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婚燕爾
大周二十年,鹿都。淩晨,大雨傾盆。
老太監邁着急碎的步子闖入未央宮,誠惶誠恐地跪在殿外。“禀太後,廣祿宮出事了!”
皇帝新婚大喜,文太後心頭一等一的大事終于解決,貪喝了些酒,一時半刻醉意未去,意識還朦朦胧胧,慵懶地撐起上身,問道:“什麽要緊的事?”
老太監戰戰兢兢:“皇後他…”
“豈有此理!”
文太後聽完太監的禀報,活活驚回了一絲神,勃然大怒,掀簾而起,披上一件大氅來回急步。“将皇帝和…把兩人帶來!”
一衆侍女吓得齊齊跪下,底底的垂着頭不敢支聲。誰能料帝國的喜事竟成了皇家笑話?
老婢女關雀上前替文太後将大氅系好,寬慰道:“陛下的心性太後是清楚的,陛下平常最忌惡這等事,定是酒後失了性子。”
老太監亦是懂事的人,連忙道:“燕爾新婚,陛下高興,喝得酩酊大醉,洞房前已分不清人和物了。”
關雀想方設法穩住文太後:“想陛下還沒清醒,太後這會子去拿人,日後教陛下顏面何存吶?不如趁陛下未醒之時,單獨把皇後…處理罷。”
文太後思考片刻,點頭道:“将那人帶來。”
老太監:“是。”
安逸迷迷糊糊中被人從床上拽走,耳邊有争執的聲音,聽得模模糊糊。太監揀起地上的綢子将他不堪入目的身體包裹了起來,半拖半架的送往未央宮。
天邊劃過一道閃電,天地間亮了一瞬,只見空蕩蕩的宮闱深處行走過幾個人影和一道拖地的三米長紅綢。
太監撒手一扔,安逸重重的跌在地上,一陣頭暈目眩。宮殿裏燈火通明,他乏力地撐起額頭,擡眼看到了面若冰霜的太後,知覺攤上了大事,埋下頭去,又被太監擰住下巴,生生擡了起來。
安逸如落湯雞一般,濕淋淋的紅綢緊貼身軀,映襯恰好的輪廓,一雙紅透的眼眶欲滴出血來,發了狂似的搖頭,卻喊不出一聲冤枉。
Advertisement
這身段和品貌,着實教人傾慕生憐。若不犯事定是驸馬的不二人選。
文太後愣了一下,那是一副似曾相識的面孔,然而被酒麻痹了的腦子使她沒有在安逸的模樣上刨根問底,而是冷厲道:“你是何人,膽敢冒充皇後,受何人指使!”
安逸緊緊拽住綢子,意識尚未完全清晰。他是冒充了皇後不假,可本是要逃的,卻不知吃錯了什麽東西,身子不聽了使喚。他的崩潰程度絲毫不亞于文太後,他心有伊人,并筆直如柱!而皇帝,且不說男女不沾,若清楚是他,不把他剁成肉泥才怪。皇帝最好忘了,要是記得與他有魚水一歡保不齊會自宮以求“出淤泥而不染”。
安逸惶恐地退縮着,不置一詞。
文太後一掌桌案:“不說話?賜酒!”
幾名太監上前将安逸摁住,老太監持一杯毒酒走來。
安逸腦海忙浮出一絲救命線索,沙啞的聲音脫口而出:“太後饒命,有陰謀!”
文太後亦察覺到了貓膩,可無論安逸是否無辜,即上了皇帝的床,便是個犧牲品。為維持皇家的聲譽,他必死無疑。
文太後無情宣布:“明日,即稱皇後命薄,不慎摔亡。”
安逸被狠狠扼住了嘴巴,一杯烈酒灌進去,流落了兩行寒淚。
罷了,安逸安詳地閉上雙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大周二十七年。
徽州駱城,大運河沿岸一座繁華的城市,水路四通八達,陸路縱橫交錯,是帝國的咽喉之地。往來暢通則生意無阻,生意興隆自然物阜民豐,所以駱城歷來又有“小鹿都”的美譽。
既然是昌盛之地,則免不了有魚龍混雜的地方。陳南碼頭邊上依山而泊的巨型船陣便是徽州最大的黑市,稱作“不夜城”。顧名思義,市集燈火通明,晝夜不息。這裏的買賣往往是上不得臺面的交易,大都有賭博性質,如賭石,販賣古玩、盜取之物、舶來稀奇等。商客中多有異族商賈、江湖人士,毫不按正常套路行事,更不乏權大勢大者,官府力不能及,所以黑市自成幫會,負責秩序的維持。條律不多,簡而言之即:掩面入市;買賣自願;不可鬧事;貨物只要踏入不夜城,便只論真假價錢不論出處,一旦交易成功,買賣雙方便再無瓜葛,賣家無須承擔貨物帶來的任何後果;出了不夜城,持貨物者是遭官府捉拿還是遭惡人追殺,幫會一概不管。
不夜城雖近在碼頭,尋常百姓卻從不敢踏足。因為黑市偶有紛争,或以江湖規矩處理,或幫會自行清理門戶,江面上時有浮屍。百姓望而生怯,覺不夜城裏都是大膽狂徒、異族走卒、江洋大盜之類,戰戰兢兢,恨不得避而遠之,但對其中的奇珍異寶卻迷之又迷,趨之若鹜。
近日,駱城沸沸揚揚。因為不久前不夜城出了一件罕品,安俾直的畫作——《拙荊戲子圖》。
安逸,說得好聽一點是遷客騷人,說得難聽一點是痞子嫖客。歲及冠年,他取字“俾直”,譯為:衆所周知的直,所謂“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外人都道他自诩廉潔正直、大公無私,但其中的奧秘估摸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人品不敢恭維,但丹青卻是一絕,是大周首屈一指的一級注冊畫師。
從來文人雅士多無聊,事事都愛判個高低上下,倒騰出個名次來。如翰林七賢,按品學排下來依次是:車鹮、郁泱、景鶴、陸鴿、袁鹗、孟鳶、陳酉。安逸雖是第一畫師,但架不住情操太低,又早早退出翰林院,寂寂無聞,世人皆以為他放下“屠刀”,所以不在排名之內乃情理之中。再者,入選翰林賢士的才子都品相絕佳,而安逸臉上長有毒瘡,爛了好半張臉,只得遮面具示人,從沒揭過,面相最差,拉低了整個皇家學府的顏值。據說大周十七年那次雅試,考核的內容是琴棋書畫及文章,安逸是倒數第二名,因此被翰林院開除。至于倒數第一名是誰,皇家口密,不得而知。
茲品行不佳,賣相寒碜,不得名列實乃實至名歸。然而縱是口碑極爛,安逸卻擁有追捧者最多,上至王孫貴胄,下至黎民百姓,凡思春男女無不尊他為閨寶。假以人氣排行,擁有無數信男信女的閨寶敢稱第二則無人敢稱第一。
安逸打骨子放縱不羁,作畫也一樣,從不追求至善至美,一筆一劃、一暗一明,幾乎每一個色調都恰到好處,不溫不火。然而就是這樣随意的揮毫潑墨,落筆時竟渾然天成,細微之處流露真意,反而達成了至善至美。
車鹮曾感嘆他:“俾直心中有女人。”這句話并非道安逸心有佳人,而是道所有女子在安逸眼中,都是美好的。
偏偏這種思想龌龊、頑劣低俗的浪子,作畫卻清高,不論達官顯貴踏破多少道門檻求他妙筆,他說不畫便是不畫,因此結下了不少的仇。
至于為什麽說他龌龊低俗,因為他交友不慎。作為翰林學子,從不缺良師益友,而他偏愛市井,逛花街、賞美姬、玩戲班子…在燈紅酒綠中結交一摯友,名丁鷺,花街裏的說書先生,禁丨書作者。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兩人一見如故、臭味相投、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舉國第一詞人景鶴稱兩人乃“江山之渣滓,社稷之毒瘤”,可見兩人荼毒多深。
古有伯牙絕弦,今有采微絕筆。自安逸“與世長辭”,丁鷺便金盆洗手,從此《陰陽構精大觀》一書成了他爛尾的絕唱。
兩人雙雙匿市,于百姓而言真真是失了床頭讀物又丢了春閨畫冊,惹得思情的人兒眉頭蹙出了好幾道愁紋。
如今安氏畫作重現于江湖,那個丁鷺會不會“活過來”?
信男信女還哪能鎮定,喜大普奔,攪得駱城烏煙瘴氣。
酒肆中,酒客也津津樂道。
“聽說那《拙荊戲子圖》是幾日前畫成的,還沒來得及裝裱就出手了,只賣五十兩!啧啧啧,不知誰這麽好福氣,撞上了這等彩。”
“畫上除了兩行思妻的小詩,并無章印落款,我看未必是安俾直真跡。安對畫偏執,向來親自裝裱,不喜旁人插手,誰要是碰了他未完成的畫,他必将畫燒毀。且不說這些不合理,全當他放寬了心,可他的畫曾經千金不換,如今豈會為五十兩折腰?”
“那幅畫經由大師鑒定,實乃安俾直真跡。估摸是畫未作成便被盜了去,流入了不夜城。聽裏頭的人說,《拙荊戲子圖》幾經轉賣,如今賣價一千兩!這才幾天吶!”
“這麽說安俾直在駱城?”
“安七年來了無音訊,為何突然出現在駱城?”
“在不在不得而知。我昨日壯了膽子去不夜城探了那副畫,啧啧,實在有趣!畫中一女子在書房逗黃耳,身穿侍女衣飾,應是哪家丫頭,栩栩如生。取名‘拙荊戲子’,實在讓人費解,莫不成安俾直的愛妻是一名侍女?而戲子…難不成兩人的愛子是一只狗?”
“依安那玩世不恭的性子,娶一名侍女為妻正常。我看‘戲子’的‘子’非指兒女,按生肖來看,子指鼠…”
“哈哈哈,這位兄臺,這哪裏是逗鼠,按你的意思畫名應該叫《拙荊戲戌圖》才對。”
“暴殄天物。”莫追拾起桌上的雞腿咬進嘴裏,美滋滋地嚼着,擠進人群,插嘴道,“說不定那只狗就叫‘耗子’呢?”
莫追是酒肆的小二,來打雜已經兩月餘,掙的錢不多,但待遇優厚——能揀客人吃剩的酒食吃。酒肆規格較高,來往是體面人士,出手闊綽,不愁他們能吃個幹淨,運氣好的話還能賺一筆不少的賞錢。
這幾日街頭巷尾都是談論安俾直的聲音,莫追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他厭惡安的為人,世人越是追捧,他越是反感,又不得不迎合酒客,撐起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一邊收拾桌子一邊道:“有什麽好稀奇的,那個安啥玩意兒一來,各位爺都沖不夜城去了,覓香閣的姑娘們還不得寂寞死。我看吶,畫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如談談花房美姬來得有趣。”
一名穿着頗為講究的酒客捋須哂笑,指着莫追:“你小子——低俗!”
他低俗?
莫追心底冷笑,他能有安俾直低俗?他口頭上雖喜歡談論美姬,但那是招呼客人的伎倆,而安俾直是實打實的撩弄女人,不知輕薄了多少姑娘。說句公道話,他是個本本分分的男人,有個心儀的女人——廚房裏那個溫婉大方、雍容能幹的廚娘,名叫羅三娘,年三十有五,喪偶,無子。
初遇三娘,莫追就認定她是他命裏的女人。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觸,小鹿亂撞、情窦初開,放眼十裏,姹紫嫣紅。他發誓,等攢夠了錢,就風風光光的娶羅三娘回家。
老板娘走過來,磕了一下莫追腦門,拿他說笑道:“怎麽不稀奇?一百來個你都不抵那一幅畫,若是有一副安俾直的畫挂在咱們店裏頭,我下半生就不愁沒生意咯。”
莫追心不甘情不願的讨笑道:“是是是,原是我孤陋寡聞,哪位爺若是買下那幅《拙荊戲子圖》,可別忘了拿來給大夥長長見識!我也好臨摹臨摹,挂在大門口上。”
老板娘:“得了吧,就你,別亮出來笑死人。哈哈!”
衆人哄堂大笑起來。
莫追就說了一句微詞,便被酒客從晌午笑到了打烊,臨走前還被老板娘叮囑道:“日後人前不可再非議安俾直,別掃了客人的雅興。”
莫追“哦”了一聲,沒精打采地走回家去。他對安俾直從頭否定到尾,除了畫。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丨庭花。
莫追眼中,安俾直便是《泊秦淮》所指的亡國罪首。身為官僚大夫,卻成日紙醉金迷、縱情聲色,恬不知恥!
莫追仰天長嘆,大有憂國憂民之勢,狼嚎道:“天道不公,為何要讓一雙丹青長在他身上!給我一技妙筆還你一個太平盛世啊老天爺!”
嘩——
一盆洗腳水從道旁的閣樓倒下來,澆濕了他全身。樓裏一婦人正教導兒子學詞認字,道:“兒,聽見了沒,這便叫癡人說夢。”
“娘,孩兒懂了。”
莫追頓了足,隐忍地抹掉臉上的水,朝閣樓嚷道:“小屁孩,叔也教你一個詞,叫婦人之見。”
“呀哈你個小痞子!”樓上女人粗魯地跑出來,拿着柚子皮沖莫追砸去。
莫追見狀連忙拔腿跑開。
作者有話要說:
重新整理了一下順序,所以改個新坑。這篇文想說仿明朝來着,但是對明朝不熟,所以…就當我沒說吧,嚯嚯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