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即逝

“周自雲!”

紅光大破,周自雲口中噴出鮮血,瞬間跌落在地。

半空,地藏金身與玄龍同時散去,好似從未臨世。

程透兩目緊閉,随着玄龍消散向下跌落,被修士們手忙腳亂地接住。

程顯聽險些向後摔下扶欄,幸好手扶了一把沒磕到腦袋。他急忙望向青年方向,見程透已被安置在地,他提着的心總算是放下,回到閣樓的走道上,又脫力跪倒在地。

一只白色的大鳥飛來繞着高閣盤旋,口中大聲道:“那厮還活着!”

“不用管,”程顯聽強撐着意識擡頭回道,“他魂魄都被擊碎了。”

白鳥仍是心下不安,飛向紅光散去的方向。

周自雲感到四肢百骸都好似碎作渣滓,疼痛之外,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存在。一雙手不由分說地把他扯起來,他聽不到聲音,只看到溫道雙目圓睜,似乎在吼些什麽。周自雲試着擡起也許已經消失了的手,捂住了溫道的嘴。

一剎那,他好似忘了自己此時此刻身處何地,又在做些什麽。漸漸能聽到溫道急促的呼吸聲,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哭似的笑臉,小聲說:“你滿意了嗎?我将要永生永世留在洪荒塔裏受苦了。”

周自雲轉着眼珠,他試圖望向與之對立的那座高閣,然而只能見濃雲還未盡散的天空中,一只白色的大鳥在忌憚盤旋。他想笑,想告訴溫道你的永生受苦又與我何幹。有種比肉體的疼還要痛苦百倍,千倍的東西在撕咬蠶食着他的身體。

竟一時無法分辨那是什麽。周自雲看到了他自己,他走出許凝凝的宮殿,狡詐而美麗的女人坐在高處,她忽然笑道,你不該拿無情和我換。

周自雲張了張嘴,像當日的他一樣,問說,為什麽。

許凝凝答道:“不然,滿盤皆輸時。就算沒有救出你的母親,就算你與你心尖兒上的人魂飛魄散。你也不會感到這竟比千刀萬剮要痛苦百倍,千倍。”

而無盡的痛與悔恨終究無法帶入輪回,只能在此時此刻,煙滅灰飛。

周自雲摸了一下溫道的臉,小聲說:“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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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灰燼,他吹上長空,迎着風化開,化去。白鳥厭惡地閃開,落在了屋檐上。

陸廂與國英在路口險些撞上,二人朝着周自雲所在的位置狂奔過去,離的老遠只看到火光沖天,藍田玉坐在屋檐上抱着胳膊,在看火焰中一具人形的東西。

他擡頭看了眼急喘着的二人,淡淡道:“死透了。”

陸廂只急問說:“溫道呢!”

“放走了。”藍田玉擡眼道。

陸廂瞬間提起了刀,國英一把拽住他,只聽藍田玉繼續道:“你當周自雲死了便諸事已了?還得順着溫道斬草除根呢。”

陸廂急喘了兩口氣壓下心頭火,國英上前幾步又問說:“程透在哪兒,程顯聽怎麽樣?”

“都沒事。”藍田玉擡手指了個方向,“在那邊,找去吧。”

兩人二話不說,轉頭便走。

烏雲終于被日光溫和拂去,燦煥的光束落在所有疲憊不堪的人臉上,舒展着大戰過後緊蹙的眉頭。陸廂同國英也精疲力盡,兩人互相攙扶着,慢慢走向圍着昏迷不醒的程透的衆人。修士們自動散開,給兩人讓出了地方,陸廂與國英對望一眼,國英長舒了一口氣,小聲道:“可以回家了……”

七月流火,暑熱漸散。

晚間兒的風開始有了些爽朗的涼意,驟然安寧的嶺上仙宮,萬物各自有了歡喜處。銀河橫跨天空,将璀璨的星光散漫屍骸累累之上的桃源鄉,意圖安撫着稍縱休息的人。

程顯聽火急火燎地沖出家門,與來取東西的陸廂差點撞個滿懷,後者捧着的紙包,無奈道:“你又作什麽妖呢?”

程顯聽懶得和他鬥嘴,忙問,“程透呢!”

陸廂翻了個白眼,“我怎麽知道?”

自大戰過後十餘天,程顯聽耗盡了法力,睡睡醒醒,過得颠三倒四,反倒是徒弟休息了幾天便大好無恙。他對于自己召出玄龍一事毫不知情,不知為何,餘下三人在沒有商量的前提下也出奇默契,一字未提。

“得,我找他去了!”程顯聽邊說邊往外走,還不忘擺手提醒道,“今天輪到你家做飯了,別忘。”

陸廂本想揮揮手裏的紙包回上一句這不取香料來了,沒等他動呢,程顯聽已如風般沒了影子。

且說程掌門風風火火尋到了花圃,只見程透與國英腦袋挨着腦袋,蹲在地上不知研究些什麽。他一過去便苦口婆心道:“都說了餘黨未清,溫道也還在外面游蕩着,你們倆怎麽又亂跑!”

國英好歹也是金榜榜首,他家徒弟更不是省油的燈。內山一役後,藍田玉與路芷正再度限制了往來內外的山門,嚴禁內山住客去往外山。當時周自雲沒調動一個活人出陣,藍田玉安不下心,終日帶着為數不多的心腹教衆巡視圍剿殘黨,來七目村的方向更是封了路,奈何程顯聽有着操不完的閑心,程透一刻離了他的視線就要鬧,比往日纏人不少。

程透聽見他來,回身舉着手沖他道:“師父你看。”

青年手臂上纏着一條雪白的小蛇,游走間通身閃出七彩的磷光,煞是漂亮。那小蛇乖乖巧巧地纏在程透手上,國英剛一試圖靠近,便又立刻支起身子,呲牙威脅起來。

國英忍不住羨慕道:“真好,我也想摸摸。”

程顯聽哭笑不得,搞不清他在羨慕個什麽勁兒,訓兩人道:“又不是個什麽貓貓狗狗的,蛇是能随便摸的嗎!”

話一出口,他想想自己徒弟現在的狀況,別說是摸摸蛇了,就是派蛇去刺殺藍田玉,徒弟怕是也做得到。剛想岔開話題,程透把小白蛇遞過去道:“帶回家吧。”

程顯聽下意識地就伸手接過了,小蛇很是賣乖,溫順地纏到了他手上。國英頓時更羨慕了,半含酸道:“憑什麽不讓我摸!”

這小東西倒是識相。程顯聽看看手裏的小蛇,又看看蹲在地上的小蛇,妥協道:“好吧,但是他要是跑了我可不管。”

程透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拽起國英回家。

于是,三人一前一後回了陸廂那兒。正在切菜的後者一開門,兩個青年湧了進去,緊接着後面跟一個手裏捧了條蛇的程顯聽,陸廂拿着菜刀笑眯眯地說:“怎麽着,還要臨時加個菜?”

那小白蛇像能聽懂人話一般,順着程顯聽的手臂纏到了他脖子上,這才沖着陸廂發起兇來。程透坐在桌前眨了眨眼,接道:“它還挺聰明。”

國英羨慕得不行,拿起筷子轉移話題道:“吃飯吃飯。”

燈火終于在長夜後再度照耀了小屋。四人吃着飯,偶爾小酌幾杯。國英不會喝酒,近來倒是在嘗試,幾杯下肚便滿臉通紅。這壇酒是花匠還在時釀的,埋在一棵梨樹下,前幾天叫程透挖了出來。四人慢悠悠地分着喝,沒幾天也終還是見了底。國英撐着頭,下巴開始一栽一栽的,他努力凝神擡頭,忽然說:“陵宏有消息了嗎?”

屋裏一靜,三人望向他。程顯聽回答說:“算是有。展光钰說他不像是遇害了,再沒別的了。”

國英哦了一聲,下巴重重磕在了桌上,醉倒過去。

陸廂只得起身把他抱回屋裏,時辰差不多了,程氏師徒倆也打道回府。兩人一蛇走在阡陌綻放的小道上,程透驀地握住程顯聽的手,小聲說:“你覺得他死了嗎?”

程顯聽回握住他的手,只是道:“死的人夠多了,我希望他沒有。”

師徒倆沉默完了小段路程,回到家裏,洗漱休息。

一旦安寧下來,便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程透閑不太住,仍是早早起身,找國英切磋修煉去。師父在家裏睡得昏天地暗,不哄着騙着喊他起來,能一直睡到天黑。小白蛇自從撿回家後纏着程顯聽不放,程顯聽一開始嫌煩,後來卻樂得這麽個涼絲絲的東西纏在自己脖子上,只當是消暑了。

日子過得太平,他可算是不再神在在地沖出去找程透,不知從什麽犄角旮旯裏翻出了帶進仙宮的那些話本子,攤開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程透剛一進家門,就看見師父正在和小白蛇玩,小白蛇整日與這東西厮混在一起,眼神看着都機敏靈光起來,很是親昵地纏在程顯聽身上。青年倚着門框看了不會,不知為何同畜生吃起醋來,但左思右想,總覺得這話說出來搞得自己像白癡一樣,只能憋了回去。

晚飯後,四人散去。程顯聽散着長發坐在窗邊讀他的話本子,月色如水,流淌在他薄灰色的發上,流露出稍許別樣的疏淡與溫柔。小白蛇盤在窗棂上,也探着腦袋假模假樣在往書上瞧。程透盯着師父看了會兒出神,自顧自地想道,我真喜歡他。

青年慢悠悠地蹭過去,從旁邊摟住程顯聽,把頭埋在他頸間,又不說話。

程顯聽微笑起來,把書放下,小聲道:“幹什麽,突然撒嬌。”

程透不答,擡起眼眸看了下小白蛇,它立刻識相地吐着信子,順着窗戶溜到了外面。程透這才滿意,輕輕在程顯聽柔軟地頸間親了一下,這才含含糊糊說:“我才是你的小蛇。”

程顯聽愣了半晌,先是笑出了聲。他摟住青年又悶聲笑了半晌,這才貼着他的耳朵小聲道:“你同畜生較什麽勁呢。”

程透幹脆把頭挨着他的臉,別扭道:“畜生怎麽了,我們誰不是呢。”

“小孽障,學點好話行不行?”程顯聽說着,手也不安生起來,順着青年窄窄的腰身往下滑,手便要往衣裳裏伸。程透沒動,程顯聽暗道有戲,誰料剛摸了兩下,程透一把按住他的手拽下來,眼若含霜,“你摸它去吧。”

說着,青年扭身就往外間走。程顯聽大驚失色,忙一把拽住他腕子把人給拽出來,嘴上立刻甜言蜜語道:“那可不行,我的小蛇可只有一個。”

被他這麽一拽,程透坐回程顯聽腿上。他還是不說話,眼睛瞥向別處,程顯聽貼着他,眯起眼含笑說:“心肝兒,真生氣了?”

程透不答,幹巴巴地晾了師父半晌。程顯聽心裏風雲變幻,直揣摩着小兔崽子不會真較上勁倔起來了吧。正待他要舌燦如蓮時,程透忽然道:“日子如果就這麽過,倒也沒什麽苦海不苦海了。”

滿嘴的俏皮話瞬間如鲠在喉,程顯聽緩緩吸了口氣,他望向程透,青年也在望他,眼底裏有些顯而易見的疑惑,仿佛在奇怪着師父滿口的漂亮話怎麽還沒說呢。程顯聽不由分說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長發交織,兩人貼在一起,他定定道:“是呀,你是我的出離心,帶我脫離苦海。”

長夜,長夜。

在流離的月色中,人們稍縱休息。它溫和的光淌過漫漫長夜,亘古永恒地吻去所有前世、今生;未來、過去。

它永遠在今上,照亮心上人的眼底,臉龐。

【卷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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