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拙荊戲子圖4.0
莫追拐進一條黑巷,伸手不見五指,放輕了腳步摸索前行,迂迂回回終于繞到了出口。只見出口處的茶攤上有幾名身穿黑色巡服、頭戴烏紗的男子,一邊喝茶一邊有意無意地往不夜城探望,身後還站有一幹地方巡捕,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隸屬于中央,駱城與鹿都相去甚遠,除非駱城出了驚動朝廷的大案子,否則大理寺才不會搭理。難道是丁鷺說的“掃皇家顏面”那件事?
莫追下意識縮回腦袋,沿隔板蹲下,雙手慌裏慌張地搓着膝蓋,眉頭皺得快要哭起來。他患有不治之症之紅眼疾,識別度太高,要逮捕他簡直不能更容易。
莫追雙手合十拜天拜菩薩,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他記不得了,這些年安分守己、“誠”心向佛,沒少納國家的稅,俗稱奉公守紀好青年,冤有頭債有主,千萬不要跟他扯上什麽幹系!
不夜城沒有別的出口,若想繞開官兵逃出去只能潛水了。要死不死,莫追最怕水,怕到連洗澡水都不敢淹過膝蓋,好似上輩子被水溺死留下了後遺症似的。莫追從懷裏取出荷包颠了颠,這點錢夠他耗一段時間,先撤回不夜城躲一陣子再說。
不過不夜城也安全不到哪去,皇帝還在裏面!
“拼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莫追抹掉一把冷汗,穩住情緒,暗搓搓地爬了回去。
不夜城深處有東瀛人設的茶館,管弦樂曲鬼魅幽異,夜夜笙歌。
“少爺,丁鷺帶到,安逸跟丢了。”
閣子裏傳來沉穩的聲音:“帶進來。”
随從推開障子門,将丁鷺蹿了進去,把從丁鷺身上搜到的折扇放到桌上,随後合上門,靜靜地站立在門外。
白面具公子抿了一口熱騰騰的茶,有條不紊地放下茶杯,拾起畫扇,白淨修長的手指觸了扇柄良久,才緩緩展開,舉足投足文雅得像一首詩。在扇畫入眼的一瞬,一口茶水不禁噴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一捂額,失手差點把畫扇扔進一旁煮水的小爐。
丁鷺跪起身子,敷衍地行了個禮,慵懶道:“陛下安。”
“人呢?”郁泱的語氣是一種帶有譴責的質問。
丁鷺察氛圍不悅,規規矩矩地俯下身去:“人?草民愚昧,不知陛下所問何人。”
郁泱一盞茶水潑過去,将茶碗狠狠地扣在桌面,“砰”的一聲,吓得門外的影子都發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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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鷺深思熟慮了好一會,才直起腰杆,對上郁泱的冷目,平述道:“不曉得。”
故友重逢,怎能不把酒言歡?
“不曉得?”郁泱失意地笑了兩下,斟上一碗茶,猛的灌進嘴裏,當即被燙得全數吐了出來,略顯狼狽。
丁鷺連忙埋下頭去,不能讓皇帝看到他忍俊不禁的面容。
郁泱忙不疊收拾衣裳,沉默了一會,變臉威吓:“明知是朕卻不恭迎,反而轉身跑掉,丁鷺,你好大的架勢。”
丁鷺暗暗翻了個白眼,假恭敬道:“草民不敢。陛下警告過安逸,于您要避而遠之,草民謹記陛下的教誨,才将安逸支開,以免污了陛下的眼。”
郁泱袖裏的手下意識抓住衣擺,無言以對。但無論如何,“朕給你五天時間,找不到安逸,你提頭來見。”
丁鷺吸一口冷氣,不知郁泱何至于此,留了心思道:“陛下千裏迢迢而來,敢問下榻何處,草民找到了安逸也好帶去。”
“便在此。”
“這裏?”丁鷺好笑,“原來陛下是溜出宮來的。我任憑處置,人是找不着了。”
郁泱冷目一凝:“你話中有話,不妨直說了。”
“陛下要想從我這裏探到安逸的行蹤,那就用錯心了。七年,風平浪靜了這麽久,什麽恩怨不能煙消雲散。安逸藏匿多年,已知悔改,他既肯認錯,陛下哪怕有再大的恨也該念及先帝放他一…”
丁鷺當即收住了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不正是因為先帝,郁泱才不肯放過安逸的麽!
安逸是先帝從晏族拾來的翰林子,天生一雙赤紅的雙眼,是晏王族的後裔。有不少傳言稱安逸就是先帝的私生兒,因為先帝亦有一雙赤瞳。歲及始龀,先帝允他入學翰林院,伴讀郁泱左右。說白了,安逸就是一個能威脅郁泱帝位的關系戶。
丁鷺腦經一轉,想到一計,故意惡心郁泱道:“我跟安逸已私定終身,斷不允外人傷他分毫,也不允他傷婦人分毫。我若找着那浪貨,定把他綁回小山溝去,鎖在家裏,做一對老死鴛鴦。陛下且放心!”
先帝好龍陽,天下百姓皆知,因涉及皇家尊嚴,人人避而不談。先帝仙去,文後執政,更是嚴加封口。雖然先帝在位時肯定了郁泱的太子之位,但背地裏依舊有閑言碎語,說郁泱并非先帝親生,因為郁泱生得像母親,沒有一點先帝的生理特征,而安逸有一雙紅彤彤的兔眼。再者先帝還有一件難于啓齒卻供認不諱的事實——先帝受過宮刑,在納娶文後之前。
這兩個口實讓一對孤兒寡母受盡了猜忌與非議。所以無論文後還是郁泱,對斷袖都深惡痛疾。但如果安逸食男色,不能生兒育女,對郁泱便構不成威脅。
丁鷺妄圖通過這樣的暗示來稍稍消除郁泱莫須有的顧慮。然而…
“來人!”
門外随從應聲問道:“少爺有何吩咐?”
“把這個刁民捆起來,吊在不夜城的船頭上,等他的老相好來救他。”好一個鎖在家裏、老死鴛鴦,郁泱頭上升起三尺帝皇綠。
丁鷺瞪大了錯愕的雙眼,郁泱的反應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喂喂,陛…陛陛下!”
随從進門将丁鷺反手按住,捆了起來。丁鷺掙紮無果,才說出心底的實話:“陛下找到安逸即是害了他。我信陛下不至于将安逸處死,可太後呢!”
郁泱一字一頓道:“朕是皇帝。”
“陛下若是有權,就應該下榻駱城郡府,何故留駐小小的茶旅,莫不是怕太後知道行蹤;陛下若是有權,正大光明差人來把安逸逮捕便是,何故大駕光臨,莫不是怕太後知道陛下所為何人。”
郁泱既然偷偷摸摸的來,想來與文太後的意思相違背。
丁鷺:“如果陛下不想他死,就不要幹涉他尋常自由的生活,我用性命擔保,他掀不起大風大浪!”
郁泱眸裏有寒冰,凝着丁鷺,越凝越覺可憎,敵對的聲音從牙縫擠出來。“憑你?”
丁鷺被郁泱盯得發瘆,不禁打了個寒顫。
郁泱:“拔幹淨他的衣服吊船頭上。”
随從:“是!”
“陛下,安逸他…他腦子出了問題!他記不得我,更不會來救我!”
郁泱吃驚,擡手示意侍從放下。“什麽回事。”
丁鷺喘息道:“他不認得我,踢了我一腳我才掉進溝裏的。若是他認得我,怎會甩脫我。”
“他怎麽了?”
“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害怕官兵。陛下若要找他,千萬不能驚動了他。”
郁泱微微垂眸,蠕動了一下喉頭,神情失落地揮了揮手,對随從道:“看住他,繼續找。”
随從:“是。”
郁泱取下臉上的白色面具,換上一枚紅的,披了件黑色的貂皮大氅,起身出了茶社,沒入人流。
丁鷺甩開了随從,氣悶悶地盤坐在席上,見角落裏扔着那幅《采桑子》,畫上戳了個大洞,把那名侍女扣走了去。
“恨君不似江樓月。”丁鷺心裏頭默默念來,腦門忽的黑了一片,隐隐感覺某種微妙。
郁泱號江樓月叟,恨君不似我?翻譯過來,莫不成了李之儀的《蔔算子》——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丁鷺吸了熱辣辣的一口氣,幹笑:“這玩笑開大了吧。”
不夜城的繁華比起市集別有一番滋味,混亂之中有規有矩,來往互通通情達理,并無人惹是生非。郁泱于熱熱鬧鬧的人群之中漫無目的地游走,總覺缺少些什麽,使自己不能好好入景,恍若一只孤鴻,雖入世卻恍如出世。
“公子,掉東西了?”
牆角處,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郁泱随聲望去,見一身披鬥篷的老者蹲在一攤位前,賣幾個羅盤。郁泱沒有理會老頭,繼而向前走。
老者捋了捋胡須,笑盈盈地看着郁泱的背影。“我看你無頭亂走,還不如買我一個羅盤,我這裏有‘生財有道’盤、‘金榜題名’盤、‘天緣巧合’盤,菩薩開過光的…你買下一個,朝它的指向走,必然心想事成。”
郁泱聽罷定足,回頭扔給老者一枚金錠。“把天緣巧合盤扔過來。”
老者接過金錠咬了一口,驗了真假,笑咧咧地撿起羅盤扔了過去。“公子真大方,若是得償所願,勿忘賞老朽一杯酒吃!”
郁泱接住了羅盤,盤底刻有“天緣巧合”四個扭扭捏捏的大字,盤內一根生了鏽的鐵針要死不死的指着他左手邊——一個冒着詭異紅煙的烏漆麻黑的巷子,裏面斷斷續續傳來妖孽的笑聲。
是花柳之地。
郁泱信了這個邪,默默咽下一口氣,轉身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