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拙荊戲子圖2.0

廣祿宮

“丞相請見!”

侍從進寝殿,走到床前問道:“宋丞相來了,陛下可見?”

“不見。”

侍從頓了頓,欲言又止,然後應道:“是。”

侍從由寝殿出,回禀宋辛:“陛下身子不适,丞相請回吧。”

宋辛已有五十,襲一身金線镂花的紫色官服,束戴簡約,看上去只三十出頭,大氣華貴。她莞爾一笑,微微點頭,饒有意味地問:“早些日聽聞聖上患了風寒,如今病還沒好嗎?”

侍從:“太醫說是心病,找不到藥引子,難治。”

宋辛:“噢,太後來過了嗎?”

侍從:“一早便過來了,陛下同樣沒有接見。”

“聖上還是這個倔脾氣。既然如此,微臣也不便打擾。”宋辛揮了衣袖,身後随從呈上一只禮盒,交給侍從。

“明日是聖上生辰,這是微臣的一份薄禮,亦是太醫說的藥引子,告辭了。”

侍從謝過宋辛,将賀禮拿到寝殿。這是今天收到的第九十份賀禮,想來也不是什麽稀罕物。郁泱一來不喜歡奇珍異寶,二來不在乎送禮之人,大多都賞給了下屬。

侍從知郁泱好脾性,擅自打開了盒子,迎面撲來一陣沁人心脾的檀香,拂開絲絹,是一幅畫。廣祿宮的名畫數不勝數,宋丞相是個會投人所好的人,不知這幅畫有什麽過人之處。

侍從展開畫卷,不由自主地念起上面的小詩,文采倒不如何,樸實直白。但畫筆圓潤自如,刻畫入微,可與牆上的絕品媲美。他興奮道:“陛下,畫中的女子好像活的一樣,好眼熟!”

郁泱翻轉身子向裏,不願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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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自覺多言了,識趣地收起畫放回盒中,晃眼瞥見盒底有一小紙條,拾起來默念道:“秦淮酒卿,拙荊戲子圖,徽州駱城。奇怪,落款怎麽不提在畫上反而寫在一張紙條上?”

侍從又展開畫卷,拿起紙條和畫上的小詩對比,始覺畫上的字醜得出奇。侍從想問郁泱“秦淮酒卿”是何許人,又怕打擾了他,只好收畫。

窩在郁泱床邊的土藏獒瞧見了畫像瞧見了主人似的,汪汪的叫了起來。這一叫,郁泱才坐起身子,将狗抱進懷中,溺愛地揉了揉它腦袋:“怎麽了?”

侍從心底感慨:人叫都不如狗叫。

那條喚作“哪吒”的大狗撲向侍從,将畫撲落,對畫上的黃狗舔了又舔,很快舔濕了一片。估計再舔那麽兩三下,畫會穿個洞來。

郁泱定睛一看,頓時愣住了,瞳孔微張,下床徑直一腳将哪吒踢出五米開外,毫不留情。

侍從傻了眼,郁泱一向愛狗如子,還是頭一次見郁泱對哪吒下這樣的毒腳。

哪吒悻悻地爬回來,蜷縮在郁泱腳邊,八成被踢出了內傷,嗚嗚的悶叫,委屈至極。

郁泱拾起了畫,凝了許久。畫絕、字醜、文筆差,無疑是他。畫中的女人是白水沁,翰林院的研磨侍女,拙荊戲子?他竟已視她為妻…

他眼睑微顫。

玉窗翠館,清袖銀鸾,斯人可好,依舊明月清風?

侍從從郁泱眼中讀到了比哪吒還強烈百倍的委屈,連忙給郁泱批上一件外衣,關切道:“陛下怎麽了,可有不适?”

郁泱平靜道:“擺駕未央宮,與太後請辭。”

“陛下這是要去哪?”

“徽州。”

到了未央宮,除了出宮,郁泱只字未提。郁泱的脾氣越發像先帝了,于文太後而言算不得什麽好事。先帝固然有可學的地方,就怕郁泱好了他老子那口——好龍陽。

“胡鬧!陛下一走,誰來顧國?”

“豈不正合母後的意思?”

“悶兒,你在跟我怄氣?”

兒子沒“嫁”出去,倒像潑出去的水了似的,六親不認。

郁泱不言。

兒子此次出宮,不知要作什麽祟。文太後沉默了片刻,浮起幹巴巴的笑容,道:“好去好回。”

郁泱向太後作禮,轉身走去。

一輛馬車離了皇城,走得十分倉促,好似不是離鄉,而是還歸故裏。車辇上,郁泱将《拙荊戲子圖》遞給水沁,将哪吒緊緊的摟在懷裏。

水沁展開了畫,顫抖的手觸着畫卷,無語凝咽。時光荏苒,她的模樣已成熟許多,而畫上的她依舊是年少時天真爛漫的模樣,她眼中掠過往昔,破涕為笑。“安先生此去求學,一走七年,幸而還記得奴婢,奴婢真是三生有幸。還謝陛下肯帶奴婢去見安先生。”

郁泱不置一詞,扭頭看向車窗外,将哪吒摟得更緊了一些。良久,才開口道:“他若要娶你,你可願嫁給他?”

水沁當即羞紅了臉,雙手握在胸前,垂下了眸子。

哪吒在郁泱懷裏掙紮,大咧咧的張着嘴,快要喘不過氣來。

一個月後,駱城。

終于逃脫了傅譏的圍困,莫追東張西望,氣喘籲籲地整理了衣冠,戴上面具蹿進了不夜城。

自打那《拙荊戲子圖》一出,駱城掀起一陣安氏狂熱,大街小巷都有賣安畫作的拓本,更有厚顏無恥之類直接打出安俾直真跡賤賣的口號。

市集上的畫倒容易區分僞劣,而不夜城的仿品高超得除非安俾直親自鑒證,旁人怕是無能辨別真假。

近日,不夜城出了一幅名作《采桑子》的畫作,同樣沒有落款印章,駱城幾位頗具盛名的畫師皆不能判定其是否姓安,只判定出這幅畫作成于三年之前。取名“采桑子”,全因畫的邊角處小小的寫了這三個字,如今賣價已三千兩。

莫追順着人群走去,沿路有各種商販,有賣春/藥的,有賣蛇蟲鼠蟻類寵物的,有賣女人亵衣亵褲的…無奇不有。

不夜城深處,三百餘人圍在一臺階下,臺階上的屏風上正正挂着《采桑子》。人群議論紛紛,有窮酸書生,有豪門子弟,有破落乞丐,也有誇誇其談、自以為是的江湖人士。

莫追埋沒在人群中,擠都擠不進去,見一旁豎有一只木杆,便像個猴子攀了上去,視線終于開闊。他死死抱住木杆,目不轉睛地盯着畫,看得入迷。

怪不得都傳這副畫是安俾直真跡,此畫上的景物跟《拙荊戲子圖》頗為相似。莫追雖沒見到真的《拙荊戲子圖》,但看了拓本,驚覺這兩幅畫的區別是角度不同。《拙荊戲子圖》的視角在屋內,畫者就坐在榻上,直面描繪眼前的女子和物景;而《采桑子》的畫者好似在另一處閣樓眺望過來,畫下的是外景圖。細想屋內的陳設,不難發現兩幅畫是一模一樣的,連侍女逗狗都格外神似,只是屋內視角中侍女的腳被一方矮桌遮擋,而全景視角中侍女露出了纖纖細足。

眼下《采桑子》的賣主是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看得出是位富商。富商擡手壓住人群沸沸揚揚的聲音,高呼道:“大家都議論完了吧,拍賣現在開始,起價三千兩!”

“等等,我看這幅畫不是安俾直真跡!”

莫追随聲音探去,人群中走出一名面戴白色面具的瘦小公子,聲音尖細,一看就知道是個穿男裝的小女子。

富商付之一笑,對畫十分自信,道:“且不說這幅《采桑子》經過白大師,文大師和王知府點頭肯定,光看這工筆就知絕非凡品。這位小娘子且說說假在哪裏?”

莫追聞言,細細觀察了畫卷,工筆雖精,但畫風與《拙荊戲子圖》有質的區別。閉眼用心去感觸,竟有一種強烈的反差感。《拙荊戲子圖》無論從視角還是從內容,情景都局限于室中,像小女子的閨中畫物;而《采桑子》視野廣闊,有閣樓林立、皓月晴空和天之角的滔滔長流,景象浩瀚,空曠寧靜,像大家之作。依這樣看,《采桑子》的作者胸襟更為寬廣豁達,可若當真如此倒也不足為奇,怪就怪在莫追始終覺得《拙荊戲子圖》更豁達大氣。雖然旁人都笑他畫渣,但他心底愣是有種莫名又偏執的直覺。

白面女子道:“此畫中侍女腳踏金蓮,安俾直向來不畫女足,起碼不會畫小腳。”

旁人一聽大笑起來:“你怎知安俾直不畫小足,這理由未免太荒唐。”

白面女子昂首挺胸:“我觀閱過安的所有拓本,有一半以上的女子肖像圖都未露足,偶有露足者皆為大足。”

一翩翩公子站出來,道:“非也非也,安的女子肖像圖大都畫古人,古人不興裹足,所以皆是大足乃情理之中。”

白面女子辯解道:“那《拙荊戲子圖》呢,安之愛妻,是今人,亦未露足。若不是為遮擋,安俾直豈會刻意在愛妻身前畫一方矮桌。”

“哈哈哈!”富商上下打量了女子,頓時大笑起來,“我說姑娘為何揪着‘足’說事,原來姑娘有一雙大腳呀。”

衆人聽罷,紛紛往白面少女的腳望去,見她穿着男人一樣的鞋履,哄然大笑起來。

“哈哈,姑娘你這大足如何嫁得出去!”

“回去吧,這裏不是你們女子該來的地方。”

“也難怪,像你這樣到處亂逛的女子,一看便是失德之類,有一雙大足不稀奇。”

“哼,還以為你有多了解安俾直,原來是為自己的大足尋理兒來了。”

……

“你,你們!”

四面是嘲諷和指責,白面女子不知往哪裏躲,吸了吸鼻子,捂住臉委屈地哭起來。

“哈哈哈哈哈!”莫追笑出了眼淚,一失手從木杆上摔下來,猶捧腹滾地啞笑。“笑死我了,可悲呀可悲!”

衆人的目光被莫追喪心病狂的笑聲吸引了過去,見莫追像個吃錯藥的瘋子。

“有那麽好笑?”

“我不是笑這位姑娘,而是笑這幅畫。”

莫追揉着肚皮吃力地站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嘩嘩。方才他打了個激靈,猛的看出了《采桑子》的貓膩,他打心底替畫的主人感到悲哀。“笑死我了,這畫不假,但也不是安俾直的真跡。畫原是值錢的,不知是誰畫蛇添足,反而掉價了。”

富商懵懂道:“公子何出此言吶?”

莫追走上臺階,湊近畫看了又看,問:“賣主,這幅畫你買來便是這樣的?沒動過手腳?”

富商點點頭:“我發誓,沒動過這畫一分一毫。”

莫追問:“你多少錢買的?”

富商支支吾吾,入手價便宜,不願作聲。

莫追看出一二,道:“那你也不算虧。”

莫追轉身向臺下的衆人道:“這女子是後來添上去的,想要魚目混珠,謊稱安俾直真跡,殊不知此畫原是寶珠,乃當今聖上所作。平白無故添一女人上去,活活掉了價,豈不是笑死人!”

作者有話要說:

架空歷史,所以文中出現些跳年代的名人名言,不考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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