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久違

三更半夜,程顯聽和陸廂輕手輕腳地回來了。程氏師徒家門不落鎖的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陸廂輕車熟路地推開門邁進去,屋裏靜悄悄,沒人察覺。

程顯聽好氣,小聲沖陸廂道:“這兩個傻孩子,狼進來把他們吃了都不知道。”

陸廂笑笑沒有搭話,這次自芥子廟歸來,程顯聽能明顯地趕到陸廂的話頭變少了許多,整個人與其說是穩重,不如說是陰沉了不少。兩人挪進裏屋一瞧,“傻孩子”們腦袋挨着腦袋湊在床上睡得正甜。陸廂抱着胳膊倚在門框上看了須臾,再度笑起來。同方才那個人禮貌地回應不同,是發自內心、無奈而溫柔的笑臉。他沖程顯聽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走去小心翼翼地把國英抱了起來,點點頭算是道別,就這麽回家去了。

程顯聽坐在床沿邊上低頭看程透,他還是頭回看見青年在自己以外的人身旁睡得如此安穩,心裏難免怪怪的。還沒等他心裏別扭完,程透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看看身旁又看看師父,迷迷糊糊說:“國英呢?”

程顯聽故意噘嘴道:“丢出去扔了。”

程透果然應對有方,立刻接道:“不許抱我以外的人。”

師父果然被逗笑,伸手就去掐他的臉,“就你伶牙俐齒!”

青年卻不笑,按住他的手沒有松開,他握着他的手背輕輕說:“我方才夢到你了。”

“夢見什麽了?”程顯聽順着他的手勁兒,拇指慢慢地摩挲着青年的臉頰,身子慢慢前傾,幾乎撐在了青年身上。程透卻無意與之對視,眼睛緩緩地躍向窗外,仿佛穿透了亘古不變的月光。

“我夢見你在芥子廟的萬佛前跪經——”

程顯聽一怔,只聽程透繼續道:“你那麽虔誠,也那麽愛我。”

一本正經,一張一合的口中吐出的卻是令程顯聽腦中有一瞬間眩暈的語句。他脫力似地壓到了程透身上,貼着程透的耳鬓一字一句說:“那不是夢,那全是真的。”

青年推了一把師父,讓他順勢躺了下來。自己剛翻過身面對過去,程顯聽卻又用胳膊半撐起身子,眼裏寫滿了躍躍欲試,“你想看看嗎?”

程透挑眉,“看什麽?”

程顯聽拉着他的指尖點在了自己眉心之間,“看看不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程透感到一片白光自眼前占據了整片視線。在那片白光亮起的剎那,程顯聽握住的自己的手,身下的床榻,都在同時消失不見。空曠的房間一點點出現,遠是一面圓窗,近是木制的古樸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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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看見那扇圓窗外是交替變換的四季景色,昏暗的房間僅有那一抹亮色,讓整面牆仿佛此刻的留白。他感到自己似乎跪在地上,身着雪白的長袍。

程透明白過來,這裏是芥子廟,此刻的他眼裏的窗,正是程顯聽所看過的風景。

窗外金色的落葉飛舞紛紛,枯樹有些蕭索。他聽見尚且作為小殿下時的程顯聽,以少年略顯稚嫩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說道:“我愛他。”

程透能感到他的心是一面毫無波瀾的湖,亦如秋後為冬,是如此的平靜而安寧。那是早已融為一體,混入骨髓的證明,如同血流淌在四肢百骸。

身後,師尊的聲音同樣無喜無悲,“‘我’為何?”

程顯聽落在窗外的眼紋絲不動,回答說:“‘我’乃我執。”

“‘愛’是什麽?”師尊的聲音不近不遠,既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

程顯聽對答如流,“‘愛’是分別。”

不等師尊繼續問下去,窗外的樹梢已落滿了如銀似羽般的大雪,程顯聽仿佛望着那枝頭的雪出神,一字一字地說:“我執,當破。分別,應消。只餘他一個。”

師尊淡淡地問說:“他又是什麽?”

“他是出離心。”

程透感到程顯聽緩緩地閉上眼,黑暗降臨之前,他望見窗外春風而發,稚嫩的綠芽正飛速生長。

再回過神時,程透發覺自己仍然躺在床上。程顯聽撐着頭在一旁笑眯眯地等着,青年下意識地撫了撫胸口,這裏仿佛堵着一口難平的氣,咽不下去,又還不至于是難過。

他幾次張口欲言又止,程顯聽也不催,只待他徹底緩過心來,才側過臉問說:“愛是分別嗎?”

“愛怎麽不是分別?”程顯聽反問道,“為何愛你,為何愛他。為何只想同你共度一生,而不是和他。愛使人分別衆生,只有我才能與他走完一生,如同……”

說到一半,師父大抵是嘴快沒想好如同什麽,一時卡了殼兒。程透卻面若止水,徐徐接道:“這劫難阿僧祇長,非我誰能與你扛。”

“對。”程顯聽報以肯定,“愛分別衆生,是無底洞般的貪婪。”他定定凝視着程透,燦若星火的眼裏流轉出金色的細碎光澤,“唯有‘他’是出離心。不分別,無妄于愛或不愛,只消一眼,便好似能脫離苦海。”

程顯聽握起程透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見斯即涅槃。”

他是毫無血色的白,精雕細琢的玉,冷冰冰的屍體。天上的角宿星越過長夜,那個忍冬花盛開的山谷跌落進他的眼裏,為他點亮了人間的第一盞長明燈火。

自此,愛終于不再是分別,而是出離心。

師徒倆各自靜默片刻,程顯聽把頭枕在青年胸口,他聽見他平穩的心跳,一時竟有種連自己的身體都已消失不見的錯覺。程透舉起手腕,長長的珠鏈順着月光垂落下來,他驀地又開口說:“國英告訴了我這是什麽意思。”

青年本想開口再繼續,程顯聽卻輕笑起來,眯着眼小聲道:“是念與想常常複長長,接連而不斷。”

程透下意識地點了下頭,這一動,下巴便磕到了程顯聽腦袋上。他就此抵着不動,程顯聽仿佛聽見他心跳加快些許,還沒等他揚眉,程透突然翻身抱住他的脖子,叫程顯聽的臉埋在了他胸口,青年悶悶地說:“是了,常常複長長。”

他仿佛心有不甘一般,抿着嘴手插進程顯聽薄灰色的長發裏,“我值得。我會坦蕩蕩地告訴你我值得。”

程顯聽伸手摟住程透,他半擡起頭,臉像是仍貼着青年,卻不着痕跡地在他胸口上吻了一下,“你值得。”

師徒倆膩膩歪歪半晌,沒正行的師父這才想起來諸事未完,兩人戀戀不舍分開了,程顯聽叫程透仍留在這屋睡覺,自己到偏房去。眼下到底是夏天,兩人擠在一起睡熱得緊,還不如分開。

沒工夫再想別的亂七八糟,程顯聽剛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

這天夜色深沉,寧靜下仿佛藏着一整個人間荒唐。師徒隔屋而眠,各自陷入了古怪。

程透望着黑暗中的那玄鱗巨獸竟有些恍惚,他都不太說得上來上次夢見這宿敵是何時了。捏訣,出劍,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虛無的黑暗裏,程透思緒遲緩,思考困難,他後知後覺地想到與這玄蛟的争鬥從來傷痕累累,卻沒有一次被傷及性命。這一切的争鬥究竟有何意義,讓他敏捷的動作因此有一瞬間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遲緩。

若是就此停手,又能如何?

瞬間的混沌,拿劍的手再稍緩。與此同時,玄蛟身形也頓在了半空。一人一蛟在冥冥之中對視,程透看見玄蛟巨口緩緩張開,玄蛟或許亦窺見了青年眼中反常的混沌。無數個只有刀槍劍戟的夢中,玄蛟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你想好了?”

奇怪的是,程透并未為玄蛟原來可以交流而震驚,他握住劍的手緊了緊,順着問說:“想好什麽?”

“同我歸去,堕于黑暗。”玄蛟的回答響徹所有黑暗,那聲音像極了程透,令他有種自己在開口回答的感覺。

玄蛟仿佛看出了青年眉宇間的茫然,複又說道:“我生來屬于黑暗,與那白道不相謀。”

程透眉頭緊蹙,反駁說:“黑與白,亦如太極兩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生相惜。”

玄蛟在半空中擺着墨色的身子上前了些許,卻自說自話起來,“我從未想過殺你。我只是需要吞掉你,或是你吞掉我——‘我們’才是完整的我。永堕黑暗,融于黑暗。”

青年敏感地嗅到了玄蛟的弦外之音,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融于黑暗,就此消失?”

“我們生來屬于黑暗。”玄蛟緩慢地以身子将青年圍了起來,蛟首挨在他身側,仿佛兩人并肩而立。“沒有人能再擺布我們的命運,無論是那白還是別的什麽,就連‘她’也不行。”

“她?”那種如同時間遲緩所帶來的迷蒙與放松在“她”字即出猛然一滞,心悸與恐懼本能地盤踞,令松懈下來的心驟然繃緊。程透已放下的劍再度提起。玄蛟置若罔聞,兀自講着,“黑暗即我,難道不似那白所信仰的涅槃嗎?”

與其說是殺死,不如說玄蛟是直接同歸于泯滅。

寒意叢生,驅散了稍許遲緩的思緒。對玄蛟話中有話、弦外之音的警覺,仿佛讓心思再度活絡起來。

冷靜與敏捷的思緒漸漸歸來,青年開始意識到,他眼前的巨獸或許當真本為一體,又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程透腳下一動,撤開玄蛟半分,長劍再度懸在了蛟龍與人身間。

“我不會同你歸去的,我還要愛他。”

玄蛟沒再靠近,聲音卻近乎蠱惑一般輕輕地吹近,“所有的黑暗都是你,所有的黑暗都是你在擁抱他。”

“可是那黑暗裏再無程透。”

話音未落,玄蛟以迅雷之勢再度襲來!青年早有準備,腳下一旋靈巧借力,滾燙真火與劍氣相撞,瞬間以無盡之勢蔓上黑暗頂端!

真火被劍破開,劍勢掀起長風,青年衣袂烈烈翻飛。他舉劍揚起嘴角,惡狠狠地沖玄蛟說道:“一如既往。”

與此同時,另一處虛空。

漫天大雪,無邊無際。

程顯聽慢悠悠地走在雪地裏,他兩手裹緊了衣服,雪夜裏星火漸弱,寒冷随着一呼一吸浸入骨髓。他不會以為這裏是現實,也沒有認為此處是夢。在這片幹淨的大雪裏,他好像見到了所有人。記得的,不記得的。死了的,活着的。有過一面之緣的,朝夕相處的。

歡喜的,不歡喜的。

他愛的。

從那個因他一念寂寞而生的人出現,他所有記憶都好似開始有了愛恨情仇。誰為他染上歡顏,誰又為他泣涕漣漣。整個煙雨人間,無論慈樂安祥,苦難連連。只要同他并肩而立,仿佛即使咬牙強撐着,就算不上是不好的。

在這個長而模糊的夢裏,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背後是站着的師尊與界軸。

他第一次從另一個角度看到此時,也是第一次能看到那時他們的表情。師尊的手指不緊不慢地撚着念珠,立在同界軸與自己都不近不遠處,慈悲而智慧的眼阖着。秦浣女肅容難掩,抱着胳膊,緊抿的嘴唇顯出不容退讓。

他知道她會說什麽,于是輕輕念道:“師尊一定要叫我為難嗎?”

話音未落,秦浣女略含威脅的聲音響了起來。跪着的自己兩眼放空,如同置身事外。師尊微微一笑,開口說道:“請回吧。”

秦浣女雙目眯了眯,未置一詞揚手而起——半空橫出一道金光,落在了記憶中的程顯聽背上,他悶哼一聲,雪白的衣衫上登時鮮血淋淋。

師尊沒有出手制止,只是又開口道:“聖母娘娘以為,顯聽有錯,親口下旨懲戒,無可厚非。”

“只一未釀下大錯,更罪不至此。顯聽是我徒兒,便不必勞煩界軸動手了。”

此去經年,再回首這番,程顯聽反倒笑了出來。當年胸口一片空白,身後這些皆是充耳不聞。而今他仿佛能猜到秦浣女一舉一動,下一刻,秦浣女如他所料露出進退兩難的糾結。一面是恻隐之情,一面是那位娘娘的旨意。她猶豫了片刻,狠下心來又畫出一筆,“以下犯上。”

那一筆金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仿佛有泰山之重,壓得他瞬間幾乎趴在了地上。

“不懷慈悲。”

聲聲入耳。

程顯聽十指攥緊,咬牙不言。緊蹙着的眉頭與急促的呼吸令他那股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倔強顯出些狠厲來,秦浣女極輕地吸了口氣,手下的動作便停了。

一直未曾出手制止的師尊淡淡說道:“此情此景,界軸或憶起昔日自己。”

果然,秦浣女懸在半空中的手頓住,慢慢收了回來。她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許久,秦浣女退後一步,身形消失,只留餘音回蕩。

“剩下的,煩請師尊來畫罷。”

程顯聽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站定在原地,雙手合十,沖着師尊的方向長長一揖。

師尊嘴角流露出和緩笑意,一雙眼再度躍盡所有時空,同徒兒四目相對。

他五指并攏,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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