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谪仙圖16

傍晚,天空烏雲密布,街上往來人稀。丁鷺雙手插在袖中,逆着斜風細雨踽踽獨行。這鬼天氣跟他第一次見到安逸時一模一樣,惱得他朝牆角啐了好一波口水。自打第一眼見到安逸,他就知道安逸是個特別不省事的人。今天糊裏糊塗的過去,離安逸刑期便只剩下四天了。

“咎由自取,怎麽還不去死呢!”他咬牙切齒,腳尖似要把路面的石子碾碎,狠狠吸了一把鼻涕,自言自語,“既知卿薄命,昔年狗娘養的才許‘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人各有路,恕不奉陪。”

那年春末,鹿城陰雨連綿,街道上處處水窪,常日聽書的人都蜷在了家裏,他停駐的小茶館由此清冷下來。空氣裏的水珠浸透了他的書籍,字跡走墨模糊,再賣不出好價錢,一連半月,不入分文。

天晚了,他收拾行頭回家,邁出茶館才看見一個文弱的小生站在對面的廊檐底下,抱着一個大大書簍,正欣喜地看着他,被雨淋濕的朱子深衣還算得上得體,謙虛恭敬的态度勉強稱得上個文人。

他冷眼一瞥,視若無睹的撐傘離開。茶館的聽座一文一個,一文錢都出不起,站在廊檐底下幹聽,那副窮樣他都不屑看第二眼。他娘常說,在下雨天的傍晚,歸家的路上,容易撞邪。果然如此。

走了五百米,他步子越放越慢,心裏一陣得意。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覓知音。

“有意思。”他微微一笑,如果那人跟來,他倒不介意跟那人做一對窮鬼。

他猛的回頭,将身後的人吓了一跳。雨天路滑,那人一屁股坐到了水窪上,濺了他一臉污水。

他走過去,細細打量了片刻,蹲下問道:“什麽時候開始偷窺我的。”

那人連忙擺頭:“算不上偷窺,是仰望,一年了。”

“仰望?”他噗一聲笑起來,“誰會仰望我這種不入流的寫書人,不過找我借書的人倒是不少,沒見過你這麽腼腆的。年輕人嘛,沒什麽不好開口的,你若想借,我自然是——不給。”

“正好,我也是不入流的畫手。”那人手忙腳亂的從書簍裏搜出一本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畫冊,遞給了他,“小我不才,讀先生的《陰陽構精大觀》有感,匹配的畫了一套秘戲圖,請先生笑納。”

兩人挪去了一旁的涼亭。他一邊盯着那人“猥瑣”的容貌,一邊猶疑地打開畫冊,結果瞠目結舌。畫工精湛不說,人物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豔而不俗,媚而不妖,一颦一笑、舉手投足皆符合他的心意。他感到眼前的人,是讀懂他了的。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他那本孤芳自賞的小黃丨書似有了點意思起來。

他幾欲喜泣,按捺住了,冷傲道:“我收下了,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興奮地站直身子,打理自己亂糟糟的衣裳,恭恭敬敬作揖道:“小生安逸,襲州汝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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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調侃道:“莫不是大名鼎鼎的‘鹿都一枝花’?年幾何了?”

鹿都一枝花是陳酉給安逸起的綽號。那年元宵佳節,太常寺操辦宮廷宴會,郁淵那個作死的丫頭,成長軌跡跟他哥一模一樣,肥肉橫溢不說了,跳什麽舞不好,偏偏要仿漢宮飛燕作掌上舞,為了展現體态輕盈,還不允男子做托。她那身段若用女子做托,還不得引無數巾帼盡折腰?無奈何,太常寺管事只得挑“嬌小”的男子喬裝舞姬,安逸一貫小巧玲珑的體态首當其沖,成了不二人選。結果穿上舞裙、描上女妝,一笑生媚,六宮粉黛暗淡無光,生生豔壓了郁淵,“鹿都一枝花”由此得名。

安逸永生不會忘記那次宴會,他像赑屃馱碑,不僅身體逼出內傷,心裏也留下不滅的陰影。那場舞蹈,太常寺定義嚴格,不能稱之為《掌上舞》,又不能違郁淵的意,便美其名曰《馬踏飛燕》。

“見笑了,今年十八。”

“那比我小兩歲,甭叫我先生,直接喚我大名。”他耳朵嗡嗡的想,好似老娘親千裏傳音,不停叨叨着此非良人、此非良人…

他一巴掌将那回音拍了回去,大大方方地傍住安逸的肩膀,熱情道:“我認識怡紅院一姑娘,小細嗓唱曲可好聽,琵琶也彈得一流,我迎你見識見識!”

“甚好!”

“瞧你背這麽一大簍書,學業挺重吧,散課了?住在哪兒?”

“跟我義父住一塊,在西街陳府,倒不是放學,我…”他抿了抿嘴,“被翰林院開除了,還沒敢回家。”

“翰林院還開除學生?”

“雅試考差了,就…”

“不礙事。家終究得回去,不過不急現在。”他摸索周身,只掏出了一文錢,停住腳步難為情道,“額…要不改天?”

安逸忙拿出一小袋碎銀:“我有。”

“這怎麽行,你送我畫集,禮尚往來,我到底該給你回贈些東西。怎麽說都不管用,錢一定由我掏。”

“這錢原是該你得的。”安逸将錢袋塞進丁鷺懷裏,左右打量了四周,湊近他嬉笑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前陣子公主鬧經痛,太醫的藥都吃不好,我照你書裏寫的偏方給公主弄了一碗湯,她喝了後肚子不鬧了,便打發了我這點錢。”

“你這小子,倒會借花獻佛。”他心安理得收了碎銀,在怡紅院點了一桌好菜。

他道:“既然不上學了,有想過做些什麽嗎?”

“當然是做一個浪跡天涯的游子,像徐霞客那樣走遍大江南北,閱盡萬種風情才好,等我賺足了盤纏就動身。目前…倒是不知道幹什麽。”

“我瞧你的畫畫得不錯,攢錢不難。只是父母在,不遠游。你在外打算游幾年?”

“我沒母親,兩個爹爹身子骨硬朗,經營一家藥堂,不愁生計。義父在朝廷當官,拿着俸祿,更用不上我操心。風華正茂,切莫浪費好時光吶!”

他飲下一杯悶酒:“羨慕你呀,我父親早逝,家中有個卧病的老娘,總想出去闖蕩一番,奈何脫不開身。算了,說些開心的,你若不知做什麽,随我如何?”

“好哇!随你做些什麽?”

“簡單,我寫書,你給我附圖。”

“成!”

兩人把酒言歡,無話不談,三更時分盡興而歸。

遇人不淑!

憶罷,丁鷺可憎地往樹幹踹了一腳,疼得直打哆嗦,當初就應該跑得遠遠,甩那瘟神十幾條街。

小巷忽而傳來一陣墨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他拐進深巷,尋到一家印坊。他沖了進去,将一袋銀兩砸在案上,兇橫道:“來人,給我印兩份碑文,每份五百張!連夜趕,明兒就要。”

知音如不賞,歸卧故山秋。

——

牢房裏,牢吏給安逸提來了晚膳。只經一日,他似老了十年,舉杯向窗外的彎月,飲下不知兌了多少水的酒,顯盡滄桑:“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吶。”

從懷裏取出那張女人的繡帕覆在臉上,聞着女兒香,欲靜靜地睡去。

而雙眼一合,腦海盡是一片胭紅。紅雲慢慢浮開,他看見自己躺在一張新床上,被褥是什麽花紋他看不清楚,興許是想不起來了,只刻骨銘心的記得那日,是他易姓的日子。

他扯過被褥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意識剛恢複了兩分,又乏得睡去。大禍已闖,畏不畏懼又能挽救什麽,索性睡到心滿意足,然後坐等魚肉。

身後的人捂了捂他的額頭,他竟乖覺地往後蹭了蹭,換了個舒适的睡姿。

身後人将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輕聲細語:“不能再沾花惹草了。”

他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但凡出門,須告訴我一聲。”

他點頭。

那人将他翻了個身,扶正他的腦袋,認認真真道:“安逸,木已成舟,我們須重新看待彼此的關系。我想聽你叫我一聲…阿逸?醒醒,應我一聲再睡成不成?”

他煩擾地轉過身去又被扮回來,躲他不過,才勉強地撐開眼皮子,審視了一下身上的人,再次慵懶地閉上眼睛,愛答不理地吐出兩個字:“君父。”

郁泱又喜又惱,手指強行撥開他的眼皮,命令道:“把這兩個字倒過來念。”

他一巴掌軟軟的蓋在郁泱臉上,心不甘情不願地道:“父君父君父君父君父君夫君…”

“我去滅燈。”郁泱替他把被子合上,跳下床去熄滅幾盞燈燭,又麻利地滾回床上。然而沉默不到一刻,話唠似的又叨叨起來,“以往是我不對,我們重歸于好,踏踏實實的過完下半生成不成?”

不作回應。

“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年少不知,好些事長大了才看得透徹,你又越蕩越遠了,第一次游歷去了半年,第二次,就是整整一年,都不敢想第三次,你別走了好不好?”

不作回應。

“我先說服母後,再一個一個說服大臣,終有一日他們會成全我們的。讓我想想…再修掉幾條律法,造幾場天意,讓那些反對我們的刁民無話可說,你覺如何?”

他莫名火起,直起腰杆甩了郁泱一巴掌,還未蘇醒的肢體力度并不大,但毫不含糊,渾渾噩噩中話卻鋒利。“我快要死了知不知道!陛下以為我們這算什麽?說得好聽些是珠聯璧合,說得難聽些是龌龊偷奸。何況無情最是帝王家,我算什麽身份?一個男寵!與我說這些陛下不覺得可笑嗎?火已經燒到了眉頭,讓我悶死在夢裏成不成!喝傻了就安安靜靜躺着,發什麽酒瘋!”

郁泱的話像刺,他可沒勇氣挨那紮心的痛。他狠狠瞪了郁泱一眼,轉頭紮進了被褥。

郁泱惱了,下床披上一件大氅,穿上鞋襪,憤憤地指着床上那坨東西發誓:“大漢建國六十餘年,方迎來漢武盛世,大唐建國九十餘年,方迎來開元盛世。幾千年來,歷來如此,今我大周建國二十年,還未及盛世,等我把這個盛世提前挪來,讓天下臣民不得不誠服于我,我再用這畢生的功德,跟他們換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

他嘲諷地應了聲:“嚯!願你長醉不醒。”

“這一天指日可待!”

“但願人長久!”

郁泱當即坐到一旁桌案,兢兢業業地批閱奏章來。

他繼而打了個小盹,後來模模糊糊聽到了争執的聲音,接而被拽了起來,看見郁泱暈倒在兩名太監懷裏。待他差不多完全清醒後,人已經在了未央宮,正跪在太後跟前。

接下來的事,便是那樣了。

安逸回憶罷,懶洋洋地坐起了身,拳頭死死抵在粗糙的牆上,磨出了血來印在牆上。他這樣靜靜地杵了許久,最後長籲了一口氣,捧來一捆蒿草,三十根作一股系起來,充當一月,十二股作一年,他想知道那日至今到底過了多少天。他算術極差,是真的差。

忽有人捂住他的嘴,偷偷摸摸道:“聽我說,我打發了人走,趁這會兒沒人我們趕緊把衣裳換了,你逃出去,沒人敢攔你。你到陳南渡口,會看到一艘挂有五個紅色燈籠的客船。你上了船,沿着運河入海,想去哪去哪,別回大周了。”

是孟鳶。

安逸愣了一瞬:“好端端的驸馬不當,跟我作奸犯科?”

“這不是講道理的地方。”孟鳶沒接安逸的話,徑直拔開安逸的衣裳。“你快走,來不及解釋了。”

安逸護住自己的衣領,目定孟鳶後方,示意他一個眼神:“已經來不及了。”

孟鳶定住了,蠕咽了一下喉嚨,悻悻回頭看去,郁泱的貼身侍從就站在他身後。

“驸馬,陛下請你去喝茶。”

安逸清晰的感到孟鳶的手在發抖,依孟鳶的膽子,敢私放罪囚已是日出西方的盛況了。不負那幾年跟他同床共枕,每天替他疊被鋪床。

孟鳶雙手緊張地合握,顫顫地站起來:“臣這就去。”

作者有話要說:

暗戳戳的提前回歸,目前不穩定,一周五更吧。2017—03—30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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