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稍息
頭好疼。
久違的頭疼中夾雜着狂喜,程顯聽心裏那股高興勁兒還沒落下去,已經先被劇烈的疼痛擊垮了三分。自太陽穴向後如裂開般疼,就連眼眶都陣陣發痛。他渾身像是剛從涼水裏撈出來,一陣冷一陣怪異的熱。這種悶痛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尋找些尖銳的刺激來緩解,他下意識地握拳用指甲按向自己的掌心,翻身從床榻上下來,還沒站穩便眼前發黑,腿也控制不住地軟了下來,跪坐在地。
程顯聽想也不想,張口喊道:“程透——”
這一嗓子伴随着眩暈,短短須臾裏冷汗直流,靈魂分裂般的劇痛令程顯聽沒了再喊的力氣。他兩手摸索着床沿爬起來,踉踉跄跄地沖到了徒弟的寝室。天旋地轉中,程顯聽隐約看見青年眉頭緊鎖,右眼下兩指處劃開一道細長的口子,鮮血滲出,反倒為睡夢中的人增添了分妖冶的美。
不過,程顯聽可沒心思想這些,他撲過去拽程透,整個人又挨着床沿跪倒在了地上。
大抵是動靜太大,剛同玄蛟苦戰一場的青年驚醒過來。睜眼便見師父抓着自己裏衣的袖子跪在地下,臉埋在被褥裏,額前幾縷碎發都打濕了。他吓了一跳,打挺坐起來立刻去扶,“怎麽回事!”
程顯聽擡起頭露出一個勉強極了的笑容,急喘着氣道:“我頭好疼……”
不等徒弟反應,他自己爬到床內側枕在了程透腿上,又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額前。
程透又急又氣,“還撒嬌呢!”
程顯聽暈暈乎乎地在他手上蹭了下,小聲說:“不打緊,就是機會難得,讓你心疼心疼我。”
青年的焦心被攪合得哭笑不得,修長手指移到額角輕輕揉起來,問說:“真的不打緊?”
“恩,是好事。”程顯聽低低哼唧幾聲,感到疼痛稍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下墜般的沉重。腦袋裏被眩暈攪亂一團,他邊半撐起身子邊說,“你臉上破了個口子。”
“是嘛——”程透一愣,迷茫地眨眨眼睛,空出的那只手剛要擡起來,卻突然被程顯聽按了回去。與此同時,淡淡的檀木幽香襲來,來不及反應,程透只感到眼下那道口子一熱,柔軟而濕潤的什麽輕撩而過,就連心裏都揪着癢了下。
程顯聽若無其事舔了舔嘴角,閉上眼又倒下去。
程透如遭雷擊,捂着臉上的傷口呆住半晌。他推了一把師父肩膀,紅着臉惱道:“舔什麽舔,你是狗嗎!”
程顯聽拿手捂住眼,哼哼唧唧反問說:“我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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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徒弟看不見的方向,他悄悄把手轉了個面兒,以便為頭腦一熱的自己降降溫。
這番小插曲過後,該熬的還得熬。青年半坐半躺難以睡着,倒是程顯聽好似心滿意足,沒片刻的功夫就睡着過去。程透回憶着适才夢裏與玄蛟的對話,他們這次打得不兇,自己只受了點小傷,當然也讨不到玄蛟便宜。想也難怪,雖然他與玄蛟同源而生,但在能力與修為上相差不是一星半點,若是玄蛟真有殺意,這麽多年來也不該次次過關。
青年心裏五味雜陳,與自己厮殺争鬥,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奇遇。
後半夜程顯聽再沒做什麽奇奇怪怪的夢,卻也不安生,一個勁兒地往徒弟懷裏鑽。苦了程透,腿都壓麻了,天打邊兒翻出魚肚白來才漸漸睡着。他才睡着沒一會兒,師父就自個兒醒了,蹑手蹑腳地爬起來打水洗澡去。
褪去衣物,程顯聽肅容滿面,手朝着自己背後摸去。那塊兒本該有着如同小環般扣在他脊柱上的刺青處,如今光裸幹淨,他雖然看不見,心卻莫名地安下,收回了手。
大清早的冷水澡沒澆滅心中喜悅,身體比往日沉、也遲緩不少。程顯聽望着自己的掌心,五指握拳又張開幾遍,正出神時,聽見青年略含沙啞的低沉嗓音問說:“你幹嘛呢?”
程顯聽擡頭,見程透臉上寫滿了“別惹我”的沒睡醒,抱臂斜倚在門框上看他。青年眼下透着烏青,右眼下細長的傷痕顯得戾氣很重,有些桀骜。程顯聽把手浸回水裏,回答道:“适應本來屬于我的那部分。”
程透毫不掩飾面兒上的“沒聽懂”三個大字。
程顯聽勾起嘴角笑了笑,複又解釋說:“‘一念三千’的能力——這個拿不回來了。一部分記憶,我們已自行從芥子廟內取走。還有……我的真身。這是那道封印主要取走的三部分,現在封印徹底解開了。”
程透抿嘴,“那就是說,師父現在能化作谛聽的樣貌了呗?”
“算是吧。”程顯聽挑了挑眉,心道這小兔崽子的重點歪到太陽西邊去了。“你現在看到的我的樣貌,與谛聽的獸身,都是我的真身。這副樣貌是天地給的,獸身是師尊給的。”
“天地給的”這四個字倒是能品出些連他本人也未有所覺的高傲來。程透走過去順手撩了一下水,發覺居然是涼的,眉頭一擰道:“大早上的你也不嫌冷。”
程顯聽趴在木桶邊上,一手支頭,歪着腦袋說道:“你再睡個回籠覺去吧,睡醒了再起。”
程透想想覺得不錯,轉身剛走出去幾步,又扭頭兇起來,“趕緊出來一會兒受涼了,自己別亂跑!”
見他就這麽走了,程顯聽驀地又憋屈起來,忙道:“你就沒什麽別的跟我說了?”
“那師父想聽什麽呀?”青年只好耐着性子轉回身,揚眉問說。
這下問住了程顯聽,他撇嘴想了半晌,沒話找話道:“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頭疼?”
程透抿嘴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抱起胳膊,“恩,不是喝多了酒,也不是發熱風寒。那就是分裂魂靈的原因呗?現在終于結束了,我謝天謝地,還提它一嘴做什麽。”
聞言,程顯聽睜着眼怔住了,隔過須臾才問說:“你怎麽知道是分裂魂靈的疼痛?”
程透故意仰起頭不看他,“界軸娘娘告訴我的。”
“大嘴巴!”先是咬牙切齒地罵完了,程顯聽才繞過來彎子,眯眼道,“她什麽時候跟你說的!你倆還單獨見過?”
程透心裏忍笑,故意逗他,做出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樣子,“誰知道呢,許不定是她來過我的夢裏?”
程顯聽剛要反駁,忽然意識到秦浣女還真能這樣做,頓時危險地眯起了眼睛。程透見好就收,咳嗽一聲說道:“好了好了我說笑的,是我自己猜的。”
這小崽子果然總是在不該機靈的地方鬼機靈,程顯聽心中呼道。不待他問,程透主動講說:“你剛才說了,封印取走的一部分裏有你的真身。還有我剛走過來時,你說在适應本該屬于你的。我猜,大抵疼痛的原因就是分裂魂靈吧。”
程顯聽心裏想着你這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嘴上是沒敢說出來。他撇撇嘴,卻見程透長松了一口氣,望着他彎起眼睛緩緩笑起來,“它永遠結束,我便放心了。”
即使在冰涼的水裏,胸中暖意也無法熄滅。程顯聽對自己嘴角的溫柔笑意毫無所覺,只是輕聲道:“快去睡覺吧。”
日上三竿。
醒也醒了有一會兒,程透難得懶起,縮在床上眯着眼睛休息。哪知倒黴師父在另一個屋頭不停地翻箱倒櫃走來走去,青年忍無可忍,穿好衣服起身,打算洗漱完好好訓一頓人。
誰料,他洗漱的這會兒功夫裏,程顯聽倒是安頓了,打開門不知溜達去哪兒。
等程透安安穩穩地剛在椅子上坐好,心裏還沒被倒懸之急的破事和亂起來呢,程顯聽自己又回來了。他往桌上扔了一包琥珀桃仁兒,自己又走到門口,踩在門檻上不知眺望向何方。
程透也不知是不是少有歇了個夠,看着師父的背影,只覺得怎麽看怎麽順眼,怎麽看怎麽愛不夠,就連那混球兒踩在門檻上都忘了。
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師父,把臉貼在他身上。程透手在他胸口胡亂摸索着,悶悶地說:“師父陪我玩會兒呗。”
程顯聽颔首偷笑,半推半就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小流氓,亂摸什麽呢。”
程透不依,小聲委屈道:“就玩一會兒?”
“忙呢,先自己玩。”說歸這麽說,程顯聽心裏想着小孽障知道這一套把自己吃得死死的,還是轉過身來無奈道,“玩什麽?”
程透不說話,踮起腳摟住他脖子親了過去。
夏日明媚刺眼的熱光,不算惱人的蟬鳴漸遠。青年身上帶着一股才洗漱完的好聞水汽,情意綿綿來自唇齒之間,輾轉于口中每個角落,最終咽下胸口。
這是程透。
程顯聽這東西還沒意猶未盡呢,程透已松了手分開,恢複了往日那副眉目含霜的冷峭模樣,轉身道“忙你的正事去吧。”
程顯聽一僵,瞪大眼睛火冒三丈,“小混賬,你給我回來!”
程透駕輕就熟腳底一旋,挑着眉得意道:“你看,我就說你舍不得我吧。”
程顯聽咬着牙笑,他從門檻上下來,勾着徒弟的肩膀剛要說話,程透卻突然嚴肅道:“封印真的沒問題了?”
一打岔,程顯聽也只好正色回答說:“恩,本該由秦浣女親手畫,但她畫了幾筆就走了,改由師尊畫。”他手從後面揉了一把青年的腦袋,“師尊悄悄留了最後一筆,沒有畫完。”
“為什麽?界軸走了,師尊沒有畫完。”程透問說。
程顯聽卻不願再講,只說:“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師父不想說的事,撬也撬不出來。程透便不再追問,總之是過去了的事,不提也罷。程顯聽看看日頭,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進屋去又不知拿了什麽東西塞進袖裏,對程透說道:“走了,找展光钰去。”
難得師父沒再偷偷摸摸辦事,程透更是沒法安生地等在家裏。師徒倆趁着日頭最毒的時候往內山趕,烤得人不愛說話,程透懶得問要做什麽,反正一會兒見了展光钰自然知曉。
內山仍然戒備森嚴,程顯聽三天兩頭往這兒跑,守門的人倒是不嫌煩,見是他來了便自覺開。
城裏比森林暑氣更濃,青石板上好似升騰着熱浪。程顯聽拿手擋在眼上擡頭望天,小聲說:“今年夏天估摸着更熱些。”
程透恩了聲,随口問道:“去哪兒?”
“去最高的樓,在萬卷倉旁邊。”程顯聽回答。
兩人并肩而行,程透道:“萬卷倉已不是最高的樓了?”
“新修了更高的,”程顯聽解釋說。“就挨着萬卷倉。”
“也不知陵宏師長怎麽樣了。”程透沉默半晌,沉聲道。
程顯聽心中嘆了口氣,搖頭道:“難說。等了結了,我們再尋他。”
眼下自顧不暇,也只能先按下不動。路過萬卷倉,原本該是書墨飄香的地方,如今門庭緊閉。程顯聽繞過了走到高閣,程透卻停在萬卷倉門口仰頭張望。
高閣前,展光钰縮在陰影裏拿手扇着風,俨然一副等得不耐煩模樣。
瞥見程顯聽不緊不慢的,展光钰出聲抱怨道:“等你半晌了。”
話音剛落,程透跟了過來,展光钰大驚失色,一把拉過程顯聽,手擋着嘴小聲說:“你家那個小美人兒護你護得緊,他怎麽跟過來了!你确定他同意?”
程顯聽失笑,“你緊張什麽,我早跟他商量好了。”
程透走來,面如止水地沖展光钰打招呼,“展師叔好。”
展光钰剛松下去那口氣不知為何又提起來,點頭幹巴巴地回說:“好,你也好。好久不見。”
程透面無表情地又點了點頭算是回答,這便不說話了。程顯聽這東西就跟故意似的不開口,展光钰撓撓下巴,硬着頭皮悄聲問說:“你到底打算幹嘛,太出格的我可不幹。”
不過思來想去,怕是也沒有比“度盡仙宮魑魅魍魉”更出格的事。這麽一比較,展光钰心又安下來,程顯聽卻鬼兮兮笑起來,挑眉道:“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嗎,你那麽小聲做什麽。”
展光钰心裏罵句這師徒倆怕不是要折我的壽,走到高閣門口就手推開門,嘴上道:“進去說,外面人多眼雜,也太熱。”
程顯聽哦一聲,跟過去問說:“你怎麽知道這門能開的?”
“這樓剛建好的時候我來瞧過,裏面空的。”展光钰指指空蕩蕩的屋頭,“空的鎖它幹什麽。”
師徒倆跟進來,展光钰關上門。裏面別說是空,連木漆都刷得馬馬虎虎。程透掃視一圈,倚着門問說:“一整棟樓都是空的?”
不等展光钰開口,程顯聽搶先低聲道:“閣樓上鎖着花匠。”
青年默默颔首,不再搭話了。展光钰對他們七目村裏的事一知半解,但近五十年沒有往來,別後也未曾再見過花匠。如今這話,想必又是沒什麽好事,便識相的沒有多嘴。
屋裏到底是陰涼,三人沉默,将心一壓,憑空在炎炎夏日裏炸出驟起的冷汗。這點涼夾雜在粘膩的悶熱裏,如芒如刺,隐隐不安。
又過須臾,程顯聽幹咳了下,終于沉聲說:“言歸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