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拂曉
有程透看着,說不讓喝多就一定不讓喝多。展光钰走的時候腦袋清醒腳也不打飄,因此才能記着問出心中的問題。
程透在屋裏收拾殘局,程顯聽出來送送他。兩人臉色都有點微醺的紅暈,程顯聽看起來很放松,絲毫沒有大戰在即的那種緊張感,展光钰走在前面,直到快離開村子,才驀地站住腳,回頭說:“你再沒什麽事情瞞着他了,是吧?”
程顯聽不答,只淡淡地笑起來,颔首問說:“怎麽?”
“沒怎麽,我倒是要告訴大哥你一件事。”展光钰料到他這種反應,也不窮追猛打,反而自顧自講道,“我初來洪荒塔,原是打算來此斬殺兇獸立功,可是來了以後有人提點,說是這兒本就相當于牢籠,我殺了在牢籠裏的囚犯,豈不是沒事找事。”
程顯聽贊同地點了點頭,“恩,說到點兒上了。”
展光钰沒好氣瞥他一眼,兀自往下講說:“有一個小姑娘忽悠我說再往上一層是個叫做嶺上鄉的桃源之地,到那兒去等待機會,或許尚有希冀。”他撓撓頭,有些懊惱,“現在想來,那小姑娘大抵是許凝凝幻化的。不過,想必大哥你也聽明白了,我是自願來到洪荒塔下層的,也就是說,不必等到仙宮山門百年再開,我怎麽進來的怎麽再出去就行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叫我不必擔心你?”程顯聽挑了挑眉頭。
展光钰立即窘迫起來,“哎,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他頭上那撮金毛抖了抖,“我、我其實是想說,我偶爾無事可做,也會到下層溜達溜達……”
程顯聽頓時蹙起眉道:“那兒有什麽可去的。”
“正所謂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你曉得嶺上仙宮能維持現在的狀态而不是直接堕入血海魔淵,是因為現今塔內關押着的身份最尊貴的囚犯是神行知狐,但嶺上仙宮好似是在洪荒塔內的小國一般,許凝凝管不着,塔內實際的統帥仍是次一級的許凝凝。前段時間我聽許凝凝的手下議論說塔內可能要被關進來新的東西,能壓神行知狐一階……”展光钰故意頓了一下,瞥了眼程顯聽,“若是當真,那——許凝凝也頗為焦躁。”
“莫說許凝凝的屬下,她本人也沒本事知道誰犯事要被關進來。捕風捉影的事,你少聽進心裏。”程顯聽啧一聲,訓道。
“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反正——要是瞅見勢頭不對,我可就溜了。”展光钰略顯心虛,小聲說出正題道。
程顯聽露出嫌棄的表情來,“我當你要說什麽呢,在這兒彎彎繞繞的。”
展光钰話鋒一轉,立即道:“那不說我,說你,你的身體沒有真的取回來,是吧?”
話音未落,程顯聽果然眯起眼睛,微笑道:“我說呢。小鈴铛,你在這兒等着我呢?”
展光钰卻一反常态地嚴肅,正色道:“你家那孩子根本不知道封印未能徹底解開,我說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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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展光钰仿佛看到月光化作了白霜,慢慢籠罩在了程顯聽的身上。他慢慢慢慢地斂去笑容,眼底深如死水,又好像沒有什麽蟄伏着。人間染上的那些煙火氣息仿佛都消失幹淨,他仍是那個冷如磐石的殿下。
展光钰依然本能地畏懼着眼前的人,但卻沒有膽怯,認真地問說:“你到底想做什麽?”
兩人無聲地對峙了須臾,直到程顯聽身上那些霜似的寒冷好似瞬間散了。他再度溫和地笑起來,搖了搖頭,輕聲回答道:“與你無關。”
不知為何,展光钰有種奇妙的預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的預感。這種預感令他生起百感交集,卻沒有不安與慌亂。于是,他疊掌沖着程顯聽緩緩揖禮,沉聲道:“那,大哥,再會。”
程顯聽沖他輕輕揮手,“再會。”
回到家裏,程透正乖乖巧巧安安靜靜地等在桌前,程顯聽愣了一下,忍不住問說:“我出去這麽久,你怎麽不問問我送客怎麽用了這麽長時間啊?”
程透一只胳膊往前一攤,“這不,你想講的時候自己就開始了。我早習慣了。”
程顯聽嘟囔一句這小兔崽子,擺手趕人道:“去去去,沒啥好講的,我罵了他幾句。你趕緊給我睡覺!”
程透讓他推着往前走了幾步,“等等,我就不能有話跟你說嗎?”
程顯聽挑眉道:“怎麽?”
“明天,還是暫時把砗磲鏈還給你吧。”程透轉過身子道,“我看你還是用它化作的長鞭最順手。”
程顯聽摸着下巴想了片刻,點頭說:“恩,也行。有它在是順手點,不過還不一定就能打得起來呢。”
他順手摸了把程透的腦袋,“那就勞煩你明天護法啦。”
程透一怔,小聲嘟囔說:“我還以為你明天準備把我留在家裏。”
“我把你留在家裏做什麽?”程顯聽反問說,“你又不是不能獨當一面,指不定要出什麽勞什子事,不如我們離得近點。”
這夜裏,衆人各懷心思。有人一夜無眠,有人安枕至天明。
程氏師徒倆的這個清晨好似同往常沒什麽不同,硬要說的話,就是程顯聽悠悠地把砗磲珠鏈纏在了腕子上。程透伸手替他理了理衣上的細小褶皺,突然慢慢說:“我要你活着,還要你愛我。”
程顯聽沒問他為何冒出這一句來,反倒是也慢慢地笑,回說:“我最喜歡你每次都說得這麽斬釘截鐵,理直氣壯。”
程透滿含莫名其妙,睨着師父,更加理直氣壯道:“因為我值得。”
程顯聽樂了,不由起了興趣,挑眉道:“展開講講。”
程透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因為我好看呗。”剛說完,他臉紅起來,不自然地咳嗽一聲。“這是國英教我的。”
程顯聽樂得不行,想笑又不敢笑。他忍笑辛苦,又不禁暗暗心想國英怕不是灌輸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思想給他家這個偶爾單純過分的小傻子。正思索着怎麽往下接,卻聽程透又道:“我會為你毫不猶豫地去死。”
仿佛師父瞬間沉下去的神情也在剎那盡收眼底,程透立刻又繼續往下說道:“也會為你毫不猶豫地活着。”
程顯聽果然沒再追問前面那句,蹙起眉問道:“什麽叫為我毫不猶豫地活着?”
程透原本正色至極,盯着師父略顯陰沉的臉色細細地看。看着看着,他心中像是忽然翻湧起了萬頃驚濤,不住拍打着那抹柔弦。既如鼓擂般驚濤駭浪,也似野火般奔湧無疆。仿佛,焚不完的人間詞話,燒不盡的離離草。是響喝行雲,也細軟如玉石肌理,草木香氣。
他彎起眼睛,沖程顯聽笑,“意思是,哪怕在阿鼻地獄裏,若是你要我活着,即使軀殼泯滅成空,我也必會以靈魂注視着你。”
程透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收緊的指頭帶出衣襟的褶皺,像是某顆被揪起的心,“若是師父要我活着,一念而起,我的魂靈将永無安寧之日,尋你聲而歸。”
這一刻,青年注視着他,以承諾,以誓言,以靈魂。
“離去之人永不離去,無論阿鼻地獄、琉璃世界,我必将毫不猶豫,重返你的身側。”
程顯聽足足愣住半晌。
好沉,像是比封印解開、本屬于自己的那部分重回身體時還要沉。這種沉令他無所适從,惶惶不安。有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才能回應這份歡喜。
衆生自有歡喜處,想必對他來說,那就是程透了罷。
程顯聽此刻竟恨起自己嘴拙,他去牽住程透的手,又愣愣地放下。帶翹的眼梢裏,那種不動不破被慌與亂所取代。他抱住青年,把下巴擱在他肩頭,嘴裏突然道:“你這樣容易成為兇神惡煞。”
他還沒說完,暗自咬咬牙,心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麽。程透卻半眯起眼睛噗嗤一聲笑了,打趣說:“不怕,正好為你護法。”
程顯聽閉上眼,在他脖頸側輕輕吻了下。他抿起嘴,把臉埋在青年的衣領處,才悶悶地說:“也好,要做就做最兇的那種,我使出渾身解數才能度你。鬥個兩敗俱傷,然後琉璃世界也好,俗世穢土也罷,我們再重逢吧。”
出發前這番插曲了了,程氏師徒倆心裏最後那點緊張也消失殆盡。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陸廂與國英果然也等在路口,見他們過來,國英微笑着招手示意,同程透并排走在了後面。
四人在路上又商讨了遍分工,陸廂與國英會分別鎮守兩座放置了白螺的樓閣,程透則守在程顯聽所在的樓後。國英腰間空空,竟沒有佩劍,他瞥見程透目光,主動解釋說:“今天不用劍,我把傳給我的鎮派之寶帶上了。”
程顯聽回過頭來,程透好奇道:“是什麽?”
國英兩袖一抖,滑出兩個細長的物什拿在手上,半擡起來道:“是對虎骨鼓槌。”
虎骨折斷的聲響可誅妖除魔,但做成鼓槌用作武器還是頭次聽說,程顯聽與程透都還挺感興趣,接過來傳看半天。國英見此,便繼續解釋說:“這對虎骨是位勤修善道的虎仙于彌留之際贈予師祖的。師祖便制了這對鼓槌來,代代傳承。”
程顯聽神色略變,心道這故事有點耳熟。他眉角跳了跳,出聲道:“國英,你是不是裂雲門的弟子?”
國英和陸廂俱是一怔,四人不由停下腳步。陸廂看國英一眼,國英點頭道:“恩,從未對你們說過。我是裂雲門的親傳弟子。”
“難怪呢。”程顯聽恩了聲,背着手自顧自就邁開步子,“倒是有幸目睹過你師祖當年風采。”
他自個兒朝前走着,悠悠念道:“虎骨驚,諸魔散。靜空谷,裂行雲。”
陸廂神情複雜,“你到底多大年紀了?”
程顯聽故意咂嘴,搖着頭道:“很難說。”
被他這麽提起,程透甚是好奇這對虎骨鼓槌用起來是什麽樣,可惜今天是看不到了。國英像是看透他的心思般,小聲道:“來日方長嘛。”
說話間四人到了內山,守門的大抵是對怎麽一口氣跑來四個一起進城起了疑,小聲嘟囔商量幾句,倒也沒藏着掖着。放人進來的同時,也排了兩人急匆匆地出去,想必是通知管事的去了。
國英望着那兩人離開的方向,臉上露出點擔心來,陸廂立即把他回頭的腦袋轉過來,低聲說:“仙宮巴不得我們出面呢,不必顧慮。”
國英點點頭,也低聲回道:“是怕他們不許我們在內山出手。”
程顯聽站住腳步,“哎,你倒是說到了點兒上。時候尚早,我們把附近的住客請出來再動手。”
在路口,程顯聽剛開口道:“事情了了,我們——”程透在旁邊扯他一把,打斷說:“別講了,總覺着怪不吉利的。”
四人都笑起來,陸廂道:“那好,不多說了。”
匆匆分開,轉身剎那,衆人同時斂了笑意。驕陽正盛,背後的青石板上,熱浪悄聲翻騰。
轉了半天,樓閣附近人去樓空,倒是在程顯聽預料之內,想必銅雀臺已發現了他們動作,遣散過住客。師徒倆徹底放下心來,如此,做事也不必再畏手畏腳。
高閣處,程顯聽與程透難得沒同對方講話。程顯聽把砗磲珠鏈從腕上取了下來,他伸手揉了把青年的腦袋,轉身要走。沒邁出幾步,便忍不住回過頭,師徒倆異口同聲,齊齊道:“小心點。”
兩人相隔對望,同時一笑。程顯聽旋身擺了擺手,繞閣直上。
拾級而上的背影泰然自若、從容不迫。右手勾着的那串珠鏈随之斷開不散,懸浮于空。與此同時,白衣衣擺似有碎雪般的細碎光影幻化向上。剎那光景,白服變作一襲華美錦衣。绫羅翻飛,襟飄帶舞。銀線繡的忍冬紋鮮活卻內斂,随衣袂與風楚楚而動。墜在衣角的小小金鈴随步輕響,如世外之音,又驚覺諸尊,警悟有情。光影直直蔓延上薄灰長發,幻化出銀白高冠,束着的發無風自揚。一呼一吸,仿佛從寒冷細雪間睜開了雙靜默的金眸。浮塵幾許,自天光清風間踏出,容顏未改,止息*常在。
程透癡癡望着,忽然輕輕念道:
“當年顯聽入世,數十萬衆,如值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