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異變
可汗刀若銀龍游曳,牽出那刀光竟連接成線不斷,折疊回彈,眨眼便将走屍與魍魉斬作數段。沒想到往日裏好對付的走屍現下成了最棘手的,陸廂雖不是易躁的性格,此刻呼吸卻也漸漸急促起來。
別人姑且不言,程顯聽所耗費的精力與法力都是旁人無法想象的,長久混戰只會對人愈發不利,必須快刀斬亂麻。不提別的,光是仙宮住客的力量就未能全數發動,更何況路芷正與藍田玉藏着掖着,按兵不發。
正想着,頭頂有只巨大的白鳥掠過,發出一聲長唳。陸廂看也不看,揮刀又斬走屍無數,那鳥也丢下幾具精怪屍身,迅如閃電避過金光。藍田玉果然正在內山各處踏勘,陸廂大喊道:“藍田玉!再拖下去對誰也沒好處,叫你手下的人出來!”
白鳥盤旋片刻,嘶鳴了聲飛離。陸廂瞥見他朝着國英的方向而去,心分神不過須臾,險些被走屍近身。他連忙驅散雜念,一心對敵。
藍田玉當然不是糊塗腦袋。七目村是此役重要的戰力,雖說一開始便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想法,但自李秋香與山火事發,仙宮遣散了諸多教衆,路芷正已變得極為愛惜羽翼。兩人胸中仍有避戰的僥幸想法,但與周自雲對峙多年,早也做了調動整個仙宮出手的準備。低頭俯察,順着那道拔地而升的黑色光芒,殺不完的走屍源源不斷湧出地面。藍田玉暗罵了聲娘,這同他們計劃裏全然不同,周自雲到底哪兒來的這麽些走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時不一鼓作氣,更待何時?藍田玉打定主意,疾旋回身,飛向仙光升起的三座高閣中間,引頸長鳴——
仙宮衆人仰頭,只見三束直入雲霄的金光之間,一只羽翼潔白的大鳥拖着尾羽久久盤旋,那長唳在滿天誦聲中并不算響,卻延伸極遠,如浪潮般傳向遠方。未隔須臾,另一端金閣方向,竟傳來陣陣號角,回應着鳥鳴。那號角同螺號莊嚴不同,似悶雷,又似尋求呼應,間隔在螺號聲中,傳遍仙宮每個角落。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道:“是分舵主吹的領號!”
這句話格外振奮人心,才現疲憊的衆人提起精神,攻勢又迅猛起來!內山喊殺聲一片,與此同時,四下裏各處猛然亮出铮铮弦音,散在各處,卻齊如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弦音似鐵馬疾蹄,銀瓶乍破!呼應着金光念誦,合白鳥長鳴,號角聲響。空中仿佛翻起肉眼可見的音浪,撞向走屍魍魉,勢不可擋!
“懷音樓……”不知是誰小聲念道。
朗上坊內。
高牆拔地,門庭緊閉。牆上符篆閃耀不熄,門外是喊殺聲與哀嚎。仙宮內興旺門派接二連三解開結界,坊內仙子們竊竊私語,焦慮不安在牆內蔓延。左護法從樓上望了眼,回身沖坊主道:“掌門,不如我們也應戰吧!”
話音剛落,有位仙子闖進來疾走直奔到坊主身前,高聲道:“掌門,路分舵主吹領號了!”
“聽到了。”坊主威容不減,穩坐在椅上,她抿了口冰涼的茶水,只不鹹不淡道:“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連懷音樓餘衆都奏琴了!”左護法擡頭張望着外面金霞滿天與種種奏鳴,焦急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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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坊主只垂着眼又抿了口茶。
那前來報信的仙子終于也按耐不住,出聲插嘴道:“掌門,我們還等什麽呢?”
坊主慢慢擡頭望了她一眼,沉聲說:“等我那不成氣候的徒兒。”
仙子被坊主一瞥,如芒在背,忙退到旁邊不敢做聲。親傳弟子?莫不是新的親傳弟子。若是現身,便是朗上坊第二位未能繼承掌門之位便顯露身份的弟子,不知往後又要惹出什麽禍端來。
不過,眼下裏要能有往後才行。
仙子剛胡思亂想完,右護法三步并兩步沖了進來,手裏高高舉着一個小匣子,揚聲喊道:“掌門!墳前土,我取來了!”
坊主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手一揮指向外面,沖左護法道:“時辰到了,備戰!”
她接過右護法手中那匣子,從裏面倒出一小捧泥土握在手上,右護法順勢插嘴問說:“掌門,要這墳前土作甚?”
“我們要用磬言鐘幫他們一把。”坊主握緊那捧土,黛眉緊蹙,“不過,得是當時他們許出去的誓言,尚且奏效。”
“杳杳,下輩子再見,為師倒要問問你,值不值得。”
她眺望向遠方,籠罩在金霞、火光與玄紫色符文中的高閣,一手祭出符篆,一手将那墳前土半舉。
“開門迎戰!”
驟然聽聞種種弦音,國英眼瞳略沉,兩腳施力躍上自己收着的高樓二層,手中虎骨鼓槌上下相擊。頓時,龍吟虎嘯般巨響加入,內山各處,仙光符篆紛紛升起,各門各派祭出武器,尋聲加入戰局厮殺!
走屍撲向高閣,身上熊熊大火不熄,随着時間推移,高閣下層終于竄起了火焰。程透咬緊牙關,一手揮劍,一手迅速捏訣。他對能引水的術法幾乎可以說是一竅不通,那火在接觸過黑色光芒後便無法收回,反而被野風越吹越旺,轉眼便包裹住高閣底層。樓下人頭攢動,哀鳴遍野,高閣剎那生出搖搖欲墜之感!
水。此時若是能從天而降,必能扭轉戰局。
式微時分,仰頭便是曾有重重枷鎖的高閣,青年無可避免地想起了花匠。若是此刻飛花逐浪門出身的花匠在,想必又多了重保障。
就在此時,閣頂。
仙宮又一方,萬鐘齊鳴,加入奏響。
程顯聽忽然一頓。他感到胸口有股暖流湧動,随之而來的,是心跳仿佛被放大一般,震蕩在血脈,四肢百骸。在那心跳聲中,他仿佛也聽到了微弱的銅鐘聲,比內山中所有聲響都要穩健而從容,撫平了他因時間與法力流逝而疲憊的身軀,仿佛溫柔的守候。
他胸中沒有雜念,也沒有疑惑,只能感到自己甚至更加安定。程顯聽緩緩站起身子,擡眸望向穹頂。
同時,程透感到胸口同樣傳來了安穩的心跳與銅鐘。瞬息之間,因為火焰、因為逝去者什麽都沒能留下而冒出來的無名焦躁被柔和地化去,他下意識地擡頭望向閣頂,青年看見師父站了起來,淺色的長發沐浴在金色霞光下,就連微卷的睫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似乎在這刻感覺到了程顯聽的心跳,二者重合,像無言的親吻。
是磬言鐘。程透反應過來。
遠處,琵琶女曾建起的懷音樓,四散的人們重新操琴。國英的虎骨槌擊節跟上,陸廂的符文高高盤旋。他充滿雜念的心再度放空。這穩,沉。如同少時師父握住他的手教他習劍,背後是溫暖的胸膛,便能毫無後顧之憂,只管橫沖直撞地向前。
程透雙手握劍,深吸了口氣。
音浪掠過,揚起衣角發梢。火焰被狂風卷起熄滅,天空中金光照破濃雲,似利刃割破陰霾!魑魅魍魉尖叫着逃竄,卻被一一消減。就連走屍動作都開始遲緩起來,仙宮衆人精神振奮,情不自禁齊聲歡呼。
就在這衆人松懈的那口氣仍沒出完、歡呼尚未落下之時,蒼穹突然聚起無數暗紅色的濃雲!風起雲湧,那雲旋轉着越聚越濃,竟比黑雲還要厚上五分。濃雲中雷聲大作,夾雜着惡鬼哀嚎,阿鼻叫喊,恍惚間居然壓過了螺號與音浪!近乎是在念誦聲微弱下去的瞬間,濃雲中亮起褐紅閃電,劈向金光,原本大作霞光暗淡下去,伊時上下颠倒,天地色變!整個仙宮陡然陷入了業火般的可怖紅色中,宛若煉獄。
地面随着突如其來的震動龜裂,裂縫處不住流出似是血水的東西。邪風狂作,吹得人睜不開眼睛。程透擡起袖子遮住眼前,餘光瞥見遠處走來了一個青年,他手上纏纏繞繞,赫然是那些黑色的光芒!
程透眼瞳驟縮,立刻放下袖子。來人出乎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溫道,這個許久未見的人,猝不及防出現眼前。他看上去含着不合時宜的淡漠,眉眼間甚至有些疏離,有些恹恹。他一路半仰起頭看着高閣上那白衣身影,仿佛是走近了才發現程透。溫道停下腳步,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別白費力氣,你們輸定了。”
長劍橫在二人身前,程透冷笑道:“那可未必。”
溫道歪着頭做出副“随你”的表情,擡起那支拴着黑線的胳膊活動了一下,慢悠悠地說:“我打不過你,但你們輸定了。”
那些光芒從他腕子上斷開,卻沒有落地,而是懸起在半空,如同萬箭齊齊對準了靶心,将程透圍在中間。溫道直直看着青年的眼睛,忽然皺着眉頭笑了出來,“你要認真點跟我戰這一場啊。”
他話悠悠然才講到一半,黑色的箭芒卻迅猛兇悍,紮眼便有數十根朝着程透落了過去!青年堪堪閃避而過,一手出劍斬落。他離溫道的人還有丈遠,卻被那箭芒圍得死死,藍田玉給的弓此刻背在背上,不可妄動。
溫道手向下一揮,數十發箭又射向青年!程透錯身閃躲,眼角卻瞥見每有箭落,溫道另一只空着的手上就會浮起紅色的裂痕,他的表情會吃痛般微妙一瞬。青年明白過來,這些箭芒大抵是不屬于溫道的法力,每次落下的這些箭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躲得過,只要去習慣箭的速度,便勝負已分!
程透長劍橫走,斬落幾根箭芒。溫道見狀不緊不慢地擡起雙手向下揮去,十餘根黑色箭芒延伸向下,如劍般刺去,青年猝不及防此招,衣擺與胳膊碰上黑色光芒,瞬間破開幾道深深的血口。
那些黑色光芒沒有回縮,一擊将程透可以躲閃的範圍又縮小不少。青年咬緊牙關,溫道攻勢未停,嘴上喋喋不休道:“你可以想起來怎麽對付它的,這是屬于你母親的東西。”
只言片語,程透心跳卻漏了半份。這一刻的分神,幾道箭芒擦過,青年面頰身上頓時鮮血淋淋。溫道望着他眼裏未能掩飾住的訝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停下了控制住箭芒的手,“你什麽都不知道,他沒有告訴你。”
話中直指程顯聽而去,程透狠狠咬住舌尖,告誡自己這不過都是屬于敵人的挑釁,他飛速閃過箭芒,頃刻間離溫道近了幾分。與此同時,念誦、弦音、鳥鳴、號角、鼓槌,所有的音色如聲援般再度大作,道道金光随聲破開濃雲,照進煉獄般的內山!
青年箭芒雷霆之勢,橫斷無數黑色光芒,銀白劍氣勢不可擋掃到了溫道面門!他疾步後撤,雙手齊揮控制着光芒落下,程透一手捏訣,玄紫電光同時落下,與黑芒撞在一起,激蕩出狂風!
“你聽到了嗎!這些弦音,這些鐘鳴!”玄紫雷電随着金光一起劈向大地,程透在亮如白晝的諸多光芒中揮劍,“我們會不會輸,走着瞧!”
溫道擡手朝着長劍接去,所有黑芒彙聚在他手上,劍與黑色光線相撞,擊勢使溫道整個人後退了三步。他臉上那種從容——亦或疏離在此刻破碎,他歇斯底裏地吼道:“你還不明白嗎!你們所有人就是個早被周自雲摔碎了的花瓶!”
電光與黑芒旗鼓相當,同時消散,溫道嘴角卻溢出鮮血,他胡亂擦了下,大吼道:“你們自以為連在一起,卻不知到處都是間隙!你們會輸,所有人都會輸!”
許是溫道驀地失去理智,程透的頭腦卻愈發清明起來,他握緊劍,悄然上前半步,低聲譏諷道:“那你呢,周自雲明知你贏不了我,還叫你來。”他無比冷靜,意識到這是一招制敵的絕好機會,步步逼近,“這樣一個人,你瞎了眼喜歡他什麽?”
然而溫道絲毫沒有被問得愣住,擡手召起黑色光芒朝着程透猛勢刺去,青年躍起閃過,聽到他急促地喘息着,近乎瘋癫道:“我喜歡他什麽?我喜歡他的野心,喜歡他的狠!喜歡所有他有而我沒有的東西!”
箭與話鋒同時一轉,溫道冷笑着問道:“那你呢,你又喜歡他什麽?”
劍與箭急急過招,程透仿佛開始能看清溫道的一招一式。下步他要撤向哪去,箭又會從哪裏射出。他眉心兒微擰,答非所問回說:“我不會輸。”
死去的人仿佛從未離去,他們仍與今日并肩而立,等待着血債血償的那天。
此時!此刻!
程透從容閃過黑芒,劍似長虹,刺向溫道胸膛——
“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