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金戈

這些天來兩人都沒再提起過這茬兒,此事了後,師徒倆平時該怎麽樣還是照舊,沒什麽變化。驀地被程顯聽一提,程透渾身一僵,他當真是從未想過兩人這段情能有什麽好結果,更別提那些僭越了。

程顯聽枕在程透腿上,能明顯感到他家小徒弟緊張起來,他心裏有種得逞了的得意,正偷偷揚着嘴角,醞釀着要講的正事,忽然愣了。

毀了,像是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他略顯窘迫、甚至可以說是正經得有些嚴肅,從自己懷裏摸出一個白瓷瓶遞給程透,咳嗽一聲掩飾番尴尬,“兌水服下。”

“這是什麽?”程透不解道。

“我從謝爵那兒讨來的,用來解毒。”程顯聽含糊講道,“不是現在喝,是……再發作的時候喝。”

不等程透問,他又忙道:“什麽時候發作說不好,許是明天,也可能再不發作了。”

發作。這個詞勾着無數旖旎回憶而出,師徒倆各自別開臉,程透臉上騰地燒了起來,他想站起來走幾步,但程顯聽還枕在他腿上,這讓青年幾乎不敢動彈,他兩手驀地都覺得無處安放,只得緊緊攥着那瓷瓶。涼絲絲的白瓷須臾便被體溫暖熱,程顯聽從他手裏拿過小瓶,溫溫的瓷器摸起來像是青年的脖頸。他半狹着眼,随口說道:“畫骨靠那毒繁衍。”

“中毒的人會——”說到這裏,他自己也卡了磕兒,騰地坐起來,背對着青年磕磕絆絆道,“以、以行……敦倫之樂的方式将毒傳給下一個人,若是不——會暴斃而亡。”

他說到關鍵處聲音便降如蚊子哼哼,心裏一面懊悔不該挑起這事,一面暗自祈禱徒弟別再追問。

畢竟……是因為他們沒做到最後一步,骨生香才沒能傳播。而在交合之時,新的畫骨會從腰椎處掙脫皮肉而出。

程透本也巴不得趕緊結束,剛想趁師父閉上嘴找個理由開溜。他站起來走了兩步,猝然怔住,轉回身一把扯過程顯聽的肩膀,叫他望向自己,“你是因為那天在山洞裏——才對我說那些話的嗎?”

他眼裏種種,令程顯聽一瞬間憶起了将融未融、岌岌可危的湖面冰層。那種不動容薄而鋒利,若是此刻點頭,程顯聽甚至想象不出他天生硬骨的徒弟能有多決絕。

好在……答案并非如此。

程顯聽緩緩地笑了。他笑起來時帶翹的眼梢總是叫人心上歡喜,天大的恨與惱仿佛也能頃刻消融。程透心裏抽了一下,剛垂下眼,程顯聽卻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這是為你而跳的,也是為你而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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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望着程顯聽。他握住自己的手因為此刻疊加的體溫暖了起來,牢牢按向他的胸口。他知道這麽探不到心跳,可是這一刻,青年仿佛真的能感到淺淺胸口穩而有力的跳動。

程顯聽緊緊抓着程透的手,他佯裝委屈,向前湊到徒弟眼前,低聲說:“你會這樣覺得,是因為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是什麽。”

“你就是我的世間因緣。”程顯聽說着,擡手将程透鬓側一縷碎發攏在耳後,眼中溫柔如水。

風波,山河,晨鐘暮雪。世外桃源碧滔似浪,殿上是正法般若,不動神佛。

今生唯有抓住那轉瞬即逝的影子,方能安于此身。

“我見你一眼,萬法即生。”

程透怔住半晌,掙開程顯聽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按着程顯聽的肩膀,不由分說吻了下去。

程顯聽剛要将這一吻深入下去,程透卻已經往後一撤身子,兩人分開來。程顯聽呆愣着看着他,那句“這就完了?”還沒問出口,程透先發制人道:“什麽叫萬法即生。”

程顯聽又笑起來,“就是說我見這世界本無法無相,可是我見了你呀,眼裏忽然便生起了人間山河。”

這番插曲叫屋裏氣氛暧昧至極。兩人離開時正是深冬,不想再回來卻已将近入夏了。自半開着的窗口吹進來一陣涼爽的風,在隐含的悶熱裏讓程透莫名感到身上一陣寒意。程顯聽自以為不着痕跡地往這邊湊過來,含笑的眼梢和嘴角都讓青年眼前陣陣發昏,如同快要暈厥一般的沉醉。他像是某種耐心十足的猛獸,饒有興味地品嘗着因自己靠近而抿着下唇的青年的緊張。在師父慢悠悠貼過來的一瞬間,程透渾然不覺已屏住了呼吸,程顯聽驀地在他額角上飛快地親了一下,兩手墊在腦後倒回了床上,“睡覺睡覺!”

在充滿得逞笑意的話語裏,程透面上一紅,心裏卻有點惱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着衣領将師父重新拎起來,程透在他嘴上重重親了一口,然後腳底抹油似地低頭蹿了。

程顯聽忙道:“去哪兒啊你!”

外廳傳來青年急匆匆的聲音,“找國英,不要跟過來!”

程顯聽那句“小心點” 還沒喊完,門板已經被咚一聲碰上。心滿意足的師父回味般舔了舔嘴角,躺下閉上了眼。

許是諸多事情煩悶惱人,這一覺醒來已是大清早。程顯聽看看身旁,發現徒弟不在,大抵是又起了個大早。睡眼惺忪慢騰騰地洗漱完了,他才想起來這兔崽子昨天半夜出去,現在的作息是白天睡覺,想必是一夜未歸。

雖然外面到處都是走屍,倒也不太擔心,一來自家徒弟幾斤幾兩心裏清楚,二來國英陸廂都不是省油的燈,三人湊在一塊兒,甭管什麽牛頭馬面也都能鬥上一番了。說是這麽說着,程顯聽還是匆匆出門尋去了。程透果不其然就在陸廂和國英家裏,兩人還沒來得及休息,看着都也沒什麽倦态。見程顯聽找來,國英指了指裏屋,原來青年在別人家的床榻上倒頭便睡,此時正睡得天昏地暗呢。程顯聽走過去低頭看了會兒程透安詳的睡顏,心裏又無奈,又頗不是滋味,最終還是沒擾醒他,只出來對陸廂他們道:“他睡這兒你們睡哪兒?”

話音剛落,程透自己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來說:“師父你去哪兒啊?”

程顯聽便倚着門框答說:“我到內山尋展光钰。你回家吧,在這兒占着人家的地方。”

程透揉着眼睛哦了一聲站起來,乖乖巧巧跟陸廂和國英道了別,自己回去了。程顯聽在門口見徒弟進屋,這才放心,轉頭對送出來的國英道:“我趕緊走了,一會兒他回過神兒來又非要跟我去。”

國英笑眯眯地說:“帶着也無妨嘛。”

程顯聽只搖頭,随口道:“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覺得自己去就好。”

兩人這番道別,程顯聽獨自踏上了去內山那條熟悉的小道。草木的淩亂生長令腳下俱是張牙舞爪的陰影,在夏日裏帶來些鬼氣森森的陰涼。程顯聽心裏嶺上仙宮這個破地方已不配稱之為仙島,眼前四下種種森涼反倒挺像它該有的模樣。

本以為過正門進內山要費上一番功夫,沒料到守衛并沒有多問,大抵因為外山有幾個能說話的活人他們心裏都清清楚楚。只是等會畫封山印的分舵主來費了不少時候,那人又是個生面孔,看來這五十年間仙宮的勢力也變換交替了不少。

程顯聽快步朝着記憶中刑罰司的方向走,大晴天豔陽高照,一入了暑,太陽便烤得人發疼。他走在涼蔭底下,眼瞧着仙宮高樓又起,原本除了金閣,就數萬卷倉最高,而今緊挨着萬卷倉又架出一座高閣,恨不得直捅到穹頂。萬卷倉縮在那棟樓的陰影裏,顯得可憐巴巴。

刑罰司的地方還算寬敞,如今冷冷清清的,那股肅殺之氣卻是不減。門庭大敞,程顯聽也不客氣,徑直邁過了門檻。刑罰司原本是朝陽的,可惜如今前面起了一座高樓,把它也罩進陰影裏。客堂有種不朝陽房間獨有的陰冷潮氣,牆上挂着的字畫,犼算是屬火的兇獸,倒是中和了些許,沒叫薄薄的紙張生黴。他背着手漫無目的地掃視到墨跡上,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冷冷道:“誰讓你進來的?”

那聲音正是展光钰無疑,只見他從內堂門後的陰影裏走出來。穿得一絲不茍,面上殺伐戾氣不減,頭頂那撮金毛卻滑稽地翹着。見來人竟是程顯聽,他着實愣住片刻,才不掩喜色疾步走來問道:“怎麽是你,你去哪兒了?”

程顯聽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展光钰卻不嫌話長,忙叫程顯聽坐下,自己從內堂裏端了壺冰涼的茶,也不知是不是隔夜的。他給程顯聽倒上一杯,做好了聽長篇大論準備,哪知後者挑挑揀揀,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在芥子廟中的經過。大抵是忘了,程顯聽端起小盞剛要喝,瞥了眼殘茶嫌棄不已,又放了回去。餘光瞧見展光钰發現這麽快就說完了,還莫名有點失望似的,忍不住好笑道:“怎麽?”

“你有所不知。”展光钰長長嘆了口氣,“我本來就沒什麽朋友,刑罰司一散,我孤零零兒窩在這兒好久了。”

程顯聽知道這東西命長得很,反倒對時間不太敏感,出言提醒道:“過去五十年了。”

展光钰倒好,非但沒驚訝,還悶聲說:“五十年啊,說長不短的,好像是一眨眼的事。”

程顯聽心說我這才是夢幻呢,一出來五十年後了。他揉了揉額角,随口問說:“關于這五十年來,你知道什麽新鮮事啊?”

“哪有什麽新鮮事,”展光钰說着心裏也窩火,捶了一下桌子,“你知道我是被罰來的,哪裏敢犯殺戒,不然我非要跟那個誰打上一架不可!”他順手推了一下程顯聽,“你,我勸你也少搞事。當年你到底是犯了什麽事搞成現在這樣的你我心裏都清楚,別再犯殺戒了。”

程顯聽含糊道:“我心裏有分寸。”

他坐在陰影裏的圈椅上,颔首沉思了片刻,修長的手指輕輕敲着扶手。展光钰也安靜下來,兩人對着滿室潮冷各懷心思,展光钰張了張嘴,猶豫須臾硬下心說:“大哥,閉上眼別節外生枝,從這裏出去,你仍是那個‘殿下’。”

程顯聽颔首笑道:“誰稀罕做那什麽殿下。”他毫無所覺自己慢慢斂去笑容,繼續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糾錯。”

薄灰發男人眼裏那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冷意突如其來,那是不同于任何一種寒冷、裹挾着某種甚至可以說是決絕的殘忍。展光钰瞬間打了個寒顫,将還要講的話忘在了嘴邊,程顯聽卻毫不自知般,一歪腦袋忽然說:“殺了周自雲,最怕的是他手下那些不知藏在哪些陰影裏的魑魅魍魉作亂,對嗎?”

展光钰不曉得他又想到了哪裏,茫然地順着回道:“哪些魑魅魍魉和走屍數量驚人,甚至可能超多了修士的人數。再考慮上這裏連通着洪荒塔,指不定周自雲手裏還藏着什麽大東西呢。”

程顯聽手仍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着,他沒看展光钰,目光散着,漫不經心道:“若是……度盡仙島魑魅魍魉,就沒這點顧慮了吧?”

展光钰沒好氣道:“誰有那本——”

他反應過來,冷汗頓時下來,驚起背後一寒,“你以為你是你的師尊?”

展光钰下意識地按住程顯聽的那只手,“你師尊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願尚未圓滿,你瘋了,覺得自己何德何能!”

程顯聽看起來沒什麽反應,只是推開展光钰的那只手道:“這只是一個小島,如何能同地獄相較。”

展光钰手被推開,卻仍不依不饒,“你瘋了!你知道這島上有多少魑魅魍魉,這是你一個人能完成的嗎!你要修養多久才能緩過來,何況你前腳做完,後腳周自雲殺過來了怎麽辦?他會給你時間調養生息嗎?”

程顯聽不回答他,一手撐着頭像在沉思,也不再理人了。展光钰見他半天不說話,暗松一口氣,剛準備再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顯聽背着手站起來,緩緩道:“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展光钰一個頭兩個大,立刻說道:“我不幫,讓你徒弟去。”

程顯聽置若罔聞,繼續吩咐,“他做不成,非得你去才行。明天白天半下午的時候來七目村找我。”說着,他仿佛已按耐不住一般,邁步走出屋外,“明天半下午的時候,記住了啊!”

展光钰一句反抗的話都沒說出來,就被程顯聽單方面地決定好了。他心慌得不行,總覺得自家這位大哥又要惹出大事來,追到門口,瞧見程顯聽若有所思匆匆離去的背影,說不上來是憂心他還是自己,咬咬牙回身,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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