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金光
閣之頂,樓之下。
程透将吐息略滞,緩緩擡手一揮。随着伸臂而出的是紫金符文,騰空而起,連接成線,如龍似蛟圍繞起了整座樓閣。與此同時,內山另外兩角同樣亮起仙光,拔地升起,亮若晝光,不輸驕陽。
程顯聽與程透一個在高,一個在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三座高閣齊齊被高懸的巨大符文籠罩,程透慢慢呼出壓在胸口那一口氣,默念道,開始了。
此刻,他們有種別樣的交付後背感。
高閣之上,程顯聽深吸了口氣。身前是流雲,再往上看,內山穹頂仙霧袅袅,同陽光漸落。往下,這島上不知住着多少心有挂礙者,執迷不悟。
砗磲珠鏈飛離掌心,橫在身前組合成了卍字符文。程顯聽結跏趺作,霎時四起,自穹頂傾瀉,異象引得內山住客紛紛走出門外,翹首相看。随着叢生,三個白螺緩緩升空,奏出震天螺號——
號響驚覺諸人,令所有聞者雜念一空,清靜未完,心中再忽生起無限悲憫來。程顯聽眼內流轉着細碎的光暈,以無喜無悲朗聲呼道:“聞我此聲者,警悟火宅苦。發願無量心,成就大慈悲。”
他看似不過張口,聲音卻似螺號般震蕩在內山所有角落。仿佛響徹三十三重天琉璃階上,諸覺者睜眼低垂。內山驟然大風湧起,吹得人衣帶翻飛。街頭巷角探頭張望的住客們拉起袖子擋風,才一遮住,整個眼前卻忽然昏暗下來。衆人一齊放下衣袖擡頭,只見不知從何處飄來濃重黑雲,頓時遮天蔽日!
正在此刻,無數魑魅魍魉、毒蟲蛇怪從黑雲間傾巢出動,撲向地面!程顯聽雙目微垂未擡,只口中默念,立刻破雲而出,照耀在争先恐後湧向衆人的妖魔身上,散出滾滾黑煙,化作金屑随風散去。
如利刃般勢不可擋,破開濃雲擴散。一只巨大的白鳥急旋飛過,堪堪躲開。那白鳥收起翅膀落在了一棟樓頂,腳觸地即成人形,羽翼回縮化作白紗緣邊,藍田玉在瓦頂上落穩,暗松了口氣道:“好險,差一點被燎到。”
他回頭看了眼,只見路芷正禦劍追上,停在他身旁氣喘籲籲。藍田玉張望着不遠處最盛、又不住流動着紫色符文的高閣,朗聲喊道:“程顯聽果然跟我們不是一路的!他準備當着滿山修士的面兒做什麽,砸場子嗎?”
整個內山俱是莊嚴如銅鐘的念誦之聲,振聾發聩,細聽卻又發現那聲音似乎遠了,無從尋起。路芷正支棱着耳朵聽完藍田玉喊話,也大聲回道:“看這架勢,他可不像要手下留情度化魍魉,而是趕盡殺絕啊!”
“他們法門不該是慈悲為懷嗎!”響喝行雲的念誦另藍田玉也陣陣頭疼,他不禁扶額抱怨起來。路芷正見他如此,忙道:“怎麽還敵我不分起來了。”
“想必是對我們這些混着雜血的都有點效。”藍田玉揉着太陽穴,心念電轉,“壞了,周自雲就是躲在下層大抵也能感覺到,剛才那些反撲未必有組織,過會兒可就不一定了!”
他再度踏空而起化作白鳥,“教衆先不要動!程顯聽同住客們若是撐不住我們再動。”
路芷正雷厲風行,立即轉身分別,排兵布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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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烏雲皆源源不斷,勢均力敵。毒蟲蛇怪才剛探頭便化灰消失,但仍有漏網之魚落向地面。這些幾乎沒有神智的精怪們只知饑飽殺戮,見人便張開血口咬殺。衆人紛紛不再靜觀,或拔劍躍起,或祭出法寶。
地面上戰作一團,混亂無比,其中一個抱頭鼠竄的人就顯眼異常。他兩手捂着腦袋,龇牙咧嘴地躲閃着刀光劍影與血盆大口,時不時還要叫上一聲“別誤傷我!”
此人頭上金毛抖動,正是展光钰!他一面向着金閣跑,一面歇斯底裏大喊大叫起來,“程顯聽!我恨死你了!!”
犼本身就為兇獸,又不似程顯聽般具有神位,經咒一出,展光钰腦袋炸開似的劇痛,恨不能立刻沖上高閣掐死程顯聽。好在他對諸事知根知底,思量須臾想到仙宮裏還有個受戰神丹虢君庇佑的金閣,當即便想要跑去避難。只可惜內山大亂,魍魉橫行,展光钰惟恐自己化出原型後被哪位道長給傷了,只能一路抱着頭亂竄。
萬幸妖魔數量衆多卻戰力微弱,加上吃人的欲望驅使,它們幾乎不向無人的地方竄去。展光钰邊狂奔邊斬妖除魔,一路殺到了小道上,咒力大抵還是長眼,漸漸對他的效果減輕了些。展光钰放慢腳步,探頭張望着高閣方向的金霞,餘光瞥見路口有個年輕的男人正蹲在地面上。
他咦一聲,隐了腳步,可惜為時已晚,那青年早就察覺到了動作,匆忙起身,卻不帶慌亂,更是沒有逃走之意,只是擡頭望向了展光钰。
展光钰打量那人一番,心裏覺得熟悉,又想不出來是誰。他甩甩頭,正要繼續趕路,那人卻驀地開口說:“程顯聽活不長了。”
展光钰猛地站住,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我說,他活不長了。”那人也轉過身來,定定說道。
“所以呢?”展光钰橫眉問說。
那人腳在地上看似随意地踢了踢,“他活不長了,可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們。”他眼睛瞥向別處,神情與其說是淡漠,更像是某種看破後的心如死灰。展光钰心中一凜,下意識地張口想要追問,那人卻打斷他說:“你快走吧。”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向着內山中心、人聲鼎沸處走去。展光钰上前兩步想跟上,那人踩過的地方,地上忽然頂出一根足有半人高、碗口粗細的黑色長釘。釘上圈圈繞繞,纏滿了如粗線似的黑色光芒。數十根光線連在那人手腕上,他拉着長釘上的線頭也不回地向外走,警告道:“別再過來,想活命的話,還是裝作沒看見我,低頭往你的金閣去罷。”
此話一出,展光钰還未疑完他是如何知曉自己要去金閣的,轉眼那人卻連影兒都沒了。只有黑線詭異地懸在半空中,延伸向遠處。
展光钰猶豫再三,硬下心向着金閣跑去。
高閣金色霞光最盛最明,纏繞着紫色的符文,莊嚴而強大。閣上,魍魉剛一探頭便被所破,偶有三兩僥幸逃脫,皆被閣下的青年揮劍一一斬落。程透游刃有餘,但仍不敢有半分松懈。嶺上仙宮內的衆人只聽得那誦聲如有萬千,音似洪鐘。仿佛是種禮器鳴奏,而非人聲。唯有在程透耳中,他是能夠如此清晰地從萬千中尋得程顯聽的聲音,随着白螺號角,蕩淨隐藏在桃源鄉下的污濁。
他仍是那個芥子廟中只可遠觀的小殿下。只是這次,賦予彼此的情與歡,樂與喜,一一溫在他萬般皆空的眼裏。供養人前聽不見千大數人虔誠的殿下,聲聞人間,體悟有情,終于憶念諸多煩惱,谛聽種種苦難。
菩薩低眉,慈悲六道;金剛怒目,降服四魔。*
怒目自有慈悲處。
另一處高閣。
國英手持虎骨鼓槌,白骨相擊,黑色的裂紋瞬間亮起光芒,鼓槌竟擊出了毫不亞于念誦聲的巨響,震得人抖三抖,頭腦發昏!魑魅魍魉紛紛嚎叫着捂起耳朵,卻被那擊音震碎,化為灰燼。不知從何處撲出的漏網之魚張口咬向國英肩頭,他腳下一旋閃身錯過,揚手将鼓槌轉過半圈正中其頭顱。
事情進行得還算順利。不減反增,精怪反撲之勢卻漸弱,國英握緊了虎骨槌雙手又是一擊,只祈禱着別出什麽岔子。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陸廂的方向,這種程度,應該游刃有餘,不必費心。三座高閣與人數衆多的位置都是魍魉們主要攻陷的對象,盡管金霞威儀不容反抗,魍魉仍源源不斷地湧向這裏。鼓槌急擊,國英同精怪戰得正酣,地面忽然晃動,就連樓都好似左右搖擺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看向程顯聽的位置,以為又有所動,誰知地面再度瘋狂晃動了起來。國英神色一變,這動靜是從地底傳來的,有東西在往上湧!
他反應極快地躍上樓閣二層,腳剛站穩,地面青磚響動,頓時被頂起一片連綿不絕的小土丘。下一刻,線似的純黑光芒破土而出!無數幹枯的手抓着黑線,被從土裏提了出來。身披铠甲的走屍從地底接二連三爬出,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自黑暗爬回人間。見此情景,饒是國英也頭皮一炸,動作遲緩三分。走屍們似乎并不畏懼念誦與,這讓他又渾身繃緊,打起十分精神。走屍察覺到活人,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邁入,卻立刻灰飛煙滅,國英松了口氣,正要躍下高閣,化作黑灰的那團走屍竟然重新聚攏,再組成了人形!
國英倒吸了口冷氣,餘光再度瞥向了陸廂的方向。
此時此刻,內山腹背受敵。圍繞着高閣,三層黑線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走屍湧了出來。程透一手握劍,一手迅速摸出了寫好的符篆。這些身披铠甲的走屍明顯不是平日裏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外山游蕩的那些,本以為作為同許凝凝對峙的重要人馬,周自雲輕易不會出動走屍,現在看來,他似乎另有企圖。
揚手飛起三張符篆,程透單手捏訣,火焰瞬間冒起,轉眼便将圍繞着高閣的走屍吞了進去。
異變忽生!走屍掙紮扭動的同時,紛紛叫喊哀嚎了起來!那哀嚎與人并無二致,慘叫此起彼伏,充斥內山。絕望的哀嚎叫人耳不忍聞,昔日山火大作時的慘象浮現眼前,令程透動作都遲疑了半分。
霞光在上,念誦威嚴。地面卻哀鳴連連,哭喊接連不斷。仿佛一個詭異的輪回,地獄的煉火再度席卷了人間。
此番情景怎能不令人心驚,程透心中一凜,暗道一句不好立即沖到了閣樓正面。閣頂,程顯聽誦聲果然略緩,盛放的讓他看不到究竟如何,只隐約睨見地面似乎着起熊熊烈火。他額角猛地一跳,剛要站起,突然聽見程透大喊道:“師父別動!”
程透的話好似定住了心,程顯聽深吸口氣,再次凝神。
劍光斬落走屍頭顱,軀體仍未停止走動,更詭異的,是滾在地上燒着的腦袋仍在神情痛苦地嚎叫。化作灰燼的走屍再次聚攏再次出乎程透預料,他眉間籠罩起陰霾,事态似乎棘手起來,又該如何是好?
眼看半晌将過,攻勢不曾奏效,內山陷入苦戰。萬幸魍魉數量見少,盡管雙方都讨不到對方便宜,但時辰拖下去,人無論是精力還是法力都遲早有消耗殆盡的時候。青年眉目緊鎖,下手更顯狠厲,此刻走屍的嚎叫已不再令人心生恻隐,反倒是叫他有些煩躁起來。大抵是心中沉悶,這次揮劍的動作略拖泥帶水,身後走屍一爪抓來,他猛地旋身堪堪躲過同時,利箭破開風與火焰射中走屍,将它牢牢定在了地上!
程透攻勢不收,眼下意識地望向箭飛馳而來的方向。側面一座小樓的瓦檐,藍田玉手持長弓,箭再落弦!
頓時又飛出兩支命中,那箭上施有符文,走屍想要拔掉,手才碰到就被彈開。藍田玉瞥了眼樓下青年,沖他大喊道:“這些走屍沒完沒了!你還愣着幹嘛,上來啊!”
程透也喊話道:“藍田玉,銅雀臺的教衆呢?”
藍田玉箭如疾風,嘴閉得倒緊。青年飛身躍上小樓,心道這東西果然打着讓我們先上的算盤,不肯出動自己手下。藍田玉目不斜視,“上來打,反正它們也爬不上來。”
話音剛落,身上燃着火的走屍們接連湧向高閣,底層的走屍層層疊疊,後來的順着往上爬去,轉眼就湧上了二層。程透面露崩潰,大吼一句“藍田玉!”算作洩憤,立刻飛身躍回高閣上,踩着瓦檐劍光縱橫,将走屍斬落。
“殺不完的!必須得周自雲死了它們才會停!”藍田玉朝着程透抛出空弓,“我去看看另外兩邊你自己撐住!”
說着,他化形為鳥穿梭在樓宇間,轉眼便沒了身影。程透将手搭在弦上,指尖靈氣湧動,立即彙聚成箭。他滿弓放弦,将聚在一起的走屍牆打散。擡頭望一眼天空,濃雲已千瘡百孔,只剩薄薄一層。霞光似曙光般振奮人心,青年再度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