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谪仙圖7.0
傍晚下起了小雨,時逢梅雨季節,牢裏陰冷沉濕,連空氣都蘊漫着水汽。
莫追嘴裏吊着幹草,煩悶地躺在蒿草上,将被子掀至一旁。他體格奇異,兒時一場大病之後再沒犯病,從此“四季如春”,無論嚴寒酷暑都只穿春裝,不怕熱也不畏寒。冬可卧榻替暖床,夏可平鋪做涼席,可謂居家旅行必備床品。
莫追弄不明白,為何人人都稱他是安嫖。掐數算算,他記憶只有七年,安逸銷聲匿跡也是七年,細思恐極,莫不成他真是那浪貨?沒理由啊,他明明一只廢手,難道安逸是左撇子…莫追打量起自己的左手,左手也不靈活,尚可拿好湯匙,但畫起畫來還不得龍飛鳳舞?
莫追絞盡乳汁的想了許久,得到一個結論,如若他非得是安逸的話,那一定是拿屁股在作畫。
丁鷺帶上白水沁來到牢房。什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當然首屬安逸的默認未婚妻——白水沁了。
白水沁捎來個軟綿綿的枕頭,等牢吏一開鎖便迫不及待地跨進門去,久別重逢,無語凝咽,眼含淚光:“安公子!”
莫追本不想理會,以為是堂上那群奇怪的爺們來探他,然而聽見一個好聽的女聲,回頭看了一眼,起身問道:“你是誰?”
白水沁愁腸百結,但終究是喜大過于哀,抹幹了眼淚笑起來:“公子不記得了,不打緊,水沁會盡心協助太醫和丁先生給你治病的。公子墊這個枕子,睡得不規矩容易落枕。”水沁歡喜不已,話停不下來,給莫追合上被子,“公子雖說不怕冷,但濕氣重,好歹裹上擋一擋。現在年輕氣盛不以為意,若不慎落下了病根,老來如何使得。”
女子溫柔體貼,長得也俏麗可人,一對灰色瞳孔的明眸格外靈動,似有說不盡的心思,雖說小家碧玉,但舉手投足間隐隐有幹練老成的大家之風。
莫追嘆這世道真是日了狗,這麽好的姑娘居然被拈花惹草的人弄到了手,讓那些矢志不渝的好男人咋整。“姑娘沒缺心眼吧?我認識鄰村一個秀才,人品不錯,相貌堂堂,一點不輸安痞子,要不給你介紹介紹?”
白水沁收了笑容:“公子病了,盡說胡話。”
“瞧你人好才勸你不要跟安嫖走近,小心交友不慎。”莫追又細細看了女子,大驚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拙荊戲子圖》上的小丫頭。你是哪兒的人?”
“翰林院研磨婢女。”
“來找安嫖?”
“嗯。”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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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牢吏進進出出搬來了一些東西,好像要架鍋。丁鷺一邊整爐火,一邊調侃道:“你知道你跟安逸很像嗎?”
莫追悶道:“人若是不走運,生來就有人跟你撞臉。”
鍋架好了,還布滿了一桌生食。莫追懂了,掀開被子走到桌前:“我喜歡下雨天吃火鍋,心暖和。”
莫追正想喝湯,白水沁如有先見之明的給他盛了一碗。莫追略不好意思:“謝過姑娘,我自己來便好。”
等莫追心滿意足地喝完,丁鷺才道:“安逸算術差,愛數手指頭,喜歡在下雨天吃火鍋,吃之前要喝一碗未下菜的底湯。”
莫追聽罷,默默地放下了碗。
“八年前安逸摔傷了右手,就不怎麽吃火鍋了,難夾菜,而後喜歡上烤串和糖葫蘆。”丁鷺用筷子把煮熟的肉丸一個個串起來,放到莫追碗裏,“因為可以用左手拿。”
莫追很想甩丁鷺臉色,但是肉丨欲難消,左手不争氣地拿起丸串,口非心是的吃起來。“那他怎麽畫畫?”
丁鷺郁郁地喝下一盞酒,心似有一口悶氣堵着,聲音中透着難受,道:“鬼知道,用屁股?”
竟跟他想到一塊去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來來來,幹一杯!”
丁鷺将酒杯扔了,抱起酒壇子一幹到底,不到一會就眯了,一邊夾肉吃一邊醉醺醺道:“老安啊老安,我想你啊!”
丁鷺好似賣酒瘋了,莫追不知要不要理會他。算了,還是理一理,畢竟他都給自己帶吃的來。“想他什麽?”
丁鷺抱着酒壇子搖搖晃晃道:“想當年街尾深巷,破紙窗前,燈火如豆,吾在床頭執筆著書,汝在床尾研磨作畫,好蕩氣回腸的淫丨詞豔賦,好如歌如泣的春閨圖集。你我廢寝忘食,作了三天三夜,忘了病榻上還有個嗷嗷待哺的老娘。把文章和畫訂成了冊,白天裏我說書你賣書,能賺三兩錢,一兩逛花院,一兩藥老娘,屯下一兩娶媳婦…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淩雲壯志!”
莫追從來不知販賣禁丨書可以這麽高尚、澎湃激昂。
說話尺度有點大,白水沁難為情地低下頭去。
丁鷺說着說着,淚流滿面,拿起衣袖狠狠吸一把鼻涕,繼續:“那是我最懷念的時光,我逮住船夫在渡口等你,直到淩晨你都沒來,幹巴巴的等了五天,你怎說跑就跑了吶?回到家食不知味,給你守了三年的喪,老娘催着要媳婦,我就把老車夫的女兒拐了。憑我多年的著書心得,以我最拿手的交合姿态,輕而易舉讓媳婦懷上了龍鳳胎,如今孩子都三歲了。可是老安你在哪兒?我有這樣的喜事都不知道上哪兒跟你說!”
白水沁心裏咯噔了一下:“守喪?”
丁鷺已經迷糊,聽此驚回了一絲意識,沉默了一瞬,懶懶地看向白水沁,兇道:“我當他死了,當他死了!”
白水沁吓了一跳。
丁鷺捶心道:“這堵得慌,跟誰說都不明白!提筆想寫些什麽,一愣就是一天。好在又聽到了你的消息,突然雲開月明了!哈哈,我帶上你送我的折扇,連夜趕來駱城,見到你心口都在抽哇,可你為什麽一腳把我蹿到陰溝裏去。才知道你傻了,罰酒!”
丁鷺給莫追滿上了一杯,酒灑得滿桌子都是。郁泱之所以恨丁鷺“圖文并茂”,是恨他的文章能有安逸的繪圖。書與畫可以相依相生,字與畫為何偏偏不可呢!
“是是是,我喝。”看丁鷺似真的痛心,莫追連忙喝個幹淨。丁安雖說品行惡劣,但知交一場,亦有清清白白的情誼。“我祝你倆終成眷屬,同歸于盡。”
丁鷺皺起眉頭:“滾開,老子有女人!你用來惡心陛下的那套,少來惡心我。”
白水沁感觸極深,輕輕哽咽,斟滿了一杯酒自顧喝起來。
莫追給白水沁添了些菜,安慰道:“姑娘,你別學他。吃些東西。”
“好。”白水沁收起傷懷,淺淺的笑了,複往莫追碗裏添菜。“我跟丁先生一樣,再見公子,喜不自勝。”
丁鷺大笑起來,瘋瘋癫癫道:“等你的病好了,帶我們去你家見老爺子,順便把你倆的事辦了,皆大歡喜!”
白水沁連忙給丁鷺倒茶:“丁先生你醉了,喝口茶解解。”
丁鷺撇開道:“我沒醉!安逸早就說要娶你了,若不是腦子出了問題,我們兩家的小孩估計都手牽手念書去了。”
白水沁愣住了,似有些心急,按捺住了:“公子不曾說…娶我。”
丁鷺醉迷迷的看向莫追:“那年七夕你沒跟弟妹說?”丁鷺直接呼白水沁為弟妹。
莫追看看丁鷺,又看看白水沁,無語道:“我怎麽知道。”
白水沁細細回憶過去,她愚笨,只會研磨倒茶,但安逸的一言一行她都記得清除。“記得有一年七夕,公子給我從宮外買了餘亨酒樓的豇豆溜肥腸。丁先生莫見笑,我久居宮中,日子過得千遍一律,所以偶有一點驚喜都會銘記在心的。”
丁鷺狠狠點頭,打了個酒嗝:“我沒笑,就是那次。還是我跟俾直一齊去買的。”
白水沁:“我一邊吃…他一邊支支吾吾地跟我說些奇怪的話,想是有重要的事說,然後陛下來了,因耗子咬破了陛下的衣裳,陛下拿他訓斥,他回來後就沒心思說了。”
丁鷺拍案嘆息,悵然若失道:“正是了,那節骨眼上!他想說他會求太後把你許配給他,他要風風光光、光明正大的娶你呀!”
白水沁當即啞然無語,手中的碗筷落到了地上,失神的看着莫追。
莫追縮了縮:“瞅我做什麽,不是我說的。我愛三娘。”
白水沁雙眸打着顫,欲言又止,跑出了牢房。
丁鷺怒其不争道:“瞅你說話,傷弟妹的心了。”
“我…冤枉。”
夜半三更,郁泱房裏的燈還亮着。方才牢頭來報了牢裏的情況,郁泱神絲游回當年。
那年七夕,南省上貢了一塊極好的端硯,雕有洞庭湖水,別是一番境意。好硯配好人,他拿起硯臺趕去翰林院,路徑院外的小樹林。耗子栓在一棵松樹下,惬意的午睡着,安逸跟白水沁坐在遠處的葡萄架下,有說有笑。
他收了笑容,留了個心思輕悄走過去,聽了兩人對話。
——“水沁,溜肥腸的味道如何。”
——“公子買的,都好。”
——“那…那你多吃些,我…買了兩人份。”
——“公子你冒汗了,我替你擦擦。”
——“謝了。水沁…”
——“公子想說什麽?”
——“我…記得太後答應實現我三個願望嗎?”
——“記得。你救了公主,太後對你感激不盡呢。”
——“我第一個願望,求南國停止進貢榴蓮;第二個願望…”
——“你求了一匹良駒,要去雲游四海。”
——“只多一年我就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向太後請第三個願望,求…”
他越聽越覺不對,正是七夕,安逸一定會有所動作。
——“第三個是什麽好願望?”
——“我…額,我…”
十萬火急!他幾乎本能的扔掉了手上的硯臺,急忙跑到了松樹下,一把摁住耗子的頭壓向自己袖口,小聲而倉促的命令道:“快咬,快咬啊笨狗。”
耗子那條浪狗跟他主人一樣,哪敢以下犯上,愣是死也不張口。
他心急如焚地撬開耗子的嘴巴,将衣袖塞了進去,一手鉗住耗子的嘴,一手往外拔衣袖,非得弄出個破口來。而耗子一個蹭腿,逃脫了他的禁锢。
那邊:“我想跟太後要…”
千鈞一發之跡,他自己動口,生生将衣袖咬破了個大洞,随即大怒道:“安逸,看好你的狗!”
安逸被他吓了過來,跪在地上磕頭。瞄了一眼耗子,躲在松樹後可憐楚楚的趴着,眼裏有莫大的委屈。
他幾乎将衣袖怼到了安逸臉上:“瘋狗把朕的袖口撕了,你自己瞅!”
“我…我賠。”
“你陪得起?”
“那…怎麽辦?”
“拿去縫,補不好仔細你的命!”
想罷,郁泱生無可戀的閉上雙目,捂住了額頭。他最害怕聽到的,今天白水沁還是聽到了,哪怕是從丁鷺嘴裏說出。
作者有話要說:
女配是個小boss,從名字就瞧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