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長瓦
回到內山,天已經快黑了。程顯聽和陸廂分別後各回各家,他自己慢悠悠地往家走着,心裏頭莫名輕松了不少,也不知道算不算釋然。
一進門,飯菜香氣撲鼻,程透一個手支着頭等在桌前,見師父回來了,只輕松道:“菜是國英自己種的,魚是我倆釣來的。”
程顯聽恩了一聲,也不打算說什麽,師徒倆坐下來吃飯。程顯聽腦袋放空,倒是絲毫沒考慮怎麽開口,這頓飯的沉默下湧動着不安,饒是如此,程透仍然等到了收拾完殘局才開口道:“那個閣樓裏關着花匠……的屍身,是嗎?”
天還不算太黑,能點一會兒油燈,小小的火苗并沒有使屋裏明亮。程顯聽兩手撐着下巴,驀地吹了燈,答非所問說:“我們把閣樓放火燒了。”
半昏半暗,程透緊挨着他坐下來,把頭枕在程顯聽身上,低聲道:“我看你回來時的表情,知道你把這件事辦好了。”
程顯聽伸手攬着徒弟,颔首苦笑一下,“吃飯的時候,我在想一件事。”
程透不說話,他聽到他平緩的呼吸,沉穩的心跳,心底那些焦灼與慌張平複了些許。青年沒有說話,只等着師父繼續。
“我在想有些事會不會——太順了,太巧了。”話一出口,程透剛隐隐放下的心又涼了半截,他坐直身子,只聽程顯聽接着道,“我在想我,你,陸廂,國英。會不會從山火燒起來前,一切就已經被算好了。”
程透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程顯聽似乎沒有察覺,兀自講說:“我們兩個被困內山,陸廂和國英困在地宮裏。花匠一個人被留在內山,甚至我們兩個去了萬字扭樓、出來後一眨眼就過了五十年,這些會不會都是算計好的——”
“要有多了解我們才能算計好這一切,”程透不知自己是不願還是不想細思,急匆匆地打斷道,“何況我們進去扭樓多少天根本就是不可控的。”
程顯聽終于側過臉來看向青年,沉聲道:“可是周自雲做得到。”
話音未落,一股血液倒流般的寒意已包裹向了青年,程顯聽卻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立刻講說:“今天陸廂跟我說起了禍海鬼母,我才突然想到。通天鬼眼……他是有這個本事的。我們會來到嶺上仙宮或許不在他的計劃內,但他卻是最早見過我的一批人。也許,他早已經在那兩三年裏用通天鬼眼一遍又一遍地窺探過了我們的過去,一遍一遍,細細揣摩着我們的性格,我們的反應。”
這個可怕的猜測似乎吓到了青年,他臉上血色退了三分,張了張嘴想打斷師父,程顯聽置若罔聞,與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不知不覺間收緊,弄得程透有點疼,“或許他根本不是那個做事随心的瘋子,他有自己的計劃,最終都只有一個目的。他不在乎我們到底在萬字扭樓——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我們在萬字扭樓裏去到哪兒做了什麽,他只是需要時間。”
“你弄疼我了。”程透輕輕晃了晃師父那只手,小聲道。
程顯聽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忙松開五指,兩人手剛一分開,他又一把重新扣住了程透的手,像是有些不舍,“這個想法紮在我的胸口,叫我寝食難安。”程顯聽望了眼門口,自言自語道,“不能再拖了。”
他話語裏忽如其來的斬釘截鐵令程透心下一驚,不安襲來,程透忙道:“你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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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安撫似地重新望向程透,笑裏含着溫柔,“你知道師尊的大願是什麽嗎?”
程透想也不想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對。”程顯聽緩緩念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程透只思考了一刻便明白了師父要做什麽,他張口那句“你瘋了”還沒罵出來,又忽然咽了回去。他看向程顯聽,程顯聽眼裏溫情如水,令青年有一瞬間的沉淪。他情願溺死在那雙叫人心生歡喜的眼裏,程顯聽是如此堅定不移的人,他要做什麽是無法改變的——他也不願他改變。
這何嘗不是他的大願。
程透半眯着眼,低聲喃喃道:“我情願成全你。”
程顯聽笑起來,揉了揉程透的頭發,輕聲說:“那你呢。我要是不回來了,你呢?”
心結當解,程透抿着嘴扒拉下來他的那只手,沉聲道:“我是為你而生的,你說呢?”
這回答令程顯聽并不滿意,他舒展的眉心再度蹙起,拇指慢慢撫着程透的側臉,“我們是為彼此而生的。”他不給青年細想這句話的機會,勾着嘴角怨起來,“你就是為我而生的,是我發願請你來到這世上的。但要是我死了你也不活了,那未免太對不起師父了吧?”
程透眼沉下來,剛要說話,又被程顯聽打斷,他望着他正色道:“我只是想說如果我死了看到你跟來,我一點也不會高興,只會很難過很難過。”
他忽然低頭極快地在青年嘴唇上吻了一下,快到程透甚至還沒來得及閉眼,“外人才會覺得我們生死契闊,我只要你平安喜樂。”
程透一把攥住了程顯聽的衣領,他眼裏聚起鋒芒,程顯聽其實很喜歡他的這種狠勁,就連愛都這麽兇狠。
“把你的昏話都給我收回去。”程透眯着眼睛湊近幾分。
“我要你平安喜樂,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愛我。”
言之鑿鑿,擲地有聲。程顯聽望着青年,着實足足愣了半刻,才緩緩勾起嘴角,側過頭貼近青年,“還給你。”
他低頭再度吻上青年,唇齒相交間舌尖相抵,像在交換某種誓言。這一吻随着粗重的呼吸戀戀不舍而分,程顯聽滿心是“這小混球竟敢咬我”,他惡狠狠地笑起來,“我還給你。我要你哪怕活着是為了愛我,也要為了繼續愛我而活。”
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愛我。
程顯聽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角。
這一來一去,程透的态度明了,程顯聽最放不下心的一件事算是達成了。畢竟自己徒弟随師父,在某些事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極端。
可當程顯聽那日叫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說出這是為你而跳動的那時起,自己忽然便釋然了。
若是……為我而活能讓你拼盡全力在痛苦中活下去,那就請為我而活吧。
未嘗不可。
黑白颠倒的生活程透和程顯聽過得倒是都不太習慣,大事已了,還有些細節想同陸廂商議幾句。程顯聽撐着困意邊整頓衣衫邊沖徒弟道:“我原是有事仍要找陸廂一趟,不過想先告訴你一聲事了了才先各回各家的。把國英叫來陪你如何?”
“怎麽還非得找個人來陪我嗎?”程透嘟囔完了忍不住也打了個哈欠,青年作息十年如一日規律,幾天還不至于就能扳過來時間。程顯聽見他揉眼的樣子好笑,心裏柔得像薄絹上的紋,又道:“你要是困就幹脆去睡,我見夜裏也挺太平的。”
程透也沒掙紮,脫了靴子平躺在榻上沖師父揮了揮手,意思是:滾吧!
程顯聽心裏啧一聲,暗罵句這孽徒,背着手就出門了。
師父走了沒多會兒,程透胳膊枕在腦袋後面将夢将醒,剛要一頭栽進周公府,門吱呀一聲就開了。青年頓時睡意一清,猛地坐了起來,手瞬間就按在了未取下的劍鞘上。
“程透?”
國英刻意放輕了的聲音傳進來,虛驚一場,青年心弦一松,擡腳又躺回了床上。國英披着一身被窗棂割得支離破碎的月亮進來,還是清清爽爽、眉目柔和的模樣。他進來也不客氣,徑直坐在了床沿上,偏頭沖程透小聲說:“困了?”
程透先是搖搖頭,随後又點了點,沒有答話。國英見狀一笑,手指微擡,指尖上躍起一小株如豆般的火苗來,他垂眸望着那小火苗沉默幾許,輕輕呼出口氣複吹滅了,這才回身問青年說:“我能躺下嗎?”
程透還是不說話,只是往裏挪了挪,給國英騰出地方。國英伸手拔下發簪放在枕旁,脫了鞋同程透并肩躺下。兩人挨得很近,程透幾乎從未與師父以外的人如此親昵過,一時難免感覺怪怪,呼吸都放緩了不少。國英聽出他吸氣的僵硬來,翻了個身把一只手墊在腦袋底下側躺着看他,輕聲說:“我喜歡這麽看陸廂,他睡覺從不翻身,永遠都是平躺着。”
這倒是說到了點兒上,程透張口問說:“你和陸廂是怎麽——咳……”
程顯聽的熏陶下,程透差點就把那句“搞在一起”給說出來了。好在國英沒聽出來,歪着頭問道:“怎麽突然問這個?”他見程透難得露出些窘迫來,忙又說,“啊,沒有冒犯我,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
他咬着下嘴唇,眼裏露出些難為情,面頰上顯出團粉暈,極小聲地說:“他好看。”
程透一口氣險些沒咽下去,不由自主提高些聲音,“就為這個?”
國英又笑,表情放松起來,不答反問說:“那你喜歡程顯聽什麽?”
這問題陡然抛出,也将程透問得一怔。他在回憶裏搜尋着“喜歡程顯聽什麽”,回憶裏卻翻來覆去都是他薄灰色的長發,帶翹的眼梢。所有的都像霜雪一般冷,又似春蠶吐絲般柔軟而缱绻。
程透放棄了,賭氣般道:“對,他好看。”
國英見他這般,笑得倒是愈發開心,徐徐道:“他好看還不夠嗎?”
程透心裏覺得不對,一時又組不出反駁的話來,還沒開口,國英繼續道:“阿難見佛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心生愛樂*,便發願同佛出家。程顯聽雖沒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但一相一好總是有的吧?”
他雙目微阖,慢慢念說:“這美生出一念,一念便又層層翻出情天欲/海來。”他再度反問程透,“我見他好看,這還不夠嗎?”
國英這麽一番話,倒又叫“他好看”這簡簡單單三個字生出些別樣的绮羅障來。
程透自個兒琢磨了半天,随口問說:“你從仙門長大,對家的東西倒是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國英搖着頭解釋道:“陸廂的師父是位雲水僧人嘛。”
程透心裏還揣着話,不想就這樣結束,便随手從腕子上取下那砗磲念珠來,遞給國英道:“哥哥見多識廣,那來說說這個。”
七目村衆人輩分亂得一塌糊塗,左不過程透最小,怎麽叫吃虧的也不是他。國英接過了,拿手輕輕攆着珠圓玉潤雪白念珠,輕聲說:“一百零八顆啊。”
程透也側過身子面對着國英,盯着那砗磲鏈道:“展師叔說這是拴住他的一百零八種煩惱,現在拴住他的是我。”
國英聽到這兒噗嗤一聲樂了,程透再度窘迫起來,揉揉太陽穴不說話了。國英忙收住聲道:“我笑是因為我覺得有趣,程顯聽看起來是那麽幹淨的一個人,拴住他的卻是一百零八種煩惱,這不是挺有意思的嗎?”
青年想想也是,有一瞬間險些憋不住想把自家師父的真身給抖落出去,他抿着嘴,還沒想完,只聽國英又慢條斯理地講說:“你知道嗎,念珠在藏語裏叫作。”
他望向程透,把砗磲鏈遞回青年手中,“它的意思是,一直惦念。”
程透接過念珠的手猛地一頓。
“常想常念,一如此珠連續,接連而不斷。”
國英兩眼彎彎,低聲道:“很美吧。”
程透心跳撲通撲通,拿回念珠戴上。這确是從未知曉的美妙,他胸中百般湧上,鴉睫幾顫,嘴上卻打趣說:“陸廂信的可是長生天,別蒙我,你怎麽還會藏語。”
國英笑意裏露出些狡猾來,眨眨眼睛也調笑起來,“可他又是個修士,誰曉得心裏到底信什麽。”他閉上眼長舒了口氣,“我們信什麽,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不等程透答話,他又搶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揣着話呢,你倒是說說剛才為什麽突然那樣問?”
“我只是覺得不真。”程透終于徹底放松下來,挨着國英小聲說,“我以為,得不到想要的才是人間。”
他舔了舔下唇,磕磕絆絆直呼師父大名道:“我跟程顯聽在萬字扭樓裏發生了很多事,但挑明了彼此的心意。”
國英又睜開眼睛長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我們都要急死了。”
程透卻不順着他往下接,只低聲重複道:“我覺得不真。”
國英那句“怎麽不真”話音未落,程透突然喃喃道:“可是如你所說,情天欲海都是真的。”
青年眼神迷離而茫然,“從此他念誦的每句經文,都像我的名字。”
國英一怔,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輕聲說:“你的這句話,我分不清楚誰更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