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閣樓
程顯聽懷着心思慢悠悠地往回走,他極怕曬,一路挨着涼蔭走出去了不遠,陡進到陽光底下,竟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話雖然已同展光钰撂下,事情卻不是說說那麽簡單的。加上還沒問過自家徒弟的态度,冷靜下來後,程顯聽長長地嘆了口氣。
計劃嘛,先計劃着總也不會有差。他悠悠蕩蕩,轉到萬卷倉底下才想到這裏如今不是最高的了,金閣自然是沒在考慮範圍內的,程顯聽環顧四周,又無奈地笑了起來——最高的不就在旁邊嘛。
這棟樓到底是做什麽的,他拾級而上,沒心思也沒興趣探究。一直走到最頂上,刺眼的金光從穹頂傾瀉而下,程顯聽伸手遮住半面臉,仰頭看了看。說是最頂上,倒是還有一層,有窗戶有門,只是再沒臺階上去,從底下也看不見屋裏有什麽,不知是修來做什麽的。他胳膊搭在欄杆上俯視着雲霭複道,人變得小如蝼蟻,卻不掩行色匆匆。程顯聽垂着眼怔了一會兒,突然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卻敏感地嗅到了一股腐朽味道。不同于木質樓閣的黴灰味,是一種彌漫着死亡氣息、令人不安的,腐屍的味道。
程顯聽蹙起眉頭,半轉過身,望向頭上的。
他到此處本是為了尋一個仙宮的制高點用來布局,所謂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他不去找事,事上趕着來找他。好巧不巧,一旦注意力放在了上,一些細碎聲響便傳進了耳朵,細聽之下,似乎是鎖鏈拖動的聲音。
程顯聽揉了揉眉心,心裏已經了然。
這個上關了什麽東西。
他不太好奇——現在想來,這仙宮裏沒藏着什麽秘密的人才是少之又少。秘密既然是秘密,自然揭開來禍患無窮。好奇心也是一種欲念,程顯聽抿了抿嘴,離開了頂層。
內山這一趟不知算不算有收獲,一路回家,不知為何,那些鐵索聲響與腐朽味道如鬼魅纏身般揮之不去,漸漸搞得程顯聽有些心煩起來。程透還在家裏睡得正甜,也不知道和國英他們幹什麽去了。程顯聽坐在床榻旁邊看了一會兒徒弟的睡顏,生起作弄他的心來,拿手指頭戳了戳青年的臉,後者毫無反應。倒黴師父玩了一會兒自覺沒趣兒,索性枕着胳膊躺在旁邊也眯起了眼。
程顯聽閉着眼胡思亂想半天,耳畔那鎖鏈拖動的聲音由遠及近,他半夢半醒,腦中思緒漸漸不受控制。腦海中的畫面裏是芥子廟,他一個人茫然地走在長廊上,身側所有房間的門都開着,裏面光怪陸離,淨是荒誕。他背着手往前走着,鎖鏈拖動的聲音越來越近,程顯聽聽到身後有一縷極輕極緩地呼吸,他回過頭去,只看到左手旁的房間裏是地獄苦海,腐骸惡鬼掙紮着向外湧動,有一個披頭散發、骨瘦如柴的女人從膿血與緋色裏爬來,緊緊攥住了程顯聽的腳腕。
“救救我。”
他聽到那聲音響在自己耳邊,像是親昵地趴在自己肩頭。程顯聽下意識地回頭,這一剎那裏,鐵索急響,将那長發惡鬼生生拖回了地獄。
“救救我!”
程顯聽張開嘴,伸出的一只手向她抓去,與此同時,兩扇門毫不留情地重重碰上,将地獄衆鬼關在了門後,發出一聲酸澀的嘎吱。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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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打挺從床榻上坐起,程顯聽驚魂未定,急喘了幾口氣,才對上了程透的眼睛。他還沒從夢境裏掙脫出來,程透握住他的手關切道:“你做噩夢了?”
程顯聽的手冰涼,他低吟一聲揉揉太陽穴,回握住徒弟的手說道:“沒事。吵醒你了?”
程透猶豫了一下,眼神複雜。他垂眸抿了下嘴,“你特別大聲地叫了一聲,然後就坐起來了。”
“啊……是嗎。”程顯聽本人毫無所覺,他略帶疲倦地揉着額角,剛要安慰徒弟大抵是諸事紛擾,只聽程透低聲道,“你喊了花匠。”
這一句像是喊回了魂,程顯聽一怔,雙目微睜。夢中幀幀在眼前閃過,他頓時冷汗直冒,匆匆下床蹬上鞋子就要往外跑,剛邁出去又趕緊回身,抓着徒弟的肩膀吩咐道:“兩個時辰內我沒回來就叫陸廂到萬卷倉旁的高閣上找我!叫他自己來,你不要跟去!”
這副慌張反應讓程透意識到事情絕不僅僅是一個噩夢這麽簡單,青年反倒冷靜異常,握住師父的手腕高聲道:“怎麽回事?”
若是真如猜想一般,便是不能隐瞞,程顯聽吸了口氣叫自己也安定下來,回答道:“如果有事,便是大事。”
眼見沉穩重新布上師父眼中,程透點了點頭,“兩個時辰。”
程顯聽轉身,匆匆奔向內山。
一路上只希望那不過是個荒誕怪夢,但愈發冷靜下來觀察四周,程顯聽便愈意識到自己适才不該離開。
這座高閣布置精妙,選在一個陽氣至盛的風水位上,算上正好九層,沐浴在陽光下。正值正午,毒辣日光透過窗棂照耀進內,程顯聽禦劍而起,門沒有落鎖,隔着門板能感覺到門後布了一道向內設置的符咒,用來壓制走屍。
他踩在劍上,推門前的一刻忽然又有點晃神。
程顯聽壓着混亂思緒,推開了的門。
不大,随着門開,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酸臭撲面而來。內幾乎沒有陰影,充斥着熾熱的陽光。刻了符文的鐵索蛛網般橫旋,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牢牢固定在中間,那女人穿着一件布滿血漬的衣衫,一條腿跛了,無力地拖着。鐵索深深鉗住她的四肢,皮膚與鎖扣相接處磨得幾乎見骨。她的腦袋垂得極低,後頸位置深深釘入了一根足有手臂粗細的縛屍釘,玄色長釘上爬滿可怖的紅色鏽跡,是她拼命掙紮的證明。外面雲層湧動,金光照耀在她紫灰色的幹枯皮膚上,瞬間冒起了帶着腐臭的紫煙——女人痛苦地掙紮起來,口中發出意味不明的嘶嘶聲,随着她的掙動,鐵索更加收緊,使人幾乎能聽到她骨骼被扯開的咯吱,縛屍釘紅光大作,女人因為疼痛下意識地想要仰頭吶喊,奈何長釘因這動作,更加深深紮進了她體內一分。
有那麽一剎那,程顯聽覺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同樣被那駭人長釘牢牢定住,通體生寒,如墜冰窟。
究竟是什麽樣的惡鬼畜生,才能即使在殺害了她後,仍不肯放人離去,将她的靈魂深深封在體內,忍受以無間為時長的折磨。
程顯聽的腦袋随着呼吸一起停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他拖着腳步俯身繞開鐵索,漸漸靠近女人,随着他的靠近,女人再度發出不安地嘶嘶喘息,比起那些束縛的鎖鏈,她似乎更畏懼這個道體真身,即使臉掩在發下,也能感到她的驚恐萬分。
程顯聽不敢再向前了,他站在原地,用盡了全身氣力才開口道:“你算是什麽呢,花匠?”
她對自己的名字毫無反應,縛屍釘再度發出紅光,女人拖着那條斷腿企圖向後退卻,被割斷的喉嚨令她連尖叫着嘶喊以發洩都成了奢望。
程顯聽無比清楚眼前的花匠早已被制成了走屍,靈魂卻仍被封困在這具不死不活的身體裏受盡折磨,受盡屈辱。
蛇骨長劍淩空而出,金光大作,花匠扭着身體瘋狂掙紮起來。程顯聽咬牙狠心斬斷了一根鐵索,随着符文鐵索與劍相撞的嗡鳴,剩下的鐵索盡數而動,瞬間便将女人的身軀拉扯到了極限!程顯聽出劍的手立即收住,他手提着長劍站在原地,巨大的茫然與無措令他與花匠咫尺之隔,卻恍若天塹。
被施以法術的鐵索無法被單純地砍斷,但若是加以法術,即使同時斬斷所有鐵索,這副軀體也只有兩個結果——要不被鎖鏈五馬分屍,要不被強大的術法折磨到灰飛煙滅。
程顯聽收回蛇骨劍,在門口席地而坐,驀地笑了一下。
那種壓得人無法呼吸的無力感從未離去,他捂着額角,覺得就這樣讓花匠灰飛煙滅未嘗不是解脫。
放過她的靈魂吧。
程顯聽面朝西方跪下,燦爛的陽光使他那雙帶翹的眼也散出琥珀般的淺暈。
“師尊,告訴我,我該怎樣做。”
放過她的靈魂吧。
直覺告訴陸廂大事不妙,在收到程透的消息後,他便立刻動身去了內山。
跟剩下那二位比起來,陸廂算是比較冷靜的人,此事又與花匠有關,保不齊會發生什麽,早點去總也沒錯。
在趕往內山的路上,陸廂已大致猜到了來龍去脈,他相信等在外山的兩個心裏也隐約有了答案,不跟來,興許也是一種逃避。反倒是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愈發占據陸廂的心,他和國英整整五十年都沒發現花匠的蹤跡,盡管都知道她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又或許,正是不願面對,反而使亡魂受困的女人無法入夢。
風自耳畔凜凜而過,陸廂推門時見程顯聽挨着貼了符咒的牆靜坐着,定定望着中的女人,眼神卻是放空的。陸廂沒有理他,他緊咬着牙關,拔刀就要狠狠向鐵索砍去,長劍卻比他更快,飛來橫在身前擋住了動作。陸廂劇烈地喘着氣,壓低嗓音強迫自己思考,“砍不了?”
程顯聽保持着屈起一條腿的姿勢,緩緩說:“她的靈魂還困在這具軀體裏,要不被扯得四分五裂;要不,被你的術法擊得灰飛煙滅。”
陸廂還沒來得及回話,陡然聽見程顯聽又問,“陸廂,你相信轉世而生嗎?*”
【這裏涉及到道教和佛教對輪回轉生的不同看法惹 我們不往深處讨論】
陸廂握刀的手收緊幾分,沒有轉身,“我是個修士。”
程顯聽卻好似不想再談,擡手收了飛回的蛇骨劍,站起來淡淡說道:“我因為道體真身的原因接近不了她,你試試直接拔下來縛屍釘。”
陸廂不說二話,收刀回鞘,繞開鐵索接近花匠,後者仍是恐懼萬分,又掙動起來。陸廂橫着心走過去,突然開口道:“下輩子別做人了,做一株桃花吧。我日日為她澆水,只開一季,漂亮,不苦。”
手才碰到縛屍釘,鐵索立刻收緊,女人四肢再度被扯成了駭人的姿态,陸廂忙縮回了手,往後退了半步。
他半回過頭,低聲道:“周自雲的生母,被許凝凝鎖在血海深處,也是這樣。”
陸廂伸出一只手慢慢掀開幾縷女人垂下的長發,他多希望那不是她,然而紫灰色的皮膚、血絲密布的烏黑眼珠無神地與他對視着。痛苦與驚恐輪番在那雙眼裏滾過,她不知道這曾是她親密的人,只是知道,好疼。
額頭上如蜈蚣般鮮紅色的傷疤,仿佛都在訴說着,皆是造化。
“你覺得許凝凝真的知道如何不經山門離開嗎?”程顯聽榫不對卯地說着,“不過她向來說話算話。”
陸廂慢慢笑起來,溫柔地放下花匠那縷長發,“聽起來你像是活了許久了。”
程顯聽站在牆根沒有靠近,“是呀。活了許久,還活不明白。”
陸廂像是沒聽見他這番話一般,轉過身來望着程顯聽,定定問道:“你有辦法讓她離開,但不知道這樣她還會不會回來,對吧?”
程顯聽點了點頭,他沒看陸廂,而是望向鐵索深處的女人,眉峰舒展,緩緩一笑,“卻是不知道她願不願,畢竟這可是花匠。”
“我替她做主。”陸廂退到程顯聽身旁,“這五濁惡世,不來也罷。”
随着時間飛逝,陽光退卻半分,風起雲湧間,程顯聽深吸了口氣,“你去叫他們兩個來送她最後一程罷。”
現出為數不多的一縷陰影,陸廂站在那陰影裏慢慢搖了搖頭。他思量了許久,低聲道:“不了,回去只報好,他們不會怪罪的。”說着,他縱身輕躍,落在了其下的走廊上,背對着程顯聽,陸廂聲音略顯顫抖,“我便也……不相送了。”
他閉上眼,暑日的陽光炙烤得人阖上眼後陣陣酸疼。身後好似響起了振聾發聩的念誦,他想細細去聽,四下裏又靜谧無聲,眼前的黑暗裏似乎閃過柔和而盛大的金色光芒,不同于刺目日光,那光芒在安撫着傷痕累累的魂靈,如同所有阖眼祈禱的人一般虔誠,自眼鼻口舌身意而發,聲如洪鐘,回蕩在整個穹頂。
他聽到雲在流淌,一個男人用低沉的嗓音慰藉亡靈。
“揭谛揭谛,波羅揭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