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谪仙圖23
等郁泱一行人離開,安逸才與武粼兒過去。墓前的貢品頗為“豐盛”,俨然是以敬奉士大夫的規格,碑文描了新的朱砂,四周新栽了桃木,燃過的紙錢灰壘成一座土坡,風刮過時,飛飛揚揚。
得帝皇如此相待,何怨不能解。
安逸凝着碑文,心裏頭一時五味雜陳。如果當初不畫《谪仙圖》,興許不會發生這場不幸,原以為能得到一些什麽,到頭來卻搭了兩條無辜性命。
他堵住紛亂的心思,添上一炷香。他生來不信邪,又不禁詢問:在畫上添上鱗漆的人是誰?
空氣靜靜的,沒有一絲的風,而香煙卻向他迎面撲來。他被嗆出了淚花,轉去與武粼兒一齊燒紙錢。
傍晚時分安逸才回到城裏,腦裏一片空白,六神無主地在街上游蕩。日落星升,靛藍的夜色中,一襲潔白如雪的華裳猶如溫婉的蟾光,将他襯得似仙似靈。
岔路口突然蹿出一夥嬉皮笑臉的人将他圍住,硬往他頭上套上花枝編成的花環,徹底破了那份月下獨行的靜谧。
傅譏摘下醜陋的鬼怪面具,祝賀道:“哈哈,恭喜莫哥無罪釋放!今早一得知消息我就和大夥到衙門接你,沒見你人。去哪玩了?”
安逸還沒來得應話,那邊老板娘一把抱住他的胳臂,一邊拖走一邊嬌滴滴道:“安大官人,好歹我收留過你,你也替我畫一張人像好不好?”
羅三娘如以往一樣熱心腸:“莫兄弟蹲這幾天牢餓壞了吧,回八仙樓,我給你做一桌好吃的。”
“我不…喂喂,放我下來!”
八仙樓的夥計蜂擁把他架了起來,以一個難為情的姿勢擡到了八仙樓。
老板娘連忙吩咐小厮去整理廂房。
安逸煩躁地推開一行人,噗一口飄進嘴裏的發尾,撲騰身上的灰冷臉道:“話我撂這,我不認識你們,那莫什麽東西欠你們的好,要多少報酬,我明天打發人還你們。從此撇幹淨。”
安逸如一座冰山站在那,嚴肅認真,拒人千裏。
衆人當即一懵。傅譏呆了呆,而後似明白了,跟衆人解釋:“大夫說莫哥這是精神失常,法師說是鬼上身。是不是安先生已經死了,附在莫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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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辯解道:“莫什麽東西七年之前的記憶全失,他才是後來者,你們念他,找個神婆招他去!順便警告他別來惹我。”
老板娘的小侄兒縮到老板娘身後,小聲道:“先生說得沒錯,讀書人有氣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老板娘一改之前的和氣:“安先生是鴻儒,不願與我們這些俗人為伍了。”老板娘轉上梯子,頭也不回,“還不送安先生走,我們款待不起,哪比得上妓丨院呢。”
傅譏勸道:“安先生,老板娘說的氣話。我們跟莫追相識一場,您就坐下來跟我喝喝吧,說說你們鹿都的事。”
口舌之争毫無意義,安逸一言不發,轉身要走,被一名憤憤不平的夥計攔下:“安先生不認識我們,好歹修雲寺也養了先生皮囊七年,三娘更待你如兄弟。今兒你出獄了,大夥邀你聚一聚,慶祝慶祝,怎還變了味還攀不上了!”
安逸沒那個意思,只是自入獄起,他忽覺得塵世太喧嚣,再不願沾一點人情世故。而妓丨院很安靜。
“所以你們要多少報酬。”
那名夥計氣得捧起酒壇摔碎:“報酬?錢?你們翰林學士不是很清高麽,也這麽俗?”
另一名夥計反駁道:“錢怎麽還不要了?三娘,你丈夫生前欠下的債,老陶還一直催你呢。你那麽照顧莫追,這會兒盡管讨。安先生若是不給,我還不服氣呢!”
另一人道:“我說三娘你就別抗你夫君的債了,又不是你欠的,讓老陶告官去,他贏不了。”
羅三娘打了一掌夥計:“怎麽說話呢!我夫君的債便是我的債,挨在誰身上不是一樣。我會還給老陶的,更不幹安先生的事。”
安逸莫名厭憎,以往別人跟他讨畫的理由千奇百怪,這一方唱白一方唱黑的苦情戲還是頭一出,既虛僞又矯情。
“打個欠條與我,明天自會有人送來。”說完離開。
傅譏想去追,被老板娘攔下。老板娘:“省省吧,既然他是安逸,遲早會離開的。我們本是一番好意,想開開心心吃一頓送行宴,到頭來他卻那麽想我們,你還要去追他,他只會更惱你。”
望着冰冷如霜的背影,夥計嘆道:“都道安先生多情多義,沒想到如此涼薄。”
安逸回到覓香閣,與丁鷺飲了幾杯小酒,桌上滿滿一席盛宴卻一筷未動。
丁鷺也不勸他,于安逸,千言萬語的關懷都不如陪他一齊沉默。丁鷺慢騰騰地吃了個飽,才道:“我覺得,你需要看大夫。”
安逸:“我沒病。”
丁鷺無所謂地揚了揚眉:“當我面對莫追時,我覺得他是假安逸。可跟你接觸了這麽久,越來越發現,你也假。”
“從何說起?”
丁鷺用筷子敲敲菜盤子:“你居然不貪食了。”
“我沒胃口。”
“可安逸什麽時候沒胃口過。”
安逸又沉默了片刻,然後厚顏無恥道:“你還有錢嗎?”
“怎了,缺錢使?”
面不改色:“莫追欠了八仙樓一筆錢。”
丁鷺愛答不理道:“欠多少?”
“百來十兩吧。”
這時一名小厮敲門進來傳話,說是一位姓白的姑娘請見。
丁鷺這會才想起什麽來:“額…老安,我沒想到你還沒跟白姑娘坦白,那天我酒喝多了,就跟白姑娘說了你會娶她。我看白姑娘有心…”丁鷺頓了頓,話題一轉,“诶,你地下情婦到底是誰?要不妥協妥協,白姑娘人挺好。”
“倩倩。”
倩倩——他私自給人家起的小名,意為容顏姣好,溫柔可人。
那年翰林院,不知哪時起,他的書房多了一盞小巧的香爐。每晚散課回房,總能嗅到窩心的暖香,案上也會多出一小盤提神的酸梅點心,然後知道倩倩來過。他總是會心一笑,把書讀了,把點心吃完。
他一直以為倩倩是白水沁,直到那天耗子咬破郁泱的袖口,他便清心寡欲了。
耗子是狗不是蛇,咬人之前定會兇悍的示威叫嚷,況且耗子膽小怕事,連蟲子都打不過,當時還栓在樹下,不可能主動襲人。先不說耗子怕生,他早有發覺,耗子不知何時起浪勁滔天,竟然敢跟郁泱撒嬌,都快忘了它原主人是誰。如果耗子是磕了耗子藥發了瘋,郁泱路過自當避而遠之,還會湊過去挨咬不成。亦不知郁泱是不是當他傻,那件白藍色繡魚嬉連葉的長衫的破袖口,根本不像狗咬出來的。沒見過那麽賴皮的皇帝。
“倩?”丁鷺饒有意味道,“美好的女人。”
“你先回避一下,這事我跟她說清楚。”
丁鷺從側門出去,白水沁手捧一支畫筒,腼腆地走進來。
“安公子…”
“坐吧。”
白水沁似從未到過如此地方,緊張兮兮地打量了一會兒四周,微微低着頭,對安逸似敬重又似畏懼:“公子剛剛出獄,又來這種地方。”
安逸自貶道:“風花雪月之人,除了這還去哪。對了,你怎麽出宮了?”
白水沁:“陛下允我出宮。”
“陛下…為什麽會允你出宮?”
安逸心道:無來由郁泱怎會管一個宮女的事,看情況,水沁還是跟着郁泱來的。
“因為…”白水沁臉蛋羞紅,把畫筒遞給了安逸。
安逸打開畫筒,取出了一幅畫,竟是傳說中的《拙荊戲子圖》。
“陛下把這幅畫贈給我了。”
閃電一般立即問道:“什麽時候?”
“嗯…”白水沁啞了啞口,“兩月之前。”
成。
安逸頓時明了,千裏送,郁泱是差點沒給他賜婚了嗎?
安逸把畫卷了起來,收回筒裏。“我知道這幅畫叫《拙荊戲子圖》,但這個名字不是我起的。原是我的不是,這畫若令你産生了什麽誤解,我跟你說聲道歉。我以前的确想過娶你,可現在我只想逍遙自在。我若娶了你,你一定不會讓我來這種地方,我改不了的。”
白水沁一時臉色難堪,換哪個女子大概都會這樣。她喜歡安逸,但安逸的話也是事實,她會像丁夫人管丁鷺一樣,斷了他風流之路。這于一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妻子來說,是應做的,但安逸的心何止在尋花問柳,他就像一粒飄忽不定的浮塵,不知歸處。嫁給他等于收活寡。
白水沁想了想,眼淚不禁滑落:“公子喜歡過一個人嗎?是否肯為她塵埃落定?”
“沒有,也不會。水沁,你是明白我的。相識一場,你既出宮找了我,我會想辦法讓你安定下來。”安逸看了看畫筒,“不如将這幅畫賣了,賺來的錢賣間宅子,自己謀生,如何?”
白水沁擦着眼淚,楚楚可憐。安逸那顆常年憐香惜玉的心又疼起來。
“我懂公子,公子喜歡了無牽挂、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再黏着先生倒成累贅了。”
安逸想提給她找個好夫婿,可想想又憋住了。姑娘來是為他,他若還将她推給別人,實在是不尊敬。
他正束手無策,白水沁即善解人意道:“公子不必為我挂心,我可回老家去,找我叔父姨母過日子。既然公子沒有想法,這幅畫還是還給公子。但公子可答應我一件事?”
安逸:“什麽事?”
“公子若累了,”白水沁還抱着一絲幻想,“想成家了,那時可會娶我?”
“水沁…”剛松了一口氣,這會又提起來,再三解釋,“水沁,現在及以後,我都待你如姊妹。”
白水沁內心複雜,胡亂地扯着繡帕:“公子心裏有別的姑娘了?”
“沒有。若有,我斷子絕孫。”
“公子不要發毒誓,我懂了。我會尋個好人家的。”
白水沁灰色的雙眸頓時沒了靈光,亦沒了年輕的精神,轉眼蒼老,推開門跑了出去。
安逸追出去,喚道:“你不識路,不如我送你回去。”
“我識路的,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白水沁頭也沒回,話的尾音夾着難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哭腔。
丁鷺這方走出來,拍了拍安逸肩膀,無奈道:“白姑娘是真的傷心了。”
然後打開畫筒,取出畫來欣賞,随口念道上面不倫不類的破詩:“心無大志好吾妻,念顏好腰韌胸酥。倩影不見思三日,倩腸挂肚?”忽如一陣涼風襲來,丁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念倩倩?原來你這幅畫不是畫給白姑娘的?那你畫白姑娘做什麽?你這不是存心讓人誤會嗎?還有我警告你多少次了,畫了畫別要擅自題詞,會掉價的!看看你寫的什麽東西,七絕還是詞?”
“七絕。這不是湊不齊字麽。”
丁鷺再細細看畫,驚察畫上白水沁身後的屏風上有一個婀娜的倩影,不是白水沁的影子映在其上,而是屏風後正正站了一個人。“噗……老安我就服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首破詩是我發帖子求來的,鳴謝12樓一個佚名和參與給我想詩的小夥伴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