的裁判司,仙宮把銅雀臺以外的其餘司全部解散了。陵宏師長,國英與陸廂去找過他數次都碰巧不在,可能是被軟禁了。現在明面裏領頭的人是路芷正和藍田玉,由朗上坊看診。”

花匠屍身的失蹤……師徒倆同時抿了下嘴,默契地避而不談。程透繼續道:“七目村……現在和藍田玉有往來。仙宮和周自雲仍在暗鬥,至今未曾擡到明面上來。戰局僵持,雙方似乎都不願打破。走屍只在外山游蕩,內山實際上已經平靜十餘年了。兩方各有優勢短板,都按兵不動。”

好一個七目村,一個只剩下四個人的村子。外山走屍橫行,又好一個風平浪靜,按兵不動。

程顯聽驀地心念電轉,“陸廂和國英以為花匠還活着,也就是說這五十年裏他們從未在走屍中見過花匠的屍首。”他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朗聲道,“花匠的失蹤不是單純的成了走屍,一定和周自雲有關!”

程透恩了一聲算作贊同,他微垂下眼,極低聲地說:“救不活,好歹也要叫她入土為安。”

程顯聽握住徒弟的手,柔聲接道:“恩,這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他又故作輕松,“至于為她報仇,還不一定輪得到我們呢。”

程透慢慢點了點頭。

隔了半晌,青年反握住他的手問說:“你呢,要取回的東西都拿到了嗎?”

“給你看看。”程顯聽松了口氣,微微一笑,站起來背對着程透解開腰帶。衣襟退卻,露出一整個光裸的脊背,他腰間那個似小環一般緊緊扣在脊椎上的刺青幾乎只剩個淡淡的印記了。程透神色一愰,擡手想摸摸,又在咫尺之處頓住。程顯聽未有所覺,反問說:“顏色很淡了吧?”

程透歪着頭,眼光迷離,又帶些不易察覺的天真。他答非所問,“那就是你全部的故事?”

“那不是。”程顯聽側過臉,餘光瞥見青年的眼,不由流露出些溫柔,“還有很多故事,但未來很長,可以慢慢為你講。”

昏暗中漸漸升溫,仿佛流淌着什麽惱人的心癢,師徒二人對視半晌,都驀地覺得臉頰有些發燙。程顯聽忙轉回身去穿好衣服,程透則別扭地側過了眼。這邊衣帶剛剛系好,後腳門便被人推了開。國英和陸廂一前一後進了屋。四人目目相對,一時萬語千言湧上心頭,感慨萬千,最終都只化作了程顯聽一句,“大家沒事就好。”

約莫是猜到程家沒飯吃,國英手裏拎了個食盒放在桌上。借着微弱月光,程顯聽來回打量着兩人。五十年似真似幻,國英眉眼間的幹淨未斂,卻更成熟穩重了些。陸廂照例靠着門板抱臂站着,垂眼的模樣又添沉斂,他們與“老去”形同陌路,只好說是年歲催生出的滄海桑田。

四人摸黑而坐,食盒裏只是些炊餅清粥和簡單的小菜,饒是程顯聽這檔子也閉上了抱怨的嘴,衆人沉默着先吃了一頓晚飯。黑燈瞎火,程顯聽拿着筷子的那只手頓在桌邊許久,突然在心裏窩火起來。這過得都是什麽日子,遭的都是什麽罪?

煩躁讓人登時沒了胃口,不過衆人各懷心事,他撂下筷子沒多久便也都吃好了。碗筷還不曾收拾,程顯聽先開口問說:“那天你們倆去哪兒了?”

衆人當然心裏清楚“那天”指的是哪天。陸廂回答說:“那天我們進山了。”

“進山?”程透站起來順手規整着桌上,國英也起來同他一起收拾,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話頭,“是。丹虢陣開啓的白光落後——”他抿了下嘴唇,沒人催他往下說,碗碟微弱的碰撞聲莫名讓人心悸。“都怪我。”

程透心顫了下,一把抓住國英的手腕問道:“什麽意思?”

國英剛要張口,陸廂搶先道:“那天我們原是要帶阿姐進山去找一處能連接內外山的地宮,想着能盡量會和,湊在一起也安全些。可我同國英争執了起來,阿姐勸不住我們,自己跑回家了。”

國英任由程透攥緊自己的手腕,低聲道:“我一怒之下沖出家門進了山,陸廂追我離開。在山裏我們發現地宮不受丹虢陣影響,可以進入內山。”

程顯聽大致猜到了後面又發生了什麽,嘆氣道:“那是個扣,你們進入地宮就也被丹虢陣困住了對吧?”

“是,”國英咬牙,“都怪我,若是不同阿姐分開……”

程顯聽忙接道:“不怪你,怪周自雲。”

程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仍死攥着國英的手腕,連忙放開。他們兩人的行徑聽上去甚至有些愚蠢,可自己同程顯聽又何嘗不是被困在了內山。這樣想來,他們被同花匠分開絕非巧合。問題在于,國英——

他剛想開口,程顯聽那邊便已經問道:“內山的地宮是怎麽一回事,國英你是怎麽知曉的。還有,你們兩個争執什麽?”

國英道:“你們未曾讀過完整的不眠集,阿姐和藥師為了不讓你們被別的消息引起興趣,删掉了許多內容。”

“是他發現的?”程透問說。

國英只搖頭,“我太莽撞,他在世時未曾完整走過地宮,只是猜測地宮是向內山方向去的。這消息實在不像是能夠由周自雲引導的,且那天莫毋庸進了內山後再沒回來,他同仙宮關系匪淺……”

程顯聽沉聲道:“莫毋庸就是仙宮宮主。”

此話一出,陸廂與國英皆是一怔,程顯聽緊接着又說:“不過他是個廢物點心,跟周自雲這面的事關系不大,具體的以後再說。”

至于争執,國英嘴拙,大概便是當時陸廂覺得地宮的事是捕風捉影,“新仇舊恨”一起湧上,能大吵起來,程顯聽根本見怪不怪。

他們各自陷在的漩渦裏,被“遺忘”的花匠就這樣緩慢而痛苦地死去,連屍首都不知所蹤。

諷刺無比。

程顯聽揉了揉太陽穴,強迫自己定住心神,“丹虢陣圈住的範圍是內山,你們能被困在裏面,說明地宮是真的可以通向內山的吧?”

陸廂卻搖頭,“再往前走塌方了,看痕跡應該是才塌不久。究竟能通向哪裏不清楚。”

程透道:“大抵是主閣,莫毋庸當時是從後山進山的,我們卻在主閣碰見了他人。”

話到此處,四人再度沉默。每個人都知曉緣由,正因如此,才顯得這沉默是如此的令人心痛。

為什麽?所有該說的話已經說盡了。死去的人已死去五十年,他們又還能說些什麽,能怎麽做呢?

隔過許久,程顯聽才道:“有人清楚周自雲的行蹤嗎?”

三人看過來,陸廂咬牙片刻,終是沉聲道:“這五十年他和溫道都似人間蒸發一般,貿然殺他,走屍和魑魅魍魉都無法控制。更何況……沒人有把握能殺得了他。”

程顯聽沒解釋,只淡淡道:“一個人殺不了他,也還有其他人。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世上沒人逃得掉。”見國英與陸廂微提起氣,程顯聽又擺手,“罷了,我還是要說大家都不愛聽的那句話,從長計議。仙宮按兵不動想必也是拿魑魅魍魉沒有辦法,更何況找不到他的人影。”

三人再度垂下了頭。

程顯聽忽然又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會讓那個時候到的。”他頓了頓繼續道:“明天勞煩各位再照顧一下我們家程透,我要進內山一趟。”

“你去幹什麽?”程透立刻問說。

“我去找展光钰,順帶去看看陵宏那邊。”說着,程顯聽苦笑一下,“雖然我不算喜歡他,但畢竟也是為數不多的能站到我們這方的人了。”

“罷了,一起去吧。”陸廂嘆氣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程顯聽卻搖頭,“我還有些私底下的話要同展光钰講。”

話說到了這份上,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麽。到此,四人散了,陸廂和國英照例要去收服走屍,程透要程顯聽先安頓一晚好好休息,說是這麽說的,他們家裏也不像有能安頓下來好好休息的地方。

這三天裏程透大致收拾了收拾屋裏,其實并不髒亂,但程顯聽滿腦子都是屋裏被老鼠爬過,心裏別扭得不行。幹淨褥子只有一床,另外的洗了一直沒幹透,天陰沉得很。躺下後連個枕頭都沒有,程顯聽渾身不舒坦地躺好了,又想起什麽,叫徒弟說:“差點忘了,要緊事。”

程透慢悠悠地過來,就勢坐在床邊問道:“怎麽?”

程顯聽毫不客氣,挪了一下躺到他腿上,擡眼望着青年一本正經地說:“想你呗。”

程透撇嘴,“我去找國英他們了。”

“幹嘛,說都不讓說了?”程顯聽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腕,目光落在那修長的手指上。他漫不經心地擺弄着程透的手指,說道,“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程透面無表情道:“我真走了。”

程顯聽佯怒,“都答應要和我過一輩子了,親我一下還不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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