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黎明
來都來了,說上幾句話就走似乎是有點虧。黑燈瞎火的,三人随便切了點鹵菜下酒。還沒幾杯下肚,程透便開始提醒道:“展師叔少喝點,夜裏回去不安全。”
程顯聽一手捏着酒杯,眯起眼睛沖展光钰調笑說:“瞧瞧,我們家這個靠譜吧!啥都不用我多操心的。”
程透瞥他一眼,“你也少喝點,喝多了誤事。”
話雖是這麽說,傳杯換盞卻沒停過。月亮默默就挂上了樹梢,三人眼神都有點迷蒙起來。展光钰拿着一根筷子順着白瓷酒盞的沿兒輕輕地敲,聲如磬,擊碎半晌的靜悄悄。就着眼裏那點醉意,程透的手腕搭在膝上,指節有一搭沒一搭轉着小盞,他慢慢地說:“還差點什麽意思。”
“是,”程顯聽抿了口酒應道。“還差點什麽意思。”
他們不知差的,究竟是伽彌山上混着鶴唳的清風翠竹,還是月圓夜下鬧哄哄的小院裏、幾個不歸的人影。總之酒好似已不是了那壇酒,人也非當時的那個人。半抹空落落半抹愁,就這樣雜在“還差點什麽”裏,再沒了音信,沒了下文。
風起雲湧,月光漸弱,半敞着的門前白霜暗下些許。待到酒終于滿上心中那點空,滾燙的滾燙醉上頭,又一個半生好似便在執着裏過了。程顯聽眯着眼睛把半杯酒倒在地上,他盯着那攤潑在月光上的酒看了半晌,終于蹙着眉頭笑道:“不多說了,敬你們。”
被雲層收攏的霜月按捺少頃,再度自蟾宮照耀在了所有心身旁。月白色穿越所有歲月長河,亘古不變,一如既往。
壺內空空,路芷正下去打酒,回來正看見藍田玉坐在金閣的扶欄上,一條腿屈着,另一條懶洋洋地垂下來。他倚着身後的紅柱,看起來很放松,此時正舉起酒杯對着月光細細地敲,也不知能瞧出什麽名堂。
路芷正把酒壺放回矮幾上,回蒲團上坐好,自斟自飲起來。藍田玉不理會他,大抵是胳膊舉累了,他把酒杯沖着矮幾一抛,杯底兒轉了幾圈,穩穩立住。路芷正就拎起酒壺滿上,夾了口涼菜塞進嘴裏。
“老路,你是不是覺得我師叔挺沒用的。”藍田玉從扶欄上下來,突然開口問說。
“宮主對我有知遇之恩。”路芷正嚼着菜,含含糊糊着說。隔了須臾,他又冒出來一句,“有時候是有點。”
藍田玉毫不客氣,“呵呵呵”笑起來,邊笑邊從袖裏摸出來一面小銅鏡,對着檢查起自己的口脂來。路芷正瞥他眼,哼了一聲,自顧自道:“展光钰在樓上做了手腳,想必近日七目村該有動作。”
藍田玉似乎滿不在乎,只是不鹹不淡地回說:“那敢情好。周自雲那小畜生弄死了他們村那個花匠,國英與程顯聽他們隔過五十年,終于坐不住了。我們只管為小師叔護法,樂得坐收漁翁之利。”
他把鏡子收好,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看他們動作,想必是要在內山打起來。你派人走動走動,叫住在那三座樓附近的人都撤走,算我們仙宮仁盡義盡了。”
路芷正想想覺得有道理,站起身子,“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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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走什麽!算了算了我去叫人吧。”藍田玉嫌棄地啧啧半晌,手腕一縮就從袖內抽出一張白色的符紙來。他單手翻飛,快得人還來不及紮眼,符紙就疊成了一只小鳥。藍田玉揚手扔出小鳥,那紙鳥立刻迎風掀動起翅膀,飛下了金閣。
路芷正見鳥飛走,又抄起筷子,“程顯聽與他那徒弟在萬字扭樓裏待了五十年才出來,想必是發現了那兒的玄妙之處。”他抿一口酒,睨着藍田玉道:“這五十年間,國英與陸廂滅了不少走屍。我們銅雀臺也在暗中動作,挫了周自雲不少角。如今那雜種躲進洪荒塔下層去不知醞釀些什麽,叫七目村的人能一口氣收了他最好!若是不能,也都不是好惹的貨,他們打完我們再上。”
藍田玉壓着眉頭邊聽邊點頭,路芷正說完了,他恩一聲又問道:“老路,你那件事辦得怎麽樣了?”
“好說,”路芷正忙放下筷子,湊近些許,“按我們商量的,整個仙島可供周自雲調度差遣的走屍不多不少控制在百餘人左右。銅雀臺全員出動,足夠對付他了。只是周自雲頗棘手,饒是你我也沒有把握,要不怎麽留着那畜生放在閣樓上的花匠屍首沒動呢,這不等着激怒他們。”
藍田玉揉了揉太陽穴,“程顯聽是有本事弄死周自雲的,我們尚且還有諸多教衆,修士們為了自身安危也不會坐視魑魅魍魉不理。若不是沒人有把握殺他,也不用苦等着程顯聽從扭樓裏出來。”
路芷正表情微妙起來,他努努嘴,沖藍田玉說:“不是我說,直到現在了他究竟什麽來頭,你也不肯跟我透個底,就這麽要我信他?”
“你不必知道他什麽來頭,你只想想他來的時候,可是狐貍親口交待的。狐貍是什麽來頭,他又是什麽來頭你心裏還沒個數?再往下,我師叔不讓說了。”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路芷正信或不信了。他剛這麽想着,聽見藍田玉又道:“這麽跟你說吧,周自雲只有一只通天鬼眼,從他老娘那兒繼承來的。好多年前,禍海妖姬就是被程顯聽重傷後趕進洪荒塔,那還是他不殺人,留她一命。”
沒等路芷正啧啧稱奇,藍田玉繼續說:“就算程顯聽不來仙島,救了禍海妖姬出去,這娘倆以後勢必還得考慮尋仇。現在倒好,我有種預感,冥冥之中,程顯聽就是來這兒善後的。”
路芷正頭回聽此秘聞,現下信心大漲,不禁放話道:“周自雲那通天鬼眼與人對視後可探前世今生,他想必甚是清楚程顯聽底細!既然實力如此懸殊,他就是謀劃些什麽,也不必擔心了。”
藍田玉不答,端起酒盞,慢慢地喝。
這個悶熱的夏日裏夾雜了太多山雨欲來之的過分的平靜。所有人屏息凝視,靜候下文。離去的人不會再醒來,故事好似自許久以前便開始鋪設,因緣際會終将彙聚在一個小島上,等一個結果。
外山的一棵樹下,陸廂沉默地磨着刀。
可汗刀的白刃,刃如秋霜。他蹙着眉,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國英倚着他,慢悠悠地在拆開一個細長的物什上裹着的布條。他側過眼見陸廂眉目緊鎖,剛要說什麽,陸廂卻先開口道:“程顯聽幫我們,不全是為花匠報仇。”
國英頓時忘了自己的話,問說:“那是為了什麽?”
“我想,更多的是因為當年禍海鬼母因他一念慈悲留了條命,才引出我們的師門仇恨來。他大抵也是為了了解從他生起的種種因緣罷。”陸廂沉聲回答。他把磨好的刀收回鞘內,轉頭看見國英那布條還沒拆完,自然而然地接過來,繼續道,“雖然我想他誰都沒有這麽說,估摸着連程透也不清楚。”
國英不置可否,看着他拆那物什,“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這麽感覺的。”陸廂回答說,“他有執念,很深很深的執念,只是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們兩人中真正沒有執念的人其實該是程透。”
國英溫和地笑起來,小聲說:“我倒覺得,程透的執念就是程顯聽呢。”
陸廂把接下來的布條放在身邊,露出一對白生生的鼓槌來。那兩只鼓槌似乎是用白骨做成的,顯出內斂的光,又有細細的裂紋,似乎不是什麽金貴東西,但陸廂極小心地将它遞給國英,後者剛接過了,便聽見陸廂道:“他對程顯聽,情意綿綿卻無執無念。而程顯聽的情裏還有一種執,執着也好,偏執也罷,他們師徒倆真的很像,骨頭硬,不撞南牆不回頭。”
國英似懂非懂,看着那鼓槌問說:“那你說我們呢?”
陸廂想了想,回答說:“愛與執,本身其實都沒什麽誰好誰壞。”
這些答非所問,也不知國英聽進去了多少。只是他表情忽然嚴肅起來,挺直身子,手中握緊了鼓槌,“有東西過來了。”
陸廂拔出刀,同他一起緩緩站了起來。
走屍不知自哪個深淵而來,只知那深淵更深處住着執念的魔,在狂風大作前的夜晚,毫無征兆地從夢裏醒來。
久違地噩夢讓人氣喘籲籲,周自雲陰沉着臉從床榻上坐了起來。轉頭,見溫道托着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正定定地看他。周自雲煩躁地吐了口氣,沙啞着嗓音蹙眉問他,“你不睡覺在這兒做什麽?”
溫道看起來同他年紀相仿,只是目裏眉間卻似乎更有些成熟的沉澱。他半張着嘴,同周自雲對視了許久,才問說:“周自雲,你可曾對我,有過哪怕一星半點真心喜歡?”
原本就被噩夢擾得煩躁不堪的周自雲,叫他問得更煩了起來,重重倒回塌上,沒好氣道:“若是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真心喜歡’,你當我會叫你踏進這屋子?”
溫道不回答也不動,但這個挨千刀的問題讓周自雲一下回憶起了噩夢中的部分往事來。哪些不過是過去的經歷,卻被周自雲稱作噩夢。他環顧了一圈這個過分昏暗的小屋,閉上眼道:“你要是不睡覺就出去,坐在這兒盯着看我睡不着。”
溫道卻像是看破了他的心,反而悠悠地笑起來,說:“你夢到許凝凝了,是吧?”
周自雲擡起胳膊遮住眼睛,翻過身去。
夢中的畫面立即浮現眼前:他看到自己還只是個半大孩童,同坡腳的母親住在洪荒塔最荒蕪貧瘠一角的這座小屋內。除了屋外挂着的母親獵來的各種兇獸制成的臘肉,方圓百裏寸草不生,連具屍骸都沒有。
母親多數時候不愛說話,腦子也不甚清醒。但清醒的時候,她會去獵殺洪荒塔內的猛獸,以作吃食。只有當拖着尚有餘溫的屍骸、帶着一身血氣歸來時,她才會溫柔地摸摸他的頭。
周自雲知道他長了一張同母親過分相似的臉,而多年前,這張臉曾屬于別人,另一個女人。
母親在不清醒的時候,總會抄着手坐在榻上,神情恹恹的,不知神游到哪兒去。洪荒塔裏血色的天空會将她慘白的面容映出為數不多的紅潤來,就是在一個與過去的日日夜夜無甚區別的下午,母親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扣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然後強行按進了周自雲的眼眶裏。
那一刻,所有的憤恨,怨惱,嫉妒與不安連同記憶注入了孩童的軀體內,使他癡癡呆呆的腦袋也開始了叫嚣與怒吼。
殺光所有使母親淪落到這個比地獄更恐怖、惡心無比的地方的人!殺光他們!讓他們受盡折磨,萬念俱焚,讓他們挫骨揚灰,形神俱滅!
在這個午後,許凝凝帶着她的千軍萬馬出現在了小屋的門外,用鎖鏈當着周自雲的面拖走了母親,将她鎖在血海最深處自己的宮殿內,用火與毒煉制。
周自雲的一只眼睛源源不斷地湧出黑色的鮮血,兩具枯柴似的走屍壓着他跪下,他掙紮着站起來,又被走屍重新按回去。母親的哀嚎使眼眶燒起似的疼,他叫喊起來,沖着宮殿上的女人喊道:“我會回來的!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到這裏,從你手裏帶走我母親!”
嬌小的女人臉上滿是妖冶的紫色蓮花紋,她掐着他的脖子仔細地端詳着那流血的眼眶,饒有興味地笑起來,“呀,你竟是個混着人血生的小怪物!還不趕緊把那鬼眼摳出來,你的身子承受不來,會死掉的。”
“要不要我來幫你?”嘴上說着,許凝凝毫不客氣,伸手挨向周自雲的眼眶。觸碰到那眼球的瞬間,許凝凝的指尖被鬼眼灼得竄出黑煙,她痛呼出聲,忙縮回手,“真有意思,這才過了多久,你竟已開始同鬼眼融合了。”
“有意思,有意思。”她一把松開周自雲,背着手在殿上走來走去,“終于有意思起來了!”
許凝凝手裏攥着鞭子,她大步走回到周自雲身前,拿鞭子擡起他的下巴輕蔑道:“小雜種,你覺得自己能有什麽本事,過得了我的千軍萬馬,搶得走你的老娘?”
“總有一天,”周自雲那只沒流血的眼睛也凝出血紅來,透出最深最狠的怨憤,他咬牙道,“我會集結成軍,将你挫骨揚灰,碎屍萬段!”
許凝凝哈哈大笑起來,收回鞭子,她臉上的紫色蓮紋流轉出怪誕的光暈來,顯得整個人陰沉而瘋癫。她手指着天上,大聲道:“我為你指條明路!我們這一層的天連着一片海,你從海上過去,會到洪荒塔的最頂層,一個叫做嶺上鄉的地方!那是一個甜絲絲的陰謀,也是你唯一可能殺了我的方法。”
“松開他。”許凝凝瞪了兩側走屍一眼,話音未落,兩具走屍瞬間化作了灰燼散去。
周自雲站在她身前,胸前的衣襟已被血浸濕。
“你到那裏去,在通天鬼眼與你融合完成後再把它取出來,放到別人身上煉化養着,然後殺人。竭盡全力多殺一個人,帶着你殺過的那些人回到這裏,我等着與你一戰。”許凝凝嘴角挂着無法掩飾的興奮,她身體亂顫,咬着自己的指甲笑了半晌,“我來教你怎麽控屍,再你回來殺我之前,我都不會取你母親的性命!”
周自雲異常冷靜地看着許凝凝,他伸手按住自己冒血的眼眶,低聲問說:“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許凝凝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不禁反問說。“困在這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要什麽?我不過是要點趣兒罷了!”
她伸手一指,“但這也不是白送你的!你要拿出什麽和我換,我想想,我要你的什麽呢?”
說話間,許凝凝猛地湊近,臉幾乎緊貼到了周自雲臉上。在他眼裏,他看到許凝凝的眼仁兒瘋狂地上下轉動,像是把他裏裏外外都窺了個空。
“我要你的‘無情’,這一切,你得拿無情跟我換。”許凝凝道。
無情,無情又是什麽東西。
周自雲沒有半刻猶豫,開口答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