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谪仙圖15(捉蟲)

丁鷺回了客棧,翻來覆去徹夜難眠。

回想案子前後,郁泱一開始的态度是撤案,因許沿施壓才不得不同意開審,之後随孟鳶一齊調查案發現場,事事親力親為,公堂上也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證明《谪仙圖》是“兇器”,郁泱才站出來,鋒芒直指安逸,每句話都一針見血,甚至是強詞奪理。

一個帝國的皇帝,放棄朝政奔赴遠鄉,專為懲治一個雖稱不上良民但至少不抵法的小刁民,這不是郁泱一貫的氣度和作風。退一萬步講,哪怕郁泱知道安逸冒充了他的皇後,痛痛快快賜安逸一死也幹淨利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于情于理都難說通。到底是為什麽?

次日憔悴醒來,天還是灰的。丁鷺早早趕到了福來茶樓,催醒店家,點了盞便宜的小茶,一邊猛咽一邊煩躁地敲打折扇,整整續了八壺。直到正午,陳酉才不緊不慢地敲響他的閣門。

丁鷺開門,見陳酉一副優哉游哉的清閑模樣,草草行了個見面禮,“不待見”三個字躍然于臉上。“陳大人教我好等。”

陳酉随手脫下披風撂在一旁的屏風上:“午時四刻,我來得正好。倒是丁先生來得過早,辜負小官一番心意。”

丁鷺坐到棋盤前:“你哪門子的心意。”

陳酉微揚起嘴角,走到一幅挂畫前,品味上面“寧靜致遠”四字,意味深長道:“明白先生心急,故約于茶室品茶,哪知先生反而越喝越躁了。”

“在別人火燒眉毛的時候,大人還有閑心調人胃口,反說別人心躁,是不是欠躁吶?”丁鷺把棋盤上的棋子碼得整整齊齊,不耐煩道,“有話快說。”

陳酉坐到丁鷺對面,挪動棋盤上的棋子,道:“小官先過過先生的棋藝。”

在大周,論作畫安逸當屬第一,論書法郁泱獨占鳌頭,但論弈棋,陳酉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丁鷺雖說棋法不差,可跟最頂尖的人物對弈,雖道雖敗猶榮,但總歸自讨沒趣。最精彩的,莫過是他五花八門的死法了。

丁鷺心在棋盤之外,随意挪動着棋子:“你若想幫我,就別拐彎抹角,我沒心情陪你。”

“下象棋,謀攻而擅守。”陳酉凝着棋盤,每一步棋都走得仔細認真,但見棋勢,神色略有堪憂:“縱使我有孔明濟世之才,也不會扶阿鬥。你這棋術比阿鬥還令人揪心,我輩無才,更是避之不及了。吃你的車。”

丁鷺體會到陳酉言外之意,專心致志下起棋來。七盤一勝,完敗陳酉之下。

日近西山,轉眼間已是第八盤棋。陳酉“車”、“馬”兩子直逼丁鷺的“将”,贏不過兩步之內,而陳酉卻不急不躁的挪動着“兵”。

之前陳酉贏的六局中,都是用“兵”把丁鷺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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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鷺百思不解:“何不直接将我?”

“小兵過河便是車。你又輸了。”陳酉似累了,重重的打了個哈欠。“便到此為止吧,小官要回去了。”說罷起身撐了個懶腰。

丁鷺拽住他:“你邀我來卻什麽都沒跟我說。”

“我說了。”陳酉撇開丁鷺的手,向外走去。

丁鷺攔到他身前:“你跟安逸同學一場,你眼睜睜看他上斷頭臺嗎?”

“大文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小官想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如果不明白,坐下多喝些茶。小二。”

小二恭敬地迎上來:“客官有何吩咐?”

陳酉潇灑地将一錠銀子交給小二,笑道:“灌飽了這位先生才許放他走,茶水錢我可是付夠了。”

小二笑開了:“好嘞,客官您慢走。”

丁鷺狂撓着頭坐回席上,盯着棋盤發愣:“車不将将,馬不将将,兵将将,兵将将,兵将将…”丁鷺叨叨着,忽然心頭一震,“難不成讓我直接杠皇帝?”

丁鷺一臉慘笑,癱瘓在了席上。

陳酉邁出茶樓,守在門外的小吏即跟随上去。小吏名叫做催袅,是陳酉的小跟班,翰林院剛結業。

先帝定下規矩,翰林子出師之後,按特長分派到各個部,從基層做起。各部大臣将作為他們的導師,言傳身教。

當年經過考核,陳酉和孟鳶一齊分到了刑部,許沿分到了大理寺,經過七八年摸爬滾打才攀上官階上端。按安逸的資質,理應分到太常寺去為皇家樂藝貢獻力量,也不知走了什麽狗丨屎運,被丞相相中,直接安排到了尚書省。這還不算奇,奇的是郁泱居然任他這個蛀蟲在朝廷的管理中樞“作威作福”、茁壯成長。

尚書省統轄工、刑、兵、禮、戶、吏、谏七部,若安逸勤勉苦學,不造是非,力争上游,混到今天起碼是陳酉上司,位高權重而流芳百世。然而安逸在尚書省沒待半年,便嚷嚷去雲游四海,說什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荒廢了大好前程。

相比之下,沐鹦就左右逢“坑”了。沐鹦從小就向往兵部,立志要當帝國的大将軍,當年考核的成績恰好及格,卻被郁泱欽點到禦膳房,難過得哭了整整一個月。想是那次賄賂安逸被郁泱逮了正着,留下了不妙的印象。可郁泱卻沒有壓制安逸,是個什麽理兒?

長大了?心寬了?曾經的小矛盾都随風而散,一筆勾銷,所以不計安逸前嫌?可為何不放沐鹦一把?

着實令人匪夷所思。

催袅屁颠屁颠走在陳酉身後,手裏拿一本厚厚的記事簿,好奇道:“大人,您約丁先生出來是為何事?”

陳酉回過頭去,插起腰不爽道:“跟你說過多少次,明知故問要對人對事。”

催袅癟住嘴,虛心認錯道:“記住了。”

陳酉調頭繼續前行:“去吃酒。”

“是。”催袅挨了一訓,學乖了,醞釀好語言,抓住要點問道,“我理解大人的意思。班姝案我們不便插手,可丁先生勢單力薄,這次又是陛下的旨意,他能有幾成勝算翻案?”

“百分之百。”

催袅原本就懵懵懂懂,這會更不明白了。“還望大人解釋。”

催袅為人老實,是陳酉的得意門生,雖然資質平平,但只要勤學不辍,假以時日定能一鳴驚人,是快好料子,陳酉從來不告訴別人。

換作旁人,陳酉定不願解釋,而對于催袅,他還是耐下心來,抛磚引玉道:“那我問你,如果安逸是真兇,他的下場将會如何?”

催袅不假思索道:“難免死刑。倘若方槐不死,憑借大人的權力大抵能從輕發落。可是方槐已死,若不處以安逸同樣的死刑,難堵悠悠衆口。百姓會罵我們徇私枉法、以權謀私。”

陳酉:“如果真兇是陛下呢?”

催袅大驚失色,一時間頭皮發麻,下意識捂住嘴巴小聲怯怯道:“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

陳酉瞥了他一眼:“跟你說過多少次,幹我們這行,要喜怒不形于色。”

催袅連忙用簿子往臉一遮,拿開時已換了一張麻木的死臉。

“操,跟你說過多少次,幹我們這行要會演戲!”

一下子,催袅那張啼笑皆非的臉已經面目全非。

見陳酉不悅,催袅連忙搓揉僵硬的臉皮,認真思考道:“如果陛下殺人,罪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總不至于死。打…打龍袍吧?”

催袅忽然想到什麽,汗毛全豎了起來:“大人莫不是暗示丁先生去指證陛下是兇手?要不得啊大人,大人若想救人,案子上我們還有得周旋,而教…教唆丁先生以下犯上,是一等一的大罪,若被大理寺查到,我…我們少說得蹲三年的牢!哪怕丁先生翻案成功,陛下用不了受多大的罰,而丁先生還不得…”催袅弱弱地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還不得暗裏處理掉。”

陳酉橫眉:“我教你的,你一點都沒學到。你這樣讓我很放心,因為都沒人屑與你為敵。”

催袅委屈撓頭:“請大人賜教。”

陳酉:“為官之道就是要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公堂上,你看到了什麽?”

催袅細想一番,道:“看到陛下步步與安逸為敵,針鋒相對。”

“那許大人呢,你觀察了沒有?”

“許大人為陛下作輔…”催袅似有了點思路,不知對不對,左思右想,“可至始至終許大人都沒挑明觀點。”

陳酉:“你猜他為什麽不挑明?”

催袅:“興許許大人心底還沒有定數,還在推斷當中。”

陳酉:“許沿比任何人都有數。開審之初,一直是他主控全局,可後來變成了陛下,他則旁敲側擊,你想過為什麽?”

催袅緊緊皺眉,不知這個細節能說明什麽,困惑得一臉悲壯。“求大人明示!”

“英雄氣短吶!”陳酉仰天長嚎了一聲,連連拍打胸脯,快提不上氣來:“許沿把決定權推給了陛下,案子無論對錯都将與他無幹。倘若他簽了字,年末大審,發現案子再誤,他大理寺卿的位子就會保不住,如今這一幕将會重演,誰是真兇都不重要。為了扳倒我,他能證明方槐枉死,為了扳倒他,陛下也能證明一個人枉死。懂了嗎?”

催袅心悅誠服,鞠躬道:“大人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學生受用了。可是,許大人沒遭這個圈套,大人為何讓丁先生…”

“這你不必知道了。”陳酉進了一家酒樓,叫了兩壺酒,大碗大碗的喝起來,“我們倆痛痛快快的喝一場。這場案子過後,我就不再是你老師了。”

催袅鼻子一酸:“大…大人要去哪?”

“辭官,回家種田。”

“為什麽?”

“班姝案一經查錯,我跟驸馬都免不了受罰。貶吧貶吧,我煩了,還不如種田幹淨。為師照顧不了你了,最後給你指一個方向。我問你,來朝文武百官中,給你抱一個人的大腿,你會抱誰?等等,你先回答我,你是跟太後還是跟陛下?”

“自…自然是跟陛下。大人,太後跟陛下還分論?”

“太後和陛下不分,我們跟大理寺就能你侬我侬了,蠢貨。”陳酉把整張臉堵在酒壇口,痛痛快快的喝了個幹淨。

催袅失落道:“大人你若辭官,我不曉得跟誰。同窗都沒能得您這樣用心的老師而羨慕我。”

“我以前的老師也對我好的,可也半路辭官了。袅袅啊,以後跟安逸混。”陳酉半醉半醒道。

“安逸?他還能還朝?大人,我真的不懂。”催袅天生八字眉,一副苦相,這會更苦了,像要哭起來。

陳酉翻了個白眼,趴在桌上。“我兩次要杖刑安逸,是誰攔了下來,你以為我真的要打他?”

“是陛下!”

催袅似茅塞頓開,緊張得一把抓住了陳酉的手腕搖撼。“大人,我好像有點懂了。”

陳酉慈祥地撫了撫催小鳥的腦袋,欣慰道:“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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