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收網【卷四·長生】
小白蛇日日纏着程顯聽,很快便修煉到了靈智初開的地步,然後,在一個普通的早上,它不出預料、毅然決然地跑了。
對此,程透與國英進行了無情嘲笑。陸廂擔心留下什麽禍端,出去找尋了幾次未果,便也就此作罷。四人在七目村裏笑笑鬧鬧,把內山的爛事一股腦丢在了門外。
眼看入秋,內山的戒嚴稍松了些。藍田玉偶爾會帶人來附近蹲守,兩方人馬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與藍田玉終究不是朋友,不過因為利害關系暫時結過盟。內山掂量過了七目村的斤兩,更是沒人願意來招惹,除了偶爾去采購些東西,頻繁往來的就只有展光钰一人了。
內山一役,展光钰避進了金閣。事情結束後他自己顏面上挂不住,只能靠積極提供情報緩解尴尬。程顯聽也樂得他帶來些新動向,總會備上酒菜等着。
秋高氣爽,展光钰照例前往七目村。還沒走到地方就看見程透與國英蹲在地頭上,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國英擡頭見了他,先招手道:“展師叔,你來啦!”
展光钰已習慣了七目村亂得一塌糊塗便随意亂叫的輩分,走過去彎下腰說:“你倆幹嘛呢?”
“展師叔來得正好,”程透擡起頭略微一笑,回道,“國英的東西掉了,幫我們找找吧。”
展光钰覺得近來程透開朗了不少。倒不是說他從前陰郁,而是早先眼裏常含着“對程顯聽以外的人不感興趣”的那種禮貌的冷淡少了些。他于是也蹲下來,随口應說:“掉了什麽?”
“花籽。”國英笑眯眯地答道。
展光钰嘴角一抽,“這怎麽找?”
國英撥開草叢道:“是很大一顆,仔細找找應該還是看得到的。”
天色将晚,三人蹲在草地裏翻翻找找,展光钰覺得自己眼都要熬瞎了,奈何那兩個完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便也不好開口。他不禁開始懷疑這倆人純粹是閑着沒事沒事找事,正想着呢,陸廂遠遠地快步走過來,沖幾個人高聲道:“你們幹嘛呢還不回家!”
三人拍拍手上的碎土站起來,陸廂繼續說:“飯早就好了,程顯聽在家左等右等你們不來。”他看看展光钰,“展先生也不來,我就說和你們在一起呢。”
展光钰還沒接茬兒,倒是程透在一旁道:“他怎麽不自己來?”
展光钰聽出這話裏有些火藥味,張張嘴剛想說點什麽,國英忙攔住他小聲說:“別,他倆正怄氣呢。”
陸廂果然也只笑不接嘴,展光钰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原是程透和師父鬧別扭,硬拖着不回家。國英上前兩步拉住程透的袖子往前拖,嘴上道:“走了走了,餓死了。”
程透半推半就,四人這才回去。剛進門,程顯聽騰地一下站起來,張嘴就要說什麽,又愣生生地閉嘴憋了回去。氣鼓鼓地往回一坐,扭頭不看自己徒弟。展光钰有點尴尬,想勸不知從何勸起,瞥見國英與陸廂沒事人似駕輕就熟地坐下,他只好也跟着坐下,愣愣地問說:“怎麽了?”
這話就好似挑開了口子,程顯聽抱着胳膊冷哼道:“怎麽了,你問問他?”
“你不好意思說?”程透立刻不甘示弱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可算讓展光钰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原來晚上程顯聽熬夜看話本子不睡覺,被徒弟逮個正着,藏起來了書。天本就還熱着,程透抱着自己的枕頭去了另個屋頭睡。半夜裏程透醒了,想着師父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中有愧,又起來去看看他有沒有踢被子。結果程顯聽剛巧在做亂七八糟的怪夢,不由地把徒弟給踢下了床。
早上程透越想越氣,開始挑最近才開始做早飯的師父的毛病,兩人一來二去較上勁來,實屬幼稚無聊。
展光钰那句“真是讓我嘆為觀止”還沒說完,陸廂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別摻和夫妻吵架。”
鬧別扭歸鬧別扭,吃完飯了程透還是站起來收拾碗筷。國英與陸廂趕緊跟過去幫忙,展光钰也想,可惜動作也他倆快,只好坐如針氈,面對着抱起胳膊的程顯聽小聲道:“路芷正那邊,對餘黨的圍剿基本結束了,只是仍沒逮住溫道本尊。”
哪知程顯聽根本沒在聽,嘴裏嘟囔道:“我又不是故意把他踹下去的,我怎麽可能故意把他踹下去!”
展光钰問不出口蓋個被子怎麽就又蓋到床上去了,只咳嗽一聲含糊說:“那你早上少說一句不就過去了……”
“氣死我了,小兔崽子。”程顯聽睨着廚房道。
展光钰看看他,又看看擠了三個人的廚房。他垂下眼睛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出來,低聲道:“你真的變了許多,我從沒想過你會這樣。”
半含燥在胳膊上點着的那根手指略頓,程顯聽終于正眼看向了展光钰,後者還在笑,慢慢地說:“我原本以為,人和灰塵在你眼裏是差不多的東西。”
程顯聽臉上沒什麽變化,只是順着問道:“現在呢?”
“現在你也是灰塵了。”展光钰回答道。
程顯聽颔首低低笑了下,再度望向一旁,“蠢物,那叫紅塵萬丈。”
正好三人從廚房裏出來,展光钰收斂神情嚴肅道:“言歸正傳,關于陵宏,我有些新發現。”
四人一聽,當即正色起來,各自在桌旁坐好靜候下文。展光钰咳嗽了聲清清嗓子,講道:“他一個大活人,憑空就消失了,總讓人覺得不舒坦。前段時間我想方設法撬開了他在萬卷倉住處的房間門,進去裏裏外外好好查了一遍。”
講到“撬開房門”處,四人同時啧啧出聲,展光钰當即半惱,一拍桌子吼道:“我這是正當的調查!”
“你繼續你繼續。”程顯聽擺手道。
“陵宏失蹤後,仙宮出面鎖了他房間的門,裏面的陳設應該是維持原狀沒有人動過的。這一查,我還真發現了端倪。”展光钰故意賣關子說,“你們猜怎麽着?”
“裏面沒有他遇害的跡象是吧?”程顯聽接道。
展光钰張了張嘴,“你怎麽知道?”
一旁默不作聲的程透、國英與陸廂也看過來。程顯聽揉了揉眉心兒回道:“你之前說過的好嗎?而且真要是出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你早就嚷嚷起來了,還會吃完飯才不緊不慢地講?”
幾人又同時露出“有道理”的表情。程顯聽無奈又無語地嘆了口氣,只聽展光钰繼續道:“陵宏的房間裏很整潔,不是平時生活的那種整潔,而是——幹淨。”
“那屋裏的陳設倒是看不出來少沒少,但衣櫃裏一件衣服都沒有。他把屬于自己的物品全清理了,那屋子裏幹淨得下一刻就能直接住進去別的人。”
正聽着的幾個人神色一變,展光钰只搖了搖頭示意稍安勿躁,又道:“有人要害他,根本沒必要連衣服都收拾幹淨吧?我心裏有了個想法後,在屋裏敲敲打打,讓我發現了一個暗格。看磨損,那暗格時常會打開,想必陵宏會常将裏面放的東西拿出來瞧瞧。而現在,裏面的東西沒有了。”
展光钰頓了頓,說出自己的結論,“這些總不會是憑空消失的,陵宏大抵是自己離開了。”
程透只略思量了須臾便覺得展光钰的話有些站不住腳,還沒等他開口,國英先說道:“可是反過來說,也有可能是為了拿走暗格裏那樣東西,有人幹脆清理掉了他生活過的痕跡,讓人找也無從下手。”
陸廂卻在一旁淡淡道:“也沒必要,暗格裏藏着的東西,清不清理我們也猜不到是什麽。”
程顯聽抱着胳膊,眯起眼睛沉默半晌,突然說:“可能還是丢了東西,不過,不是我們想的那種。”
程透與國英齊刷刷地扭過去看他,展光钰點了點桌子,笑道:“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
目光再度聚集到他身上,展光钰緩緩道:“我把鎮紙拿起來看,那個鎮紙底下還有一層薄灰。”
國英眨巴眨巴眼睛問說:“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程透轉回頭給他解釋起來,“陵宏師長可能在桌上留了字條一類的東西用鎮紙壓住,但那字條被人拿走了。拿走字條的人發現他失蹤時已過去些時日,屋裏積了薄灰,他把鎮紙放回原位時總不會正好能擦去和鎮紙同樣大小的灰,因此鎮紙下面也有薄灰。”
程顯聽得意地看向了陸廂。
陸廂卻很是頭疼,“這都什麽爛事。”
“不談那字條到底是不是什麽要緊事,誰拿的我們更是無從查起。”程顯聽在一旁道,“罷了,至少他真的不太像遇害,也算是安心吧。”他看了一眼程透,“興許,上面只是寫了些什麽道別的話,拿走字條的人反而想營造出他被害了的樣子。”
幾人心裏五味雜陳,都不說話。隔過好一大會兒,展光钰愣愣地說:“可是,嶺上仙宮就這麽大,他能跑到哪兒去了?這麽多年呀。”
程顯聽撇嘴道:“就你會問!非得把我們都不願去想的事說出來。”
陵宏之事無論如何,暫時告于段落。五個人雜七雜八又說了些閑事,月上枝頭,便也都打點妥當各回各家。程氏師徒倆站在門口目送三人走遠,兩人張了張口,同時準備說話,撞上視線後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同對方置氣,又同時哼了句,硬是扭開頭。
程透砰地一聲合上門,轉身就要回屋,“我要去洗澡睡覺了。”
程顯聽立刻不甘其後,追道:“我也要洗澡!”
“我先說的我先洗。”程透不鹹不淡地接了句,動作倒是更快了。程顯聽緊随其後,嚷嚷道:“我是師父,我先!”
說時遲那時快,程透伸胳膊一把橫在房門框上,來不及剎住腳的程顯聽撞了上去。倒黴徒弟立刻扭頭盯着他,眼裏寫滿了挑釁,揚起嘴角道:“那不然一起洗啊?”
程顯聽在青年玩味目光裏愣了須臾,老臉一紅,攤手道:“我認慫,行了吧!我認慫。”
程透滿意地放下胳膊,走過去拎水桶,卻小聲嘟囔道:“慫什麽慫?”
“怎麽着你還挺期待的?”反倒是莫名其妙受了挑釁的程顯聽心裏暗罵句“小兔崽子”,立馬過去邊往下解衣服邊說。
程透毫不留情,舉起水桶威脅道:“你別過來,我們現在還在吵架,你再過來一步我就用這個把你打暈。”
程顯聽七竅生煙咬牙切齒,奈何自己先認了慫。回到屋裏只有一地清冷月光,隔壁屋裏卻是水聲滴答撩撥着心弦。他整個人簡直是一口氣上去差點沒下來。
大好的機會啊!怎麽就這麽給浪費了。
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滿臉上大大寫着一個“慘”字。
入夜,萬籁俱靜。月光太亮,照得青年怎麽也睡不着。他在榻上輾轉反側,腦袋裏一會兒是陵宏的下落,一會兒是“架也吵得差不多了吧?”青年乏得不行,思緒沉沉半夢半醒。他想着這次确是自己無理取鬧,又覺得怪來怪去,還是都怪程顯聽那翻來覆去看不膩的話本子。
書生與狐仙,陳詞濫調,也不知是哪一句入了師父的眼。
程透翻了個身子面朝牆裏,剛再度阖上眼,就聽見有人蹑手蹑腳地來了自己的房內。他心裏想道要是師父來給他蓋被子,他就也把他踹一腳,兩人這算是扯平,可惜他從不踢被子——
想還沒想完呢,那人自己就躺上了床,從背後慢慢摟緊了他。
程透沒動,也不吭聲,只裝睡起來。程顯聽默不作聲地把他摟在懷裏過去好久,才輕聲說道:“知道你沒睡呢,我聽見你心跳了。”
青年還是沒動,只是睜開了眼。他握住程顯聽的一只手,悶聲說:“我錯了,我不該早上無理取鬧。”
程顯聽鼻尖兒貼在青年後頸上,溫熱的呼吸很緩,他默過稍許,忽然低聲道:“我讨厭不告而別。”
程透一怔,沒料到他也還在想陵宏的事,指頭勾着他的指頭收緊了些,也低聲回說:“他不算是不——”
“角宿的你在芥子廟裏也是不告而別的。”
程顯聽像是沒聽到程透在說什麽,自顧自道:“你至少、至少也該說個“等我”呀什麽的……”
“我不會再不告而別了。”程透翻了個身凝視着他的眼睛,聲調略提了起來。
他忽然一動,程顯聽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半支起身子的青年、壓着眉頭又說了一遍,“不會再有不告而別。”
程顯聽笑起來,他把程透按回去,手卻沒擡起,像在安撫青年繃緊的神經。他放緩聲音,慢慢道:“有也沒事,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