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白螺
程顯聽自袖內取出件白色的物什,遞給展光钰,“喏。”
展光钰伸手接過來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半個巴掌大的。色白如雪,形如號角,未經雕琢自顯精巧。他咂咂嘴舉起來看了半天,問說:“你哪兒來的這個?”
程透心想這不就是個普通的嘛,程顯聽卻擺着手說:“程漆偷的。”
展光钰眉角抽了抽,忍不住道:“又是偷的,他到底順走了多少東西——”話音未落,這厮驚覺自己失言,忙讪讪閉嘴,撓起頭來。程顯聽倒是沒什麽反應,一旁的程透雖不明所以,但也識相沒有插嘴。
本尊不發話,展光钰便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轉頭沖程透一本正經解釋說:“世尊說法聲震四方,聲如遠蕩三千世界。聞其聲者不堕地獄,不入惡鬼。*”
說話間程顯聽又從袖裏摸出來倆遞給展光钰,“仨都交給你了。”
程透問道:“要做什麽?”
程顯聽回答道:“放到仙宮最高的三座樓上能使該聽到的都聽到。”
展光钰點頭,“我一會兒就去辦。”
“從內山回的時候我看到高閣,又想起儲物櫃裏還帶來了,覺得可行。”将門推開一條縫隙,程顯聽探頭看了看外面,街道上空無一人。他抱起胳膊說道:“我們在城中走動不方便,還是交給你去辦。”
展光钰張了張嘴似乎想最後再勸一次三思,話還未出口,程顯聽颔首低聲緩緩道:“三個,過去、現在、未來佛,所有時空,所有過去現在未來皆聲聞。”
在話音将落的剎那裏,展光钰同程透對視一眼,他初次讀懂了這個眼底深不可窺的青年的含義。他決定的事情,沒人勸得動改得了。
思慮再三,展光钰抿了抿嘴,終于還是開口道:“先說好,忙我也只幫到這兒了。此事若成,與周自雲一戰在所難免。我有心無力。”
擺了擺手意思是理解,程顯聽帶頭推開門走出去,三人并排站在陰涼地裏各懷心思。氣氛稍顯僵持,程顯聽嘆了口氣随口問說:“這樓是誰修來做什麽的?”
展光钰被問得一愣,呆呆回道:“不清楚,我托人給你問問。”
本也是随口問問,便也随口一應。程顯聽牽了下徒弟的手自己走下臺階,“日子定在後天,我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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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沖展光钰一揖算作道別,跟了上去。
日頭尚足,師徒倆趕着回家。外山小徑偶有清風吹拂,婆娑樹影間躍動着金色的光斑,程顯聽白衣翩翩,薄灰色的長發看着倒也算解暑。程透走在略靠後的位置,想到後天,心裏忽然生出感慨萬千,忍不住輕聲道:“五十年,真快啊……”
程顯聽回過頭來,微笑着回道:“你還有許多個五十年。”
程透停在原地,眨着眼看了他半晌,莫名所以便說:“你像是落入人間的一片雪。”
程顯聽略顯疑惑地挑了挑眉,還沒想出要說的話來,程透卻更沒頭沒尾地繼續道:“我不怕死。”
這下程顯聽徹底懵了,他蹙着眉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程透是在回那“許多個五十年”。他心裏驀地生出些無奈與心疼來,沖青年伸出了一只手,“你不能不怕死,我要你活着。”
程透擡手緩緩握住程顯聽的,後者突然一拉,青年猝不及防,一個踉跄從樹蔭裏出來,被陽光撞個滿懷。葉舞窸窸窣窣,如心中悸動細響。程顯聽淺色的發梢在眼底餘光中劃出半抹柔和的弧,仿佛豁然開朗般釋然,一念如也空空。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們是完整的靈魂,太極的兩儀,合在一起的刃,能破一切煩惱業障。
回去的一下午,程顯聽都躲在屋裏翻箱倒櫃不知在鼓搗什麽,程透想着有備無患,也自己在寝室裏畫符收着。天色将晚,青年要去準備晚飯,剛走近便看見師父蹲在竈臺旁,拿打火石有些笨拙地點着火。養尊處優的掌門顯然幹不來這活兒,只冒出幾顆可憐巴巴的火星兒,落在柴上就熄。程透看着好笑,剛準備開口要過來,程顯聽賭氣似的,把打火石一扔,打了個響指。
木柴騰地一下冒出火焰燒旺,程顯聽拍拍手滿意地站起來又去掀鍋。程透挑眉揶揄說:“今天是什麽日子,師父準備挽袖下廚?”
程顯聽看看鍋碗瓢盆,想想還是算了吧,安安生生退下,倚着門看程透忙碌起來。
誰也沒有說話,煙火氣漸漸鋪滿整間小屋。
晚飯後不久,門靜悄悄地就讓人給推開了。原本背對着正門正在擦桌子的程透吓了一跳,手瞬間就将劍抽出了半截。程顯聽更快,将他那只手壓住,笑道:“是展光钰。”
果然,展光钰從黑漆漆的影子裏閃進來,左手上拎着什麽東西,大大咧咧道:“你們怎麽不鎖門也不點燈啊!”
程透松一口氣,小聲說:“我去倒茶。”
這邊展光钰也不客氣,自個兒坐下,程顯聽過去帶上門,給他解釋說:“外山不比內山,夜間有走屍活動,點燈不合适。”
“我知道!那你們倒是鎖門啊?”展光钰把手裏拎着的東西往地上一丢,黑乎乎的東西咕嚕嚕滾到了桌子底下。程顯聽眼睛一眯,敏感地察覺到什麽,壓低聲音道:“展光钰,你剛才扔地上的要是我想的那個東西,我今天就讓你吃下去。”
展光钰頭上那撮金毛抖了抖,慢吞吞地說:“來的路上遇到幾個,我本來就準備拿來泡酒的。”
恰逢程透倒茶回來,聽見這話把茶盤一撂,撲過去按住程顯聽的肩膀,“師父別別別!都是自家人,都是自家人!”
展光钰抱頭鼠竄,“開玩笑,我開玩笑的!”
“一點都不好笑!”程氏師徒倆異口同聲吼道。
展光钰怯怯縮了縮,小聲說:“我開玩笑嘛,不過那個确實是走屍的頭來着……”
程顯聽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你給我從這兒滾出去。”
程透頓覺頭疼無比,一邊給師父順毛,一邊說道:“展師叔你把它拎到這兒來做什麽,快拿出去啊!”
總算是說到點兒上,展光钰挺直腰板理直氣壯道:“沒法兒扔在路邊——”話還沒講完,屋裏傳來悶悶叩門、或是撞門的聲音。三人順着聲兒一齊看去,只見那兩個幹癟的人頭不知何時自己滾到了門旁,企圖自己滾到外面去,奈何還有門檻,只能不停地撞上,發出了叩門聲。
師徒倆看向展光钰,後者攤手。
程透道:“之前走屍不是這樣的,只斷其頭便可。”
還是師父腦子轉得快,率先反應過來,“慢着,你把頭帶來,身子豈不是一會兒便找上門了!”
“身子我燒了,結果發現頭還是能動,就想帶來給你們瞧瞧。”展光钰說着半擡起了手,“而且我還試了把頭砍作兩半,你們猜怎麽着?還是能動,只能燒幹淨。要不要我來演示一下?”
“住口。”程顯聽面如菜色捂住了額頭,“你是不是故意來找我不痛苦的?”
他打了個響指,幹癟的頭顱瞬間燒成了灰燼。展光钰總算是識了點相,引風來将黑灰也清理幹淨,疑惑道:“你怎麽回事,地獄血池中比這惡心的多了去了,也沒見你眼多眨一下。”
餘光瞥見正給師父順毛的程透,以及身子愈發往青年身上靠過去的程顯聽,展光钰了然地“哦”了一聲,感慨道:“你簡直就不是人啊。”
程顯聽緩緩擡眸瞥了他一眼,眸色頓時變成琥珀般的金色。這一眼有些恹恹的,甚至有些懶懶散散,展光钰卻瞬間渾身繃緊,頭皮一炸。他像是被牢牢定在原地,足足過半晌才回過魂來,發覺自己早已驚出滿身冷汗。他不可思議地看着程顯聽,稍稍喘了口氣,“你……封印被你完全解開了?”
程透未能察覺到展光钰的小心翼翼,直覺剛才師父剛才氣勢确有不同,但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因此無甚反應。展光钰心有餘悸,不敢再擠兌程顯聽,又順順氣正色道:“不說閑話了,我來是為告訴你事已辦妥。還有,晌午你問那樓是誰修來做什麽的,我托人打聽罷了,你猜怎麽着?樓是有人匿名出資重建的,只要求加高,但沒說做什麽。那兒原本只是個萬卷倉的二層置物間,現下陵宏失蹤萬卷倉沒有管事的,便也一直空着!”
“陵宏失蹤了?”程氏師徒倆再度異口同聲,兩人對望一眼,眼神複雜起來。
“你們不知道?”展光钰大奇,“山火後就失蹤了,再沒人見過!萬卷倉無人打理亂作一團,藍田玉和路芷正也不作為,有不少珍貴古籍都叫人順走了。”
程透忙解釋道:“陸廂他們說屢次到萬卷倉想見一見陵宏都被拒絕,還曾疑過他是否被軟禁了。”
“嘿,哪裏來得人拒絕他們!從前在萬卷倉跟着陵宏的人也都遣散了,仙宮現在不許除門派外的地方拉幫結派。”展光钰擺手,“真是亂七八糟的。”
程透啧了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麽,轉頭看見程顯聽眼神沉下來,食指叩着桌板思量起來。他心裏莫名其妙咯噔一聲,問說:“怎麽?”
“怪怪的。”程顯聽一手托着下巴,停下了敲着桌面的指頭。“那個樓,還有陵宏這事,都讓我略感怪異,又說不上來。”
程透颔首表示贊同,出主意說:“實在不成便換個位置吧,差不離。”
程顯聽卻又搖頭道:“無妨,那樓我去過幾次了,若是真有問題也早該察覺到。況且……那樓上曾經鎖過花匠,就算與周自雲脫不了幹系,也皆是至純至陽,動不了手腳。”
展光钰抿嘴,低聲說:“罷了,如今內山裏又有幾樁事能同周自雲脫得了幹系。”他頓了頓,又道,“你們清楚他究竟想做什麽嗎,依我看他對嶺上仙宮本身沒興趣。”
程顯聽想了想,實話實說道:“活人死人都無所謂,他要一支軍隊,從許凝凝手中帶走禍海鬼母。”他望一眼程透,繼續說,“現在想來,也許林氏兄妹的香料只是錦上添花,他也許早就會控屍,活人哪裏有死人耐得住造。”
程透接道:“關鍵在于,若是從許凝凝手裏救出禍海鬼母,周自雲定不會滿足于留在洪荒塔。雖然我以為他們的本事還沒大到能離開這裏,但現下沒救出來仙宮就已經被攪合地地覆天翻,救出來後更是不敢再想。畢竟我們其實無法阻止山門再開時大量的修士湧入。”
“還有,”程顯聽敲敲桌板,壓低聲音,“你已經知道了,李秋香是一只畫骨。她根本就是不屬于此界之物,嶺上仙宮裏有能連同其餘‘界’的方法,萬一被周自雲掌握,無論是他招來別的東西,還是帶着親娘跑路到別的界去,都足以三界震動了。”
程顯聽與程透一唱一和,登時聽得展光钰如墜冰窖,手腳都涼透。後果果真不堪設想,他下意識地剛想問這可如何是好,程顯聽驀地彎起眼睛笑了!程透與展光钰齊刷刷地看過來,煞是不解他笑什麽,程顯聽忙咳嗽一聲假意嚴肅,拿腔作調道:“真若這樣倒好了。鬧得這麽大,我們反而就不用再湊熱鬧了,真當老秦吃白飯的嗎。”
程透一時分不清楚他到底是認真還是說笑,眉頭蹙起。反而是展光钰迷茫了下,瞪大眼睛接道:“老秦……是指界軸娘娘嗎?”
“不然還有誰?”程顯聽反問說,“維持界與界間的平衡,使之互不交涉重疊,這不就是界軸的工作嘛。都鬧到兩界穿梭這種程度了,老秦一定會出手。”
“那……我看我們幹脆等她來善後好了。”展光钰幹巴巴地說。
程透在一旁淡淡道:“在這之前,等着周自雲屠盡仙宮的修士嗎?”
展光钰當即閉上嘴,程顯聽收了不正行相,沉聲說道:“我們同周自雲有私仇,也還輪不到界軸來報。”
三人噤聲片刻,程顯聽再度開口道:“不過,這事說來也蹊跷。”
程透其實不甚懂他們所說的這些什麽界啊重疊啊,心道怎麽又蹊跷了,便順着問說:“怎麽蹊跷?”
關于這些,莫說古籍,就是尋遍天下也不一定有幾個能知道的。程顯聽大抵覺得這是個難得的上課機會,遂耐着心詳細講道:“兩界之間的裂痕稱為界痕。稍有界痕,界與界間便有重疊相融合的可能,因此秦浣女對所謂界痕極其敏感,應當即刻察覺。但李秋香這事顯然不是才發生的,何況在芥子廟時我已告知謝爵情況,無論如何她身為界軸都應當來看看的,就是走着來,她此時也該到了。”
青年對于“界軸到底是個什麽級別的人物”并無甚感觸,但展光钰很是清楚,又倒吸了一口冷氣說:“你說得對,這事蹊跷。”
程顯聽嘆了口氣,“興許是外面還有什麽更大的事,小小一個洪荒塔內,與之相比,相形見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