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六月十九號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日子,天上下大雨,地上的人拿着號碼牌擠在殡儀館屋檐下排隊進場,哄哄鬧鬧,叽叽喳喳,費覺靠在窗邊抽煙,隆城屬于半島城市,本島三面環海,東南面另有三座衛星島嶼,本島寸土寸金,全島只有一座殡儀館,三年前舊館改造,平房左右各切去百來平方出售給外資地産商,開發商野心勃勃,公開兩幢二十八層筷子樓效果圖,一坪開出六位數天價,挖建地基時,常為報紙供稿,出沒在早間和午夜占蔔節目的明星風水師帶齊攝影團隊在樓前一通蔔卦畫符,鐵口直斷,與殡儀館為鄰,是以借蔭頭,買樓投資能福蔭子孫後代,不久又爆出某富商名賈秘密買下頂層整片,樓房尚未建成,他便已借到陰福旺財斂金,于期股市場狂收數十億收益,各路人馬遂趨之若鹜,開盤當日二百二十三套單位三小時內售罄。如今臨街兩間商鋪一間賣實木牌位,花圈挽聯,精雕骨灰盒,花木種子,一間作殡葬咨詢,兼售《地藏經》,聖經舊約,梵蒂岡進口聖水,聖母瓷像,紅白蠟燭紙元寶,往上二十七層,各行各業各顯神通,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三扇比鄰小門,熙熙攘攘,從未斷過人氣,有人哭喪,有人求財,不眠不休。

雨還在下着,不比先前的蓬勃雨勢,只綿綿地纏着人,一股又一股酸梅子味直往費覺身上撲,一不留神香煙燒到了他手上的繃帶,費覺一哆嗦,香煙掉了出去,煙頭不偏不倚砸在了樓下一把撐開的黑傘上,順着傘面滑進了只金屬盆裏頭。那撐傘的人将将露出半個身子,正往盆裏扔紙錢,費覺眯起眼睛,紙錢燒起來,他看不見他的煙了。

燒紙錢的人身邊還站着兩個穿殡儀館制服的男人,其中一個按着腦袋上的頭發,手舉擴音喇叭重複喊話:“請各位家屬保持冷靜,靠邊站站,不要妨礙公共交通,文明追悼。”另一個配合地打手勢,一只手上拿着個對講機,他聽一會兒對講機裏的聲音,報一個號碼出來:“6號!”

“6號林正恩家屬,現在上去吧!”

話音才落,殡儀館裏運出一具棺木,後頭随行的是十來個哭喪的男女,棺木擡上靈車,一個白發老妪暈倒在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懷裏。林正恩的家屬從他們身旁擠過去,嚎啕着湧入殡儀館。

一輛靈車開出去,排在後頭的靈車立即上來填補空位。除了在路邊大排長龍的靈車,一些私家車,出租車也卯足了勁要殺出條血路,兩車道的馬路上爬滿了身體扭曲的車龍,像斷了腿的蜈蚣,綿軟地扭動着身體。有些人離殡儀館還很遠就從車上跳了下來,有打傘的,有不打傘的,有穿素色衣服的,有穿風衣拿咖啡杯的,匆匆忙忙,慢慢悠悠。

“你是哪位的家屬?”

“朱老先生家的?三號,三號,二樓請,不是二樓三號房,是二樓三號號碼牌排隊,走這邊。”

“麻煩讓一下,借過,借過,我不是奔喪的,我在這裏上班,借過。”

“等一等,等一等,是四十三歲那個還是八十三歲那個啊?四十三歲那位已經拉去火葬場了!”

“啊!!老朱啊!你走得太早了!!太年輕了啊!”

一排黑傘骨牌似地接連倒下,一個頭頂花白的男人跪在了雨裏。不遠處另一條奔喪的隊伍側目看着他們,滿世界的落水聲,分不清是雨聲還是哭聲。地上的人和車像棋子一樣移動着。

費覺關上了窗,拂去繃帶上的雨珠子,往屋裏掃了眼。房間裏做規矩傳統的靈堂裝飾,花只有一種,唯有兩色,棺木停在屋子正中央,供桌上擺着遺像,供奉着些瓜果祭品,米酒小菜。棺木前的數排座位空空蕩蕩。

費覺眼角一斜,踹了下邊上的一張椅子。椅子上坐着個禿頂男人,禿瓢油亮,肥軟的雙手疊在啤酒肚上,打出個響亮的鼻鼾,半晌才大喊了聲,揉搓鼻子,緩緩睜開了眼睛:“條子來了?奔喪也算是非法集會了?”

費覺笑了出來,戳戳手表:“言叔你不用去接老婆啊?都幾點了,半島下午茶該收攤了。”

言叔的兩只眼睛都睜開了,睜大了,一點算,靈堂裏只剩下他和費覺兩個大活人,他摸摸腦袋,嘆了聲。

“都走了。”費覺說,走去給供桌上的香爐換香,他問了句:“還是您要陪我一塊兒去火葬場?”

言叔擺了擺手,露出個“還是免了”的表情,撐着膝蓋站起來。費覺側着身子多看了他一會兒,言叔右腿稍跛,走起路來步履蹒跚,費時費力地行到棺木前,他往裏頭瞅了眼,問費覺:“這半邊真的補不回來了?”

費覺手執三根線香朝着供桌上的遺像拜了三拜,咂了咂嘴,說:“反正都要拉去火葬場,塵歸塵,土歸土,不過是少了兩克灰。”

言叔一手撫上棺蓋,看着裏頭的屍身,對費覺道:“所以啊,我早說過了嘛,靓仔就不要混黑社會了,死都落不得一個全屍,去了陰曹地府見到閻王,印象分直接清零,本來閻王看你壞事做盡,打你去十八層地獄,結果又醜成這樣,簡直驚悚,直接給你送進無間道,好慘,啧啧。”

費覺跟着看過去,嗤笑了聲:“還靓仔?等他帥過鄭伊健再說啦。”

言叔跟着笑:“哈哈!我看都有帥過德華啊!”

棺材裏躺着的是一個面部殘缺的男人,他右半張臉從額頭到顴骨的那部分消失了,剩下的部分慘白中透着粉紅,尤其是雙腮,紅得嬌豔,仿佛皮膚下還有血液在循環,他的嘴唇也很紅,雙唇微微開啓,能看到嘴裏含着些生飯粒和一些薄薄的片狀物。

費覺從供桌邊的花圈裏抽了幾支白菊花填到男人臉部的空缺裏。

言叔過去拍了下他:“走了。”他朝棺木一揮手,又朝供桌上的遺像揮手:“走了啊,阿明。”

遺像是張彩色照片,被黃白兩色的菊花簇擁着,照片上的男人五官硬朗,神色收斂,他的鼻子長得好,又高又挺,一雙眼睛充滿朝氣,目有星輝,只是嘴角和眼角已經有了明顯的細紋,看得出确實上了年紀。

費覺也擡起手,正和言叔揮別,靈堂的小門被人打開了,一個穿殡儀館工作服的中年男人闖了進來,他看到言叔,又看到費覺,忙賠了個笑,點頭哈腰地道歉,把跟在他身後的人往回推,自己也跟着退到了門口,畢恭畢敬說:“費哥您慢慢,慢慢,不打擾,我走錯了,走錯了,明爺,打擾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人用手擦汗,往旁邊一指,和身後的人說,“隔壁,去隔壁那間。”

他身後是一個腰上系着粗麻繩,手捧黑白遺像的少女,她神色木然,空蕩蕩的大眼睛望着費覺,費覺對她笑了笑。

門又合了起來。

言叔沖費覺努努下巴:“真走了啊。”

“不送了。”費覺颔首。

言叔轉身出去,替他關上了門。

過了會兒,費覺聽到隔壁房間響起了哭聲,聲音不高,輕輕的,有些壓抑。費覺一拍褲腿,扯開領帶,解開襯衣扣子,脫下了外套,大喇喇地在前排坐下。他把外套挂在了邊上的椅子上,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日子,人都死一塊兒來了。”

他發現新換上的線香裏最中間的那一根燒出來的香灰長駐不倒,直直地立在空中。

聽說這意味着死者回來了,回到了生者身邊。

費覺眼前一亮,搓搓胳膊,摸摸鼻子,左右張望,到頭來笑了出來:“你說你啊……”

他的眼神回到了遺像上。男人的目光穩定而堅毅,那視線仿佛是活的,他仿佛在看着他,隔着一扇玻璃窗,一卷浴簾,一片青煙,一把霧看他。

費覺解開皮帶,拉開了褲子拉鏈,他看着那張遺像,把手伸進了內褲裏。他摸到了自己的陰莖,接着,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想打開那扇玻璃窗,想伸手分開拿卷浴簾,把手穿過煙霧,他想在黑夜裏抓一抓,抓來一雙手,那雙手比他的手要大,更溫暖,掌心粗糙,手淫的技巧比他純熟高明。這只手要按着他的腿,捂住他的嘴,揉着他的頭發,拉着他,扯着他,給他極大的快感,極致的愉悅。

費覺仰起了脖子,他感覺頭頂白茫茫的一片,有涼涼的風罩着他,可能是陰風,他可能要去陰間了,他可能被鬼纏上了,他肖想着,沉浸在手淫的快樂裏,忽地,一聲脆響不期而至,有人打開了門,這個人還走了進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陳經理啊你別掃我的興啊……”費覺說。

開門進來的人踢了費覺的小腿一下。

費覺一撇嘴,擠開一只眼睛看出去。一個年輕男子站在了他面前,他穿深棕色的風衣,肩頭是濕的,頭發半長不短,費覺看看遺像,又看看這個年輕男人,照片裏的人和他面前的人長得有些像。只是年輕男人的嘴巴更秀氣,眼形更圓潤,人更精悍。

年輕男人又踹費覺:“虧你想得出來,在我爸葬禮上打飛機。”

費覺的手還埋在內褲裏,他抓了抓性器,歪在椅子上打量年輕男人,不置可否。年輕男人指着棺材邊的一個花圈,花圈挽聯上寫道:愛子莫正楠,一路走好。

“我怎麽不知道我送了花圈?”

費覺終于把手拿了出來,他拉好拉鏈,系上皮帶,笑說:“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好找人去機場接你。”

莫正楠皺緊眉,一屁股坐在他邊上,點了根煙:“我爸死了,你幹嗎瞞着我?”

“前天才找到的屍體,你在美國,隔着個太平洋呢,等你回來再辦葬禮,人都爛了。”費覺看着他,“你什麽時候學的抽煙?”

“他失蹤三天,你覺得他還有可能活着?”

“誰和你說的?”費覺看着莫正楠,“花姐啊?”

莫正楠指指棺材,走過去看了看裏面,抽了兩口煙,手垂下來,貼着褲縫問費覺:“這個人……”

“大少爺,你什麽時候學的抽煙啊?也不學點好的……”費覺穿上了外套,又說,“真是你爸,臉是認不全了,他後背有胎記,錯不了。”

莫正楠挑了挑眉,沒再追問,費覺拿起放在椅子下面的一把折疊傘,站了起來:“你住花姐那裏啊?”

“才下飛機,還沒見到我媽呢。”

“行李呢?”

“就帶了護照和卡。”

費覺的眼睛大了一圈,又眯起來:“原來你和你爸感情這麽深?平時還真看不出來。”

莫正楠抖了抖煙灰:“怎麽就剩你一個人?”

“都幾點了,興聯又不是合盛,小門小戶,要來的人早來過了。”費覺頓了下,又說,“所以啊,別混黑社會,什麽龍頭過世,傾城出動全都是騙人的,知道了吧?”他拿走了莫正楠手裏的煙,推了他一下:“走了。”

莫正楠搓搓手指,嘟囔說:“小門小戶。”

費覺朝着他笑,拍了他後腦勺一下,莫正楠嫌惡地往邊上躲避,把他的手打開了,他跟着費覺走了出去。費覺找來殡儀館經理,封上了棺材,由四個結實的壯漢幫着擡下了樓,裝上了靈車。

“你在這裏等會兒吧,我讓紅蝦來接你,紅蝦你還記得吧,就那個光頭。”費覺坐上了靈車,指指對街的麥當勞:“去那裏等吧。”

莫正楠站在雨裏,想了會兒說:“我一起去。”

費覺怔了瞬,張開手臂擁住棺材,搖頭晃腦地看莫正楠,諧谑道:“真沒看出來你和你爸感情這麽好啊。”

莫正楠沒理會他,也上了靈車。靈車裏外都貼了黑窗玻璃紙,暗幢幢的,天色又陰沉,莫正楠和費覺隔着棺材坐着,他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後來費覺低頭用手機時,一小片亮光才把重新把他的樣子照了出來。他的上嘴唇微微翹着。

莫正楠問他:“誰幹的?”

費覺收起了手機,露出個微笑,他趴在棺蓋上打量莫正楠,幽聲說:“其實你和你爸長得還挺像,小時候看你,覺得你像你媽多一些。”

“車裏黑咕隆咚的你也能看出來?”

“我已經讓蔣律師幫忙處理遺産了,弄完這些你就回美國吧。”費覺說,人跟着車搖晃了下,兩只手緊緊扣在棺蓋上。

“九爺今天來了嗎?”莫正楠問道。

“興聯的事你就別管了。”費覺還是笑笑的。

莫正楠看着他,雙手插進口袋,背靠車窗,一只腳抵住棺材,說:“我爸和你上過幾次床,你不會真以為自己是我後媽了吧?”

費覺眨了眨眼睛,掰着手指道:“不止幾次啊。”

莫正楠擡了擡眼皮,沒接話,肩膀聳了起來,一臉的不痛快。費覺笑得更起勁了,他的右手在棺蓋上游來游去,他右手五根手指全都纏着繃帶,繃帶拖拉着一絲又一絲的棉線,他的手在暗影中看起來像一尾遲鈍又笨重的金魚。

“你的手怎麽了?”莫正楠問道。

費覺道:“我還能打拳的時候,你爸說,我的右直拳最好,可惜,我是右撇子,只能先這樣。”

莫正楠轉過頭去,眼角的餘光略過費覺手指上的繃帶線尾,他輕輕說了句:“好變态。”

費覺也不看他了,他望向車前,用左手包住了右手,沒再說話。

靈車駛過跨海大橋的時候,莫正楠開了點窗抽煙,一片混沌的光斜斜劈落在櫻色的棺蓋上,他看到裹在費覺右手食指上的繃帶頂端沾了點濃郁的紅。

緊跟着光撲打進來的是潮濕的海風,莫正楠擦了擦脖子和臉,費覺捂住嘴打了個反胃的酸嗝。

車到火葬場,棺材被拉下車,送進焚化爐。費覺和莫正楠去了等候室,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費覺時而用左手擦右手手背,時而握緊雙手,莫正楠仰着脖子默讀牆上的殡儀守則。

切勿打鬧,切忌痛哭,文明追悼,寄托哀思,破除迷信,人間快樂,珍愛生命。

一扇緊閉的鐵門後傳來轟轟的響聲,等候室裏的溫度一下被提高了,費覺貼着牆根站得筆直,莫正楠發現,他右手食指繃帶下的血色越來越鮮豔。他問他:“骨灰盒呢?”

費覺似乎沒聽見,一動不動,只是盯着那扇鐵門。他久久不動,久久不說話。過了半晌,莫正楠才伸手拉了費覺的胳膊一下,又問他:“我爸的骨灰要放哪裏?”

費覺猛地一顫,眼神像是很怕,這時那扇鐵門打開來了,熱浪滾滾,一張鐵床被推送了出來。鐵床上是個長方形的鐵盆,裏頭鋪了層灰和些碎骨頭。骨頭是灰白色的,從截面上看滿是細密的孔穴,這些碎骨散落在骨灰中,形态似石頭,似貝殼,就是不像一截手指,一只手,一塊膝蓋骨。不像一個人。但這就是一個人的全部了。

費覺脫下了外套,拿起挂在鐵床邊的金屬夾,往衣服上夾骨頭。莫正楠過去幫忙,夾子伸到鐵盤中央,他卻頓住了,他夾住的一塊米狀的骨頭上落着點殷紅,莫正楠擡起頭看費覺,費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手裏機械地收放鐵夾,過了陣他才意識到莫正楠在看他,便對他笑了笑。莫正楠什麽也沒說,他夾起那塊沾到了血的骨頭放進了其他的碎骨中。

費覺的食指在流血,從鐵盤潵落到外套內襯,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足跡,在骨灰堆積的沙灘上蹀躞流連。

沒剩下什麽骨頭可撿時,有人來幫忙收拾骨灰,那人問:“骨灰盒在哪裏?”

費覺伸出雙手。莫正楠在旁說:“先放這件外套裏吧。”

“嗯,對對。”費覺一手圈住外套,唉聲嘆氣埋怨起了自己:“唉,我這腦子,把骨灰盒給忘了,出門前還想好的,不得不服老啊。”

莫正楠看了看他,費覺還年輕,絕不會超過二十八歲,打扮入時,頭發染成少見的銀白色,好在他皮膚足夠白皙,五官足夠立體,頂着極端的發色不至于太過突兀。他說話時嘴角總是不自覺地往上揚,顯得親和溫柔,可一旦閉緊嘴巴不再說笑時,他就像一尊雕像,冰冰冷冷,毫無感情。他的瞳孔好像有些灰。

“走吧。”

骨灰全都收完了,費覺伸手去鐵床上最後抹了一把擦在外套上,包起外套,抱在懷裏,和莫正楠走出了火葬場。

火葬場門口已經有人在等他們了,來者是個光頭,個子不高,看到費覺抱着東西,他過來要幫忙拿,費覺沒給,看看他,又看看莫正楠:“紅蝦,莫少,都認識吧?不過好一陣沒見着了吧。”

紅蝦眉骨上一道剌疤,直刺入右眼,不過他的雙眼還是很靈活,眼珠黑亮,他客氣地和莫正楠握了握手,替他打開車門,問候了句:“莫少,好久不見。”

三人上了車,費覺坐在副駕駛座上,說:“先送莫少回家吧。”他回頭問莫正楠:“還是你約了什麽朋友同學,送你過去?”

莫正楠搖搖頭:“骨灰盒放在家裏了?我過會兒帶上樓吧。”

費覺沒搭腔,轉而問紅蝦:“阿婆今天還好吧?”

紅蝦明顯愣了下,費覺放下些車窗,伸出手去抓風:“天氣不好,又濕又熱,老人家還是要多注意點身體。”他噗嗤笑出來:“你不知道今天殡儀館都要排隊入場。”

紅蝦應了聲,費覺說:“不是咒阿婆啊……”

“覺哥,要不要去吃點東西,你今天還沒吃飯吧?”

費覺把手收了回來,整個人都陷在了椅子裏,他抱着那件外套,聲音發沉:“先送少爺回家吧,送他回家。”

莫家落戶在本島,從大容山開回去費了不少時間,費覺一路上都很沉默,紅蝦又寡言,濕熱的風徐徐吹拂,莫正楠靠在車上睡着了。到了莫家門口,費覺喊醒他,和他道:“記得給花姐打個電話,有空多陪陪她。”

莫正楠轉身就走,費覺又喊他:“你帶鑰匙了沒有?”

他扔了串鑰匙過去,不厭其煩地對莫正楠比打電話的手勢:“別忘了!!”

莫正楠開了電子門,眨眼就不見了人影。

“臭小子,一聲不響就回來了。”費覺轉頭就和紅蝦抱怨,“他老子倒是戒煙了,少爺這次回來竟然學會了抽煙!”

紅蝦說:“再活二十多年,活到明爺那麽大,就又要開始戒煙。”

“哈哈哈,這就是人啊。”費覺朗聲笑了,“老頭子有福再活二十年的話,說不定又要重開煙戒。”

“吃點東西吧。”紅蝦說。

“不了,先去碼頭。”轉念一想,費覺又說:“回一趟公司吧,我拿樣東西。”

費覺所說的公司位于老城區的一幢五層綠樓裏,紅蝦陪着費覺風風火火爬上三樓,走進一間進出口食品貿易公司,前臺小姐看到他們兩人,忙起身鞠躬,公司不大,隔間裏坐滿了人,不是在打鍵盤就是在打電話,紅蝦和費覺一露面就有人來招呼他們,紅蝦忙着應酬,費覺抱緊了外套直接開鎖進了總經理辦公室。沒多久他從辦公室裏探出半個身子把紅蝦喊了進去,還關上門,拉上了百葉窗簾。

費覺把桌上的電腦電話傳真機全都掃到了地上,紅蝦機靈,上去把筆筒和文件也都搬開了。辦公桌空了出來,費覺在桌上放下外套,從身後的貨架上抽了個鐵皮餅幹盒出來。

餅幹已經開封了,裏頭剩的不多,奶油香味撲鼻。費覺抓了把餅幹塞到紅蝦手上,說:“吃。”

紅蝦茫然地看着他,費覺一瞪眼:“吃啊!”

言罷,他自己掏了好幾塊餅幹塞進嘴裏,不等咽下去,就又硬塞進去兩塊。紅蝦看看他,也把餅幹塞進了嘴裏。

費覺吃得很賣力,不停掏餅幹不停吃,兩只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出氣,臉漲得通紅,紅蝦更不敢怠慢,兩人一頓狼吞虎咽,終于把所有餅幹都吃完了,費覺一抹嘴,打開外套包裹,先把骨頭撿進餅幹盒裏,接着小心地捧起一抔又一抔骨灰往盒子裏放。紅蝦費勁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出去拿了兩瓶礦泉水進來,他道:“事情經過已經交待了,事成之後他躲去內地,水車确認人死之後,帶着全家老小去了夏威夷,屍體埋了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跑路。”

費覺被骨灰塵迷了眼睛,雙手湊在鐵皮盒子上方,小心地搓拭掌心的骨灰,他右手的食指半截鮮紅,半截雪白,漸漸地,那雪白裏浮現出一道道灰線。費覺擠着眼睛說:“不用找水車了,沒有康博士同意,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就算人是他找的,冤有頭債有主。”

紅蝦給他遞水,說道:“康博士下星期在自家別墅辦五十壽宴,請帖已經發出去了。”

費覺喝了兩口水,蓋上了餅幹盒蓋子,說:“三個人,三個人就夠了。”

“覺哥……”

費覺拱了他一下,眉開眼笑:“你就算了,照顧好阿婆。走吧,先去碼頭。”

碼頭離公司不遠,十分鐘車程便到了,看守門衛見到費覺和紅蝦這兩張面孔,直接開閘放行,紅蝦把車開到了停放集裝箱的B區,他和費覺下車,彎來繞去找到了一只紅色集裝箱。紅蝦上去敲了三下集裝箱,一長接着兩短,費覺點了根煙,站在一邊抽煙,箱子裏有人回應了,還是三下聲響,兩長接着一短。紅蝦和費覺一點頭,交換了個眼神,拿鑰匙開了箱門上的挂鎖,從外面打開了門。一股血腥味席卷而來,費覺皺着鼻子彈開了香煙,集裝箱裏沒有燈,他面對的仿佛是另一扇門,一扇絕頂黑色的大門。

“都出來吧。”紅蝦說,陸續有六個汗流浃背,穿短袖短褲人字拖的人從集裝箱裏走了出來,他們有的老,有的少,全都沒在看費覺,有的甚至幹脆閉緊眼睛。

紅蝦從車上拿了把槍下來,遞給費覺。費覺把子彈上膛,檢查了下手槍,走進了集裝箱,轉身拉上了門。

光被完全阻擋在了門外,渾濁的空氣擠壓着每一寸黑暗,費覺打了個嗝,清清嗓子,放下了手裏的餅幹盒。他聽到有人在哭喊:“我什麽都說了啊!是水車!水車讓我幹的!冤有頭,債有主!!”

費覺摸到了電源開關,他按了下去,地上一盞蘋果造型的臺燈亮了起來,幽幽地發着粉光。就在粉色光圈的上方,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裸男在空中掙紮。他全身泛着烏亮的光澤。

“放了我吧!紅蝦哥是你嗎??放了我吧!”

費覺拉動開關邊上的一根繩索,齒輪轉動,男人被放到了地上,他欣喜若狂,喉嚨都喊破了。

“謝謝!謝謝紅蝦哥!您大人有大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費覺瞄準男人的腦袋連開兩槍,男人的腦袋被轟開了,血漿和腦漿的混合物濺到了費覺身上,費覺走上前去,對着男人的臉又是三槍。

第六槍,第七槍,第八槍……直到子彈全部打空費覺才垂下手。他的手在發抖,槍眼在往外冒煙。最後一枚彈殼彈中了粉紅色的蘋果,燈光熄滅了。

不一會兒,紅蝦進來了,他帶進來一些光,但這些光是黯淡的,發黃的,光裏充斥着潮濕的黴味,費覺打了個噴嚏,拾起餅幹盒,把槍還給了紅蝦。紅蝦開始拆槍,先前從集裝箱裏走出來的人一個接一個回進來了,他們摸到了地上男人的屍體,一聲不吭地分開行動,有人拿斧頭,有人拿鋸子和小刀,大家圍着屍體蹲下。還有人往一些黑色鐵皮罐裏面塞石頭。集裝箱裏配備齊全,應有盡有。

紅蝦送費覺回家,這天陰雨連綿,一整個白天就這麽混混沌沌地過去了,費覺到公寓樓下面時,天已經黑透了,他和紅蝦分別之際,托紅蝦幫他訂一張明晨飛曼谷的機票。紅蝦聽後,道:“算上我一個,我再給你找一個,洪祥最近有個很拼的馬仔,拳頭很猛,要不要去看看?”

費覺搖着手指笑話他:“你會不會數數啊?我一個,泰國那個死阿飛算一個,算上洪祥那個,正好三個,有你什麽事,明早見啊。”

他一拍車門,轉身跑開。

莫家在公寓樓頂層,電梯入戶,費覺在門口脫了鞋,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拖鞋,鞋架和鞋櫃裏面都是空的,木板夾縫上殘留着些塵土。費覺抓了抓頭發,光着腳推門進屋。屋裏窗簾拉得嚴實,比屋外還要黑,費覺沒開燈,往裏走了陣,路過餐廳時,他看到一個人影緊挨着木頭餐桌坐着,這人手裏夾着煙,煙火星一閃一亮,他手邊是個玻璃茶杯。

費覺停下了腳步,他還揣着那只餅幹盒,心髒一陡,跳得飛快,鐵皮盒子因而跟着有節奏地顫動。他看不到抽煙人的臉,只能聞到他抽的香煙的味道,辛辣刺激,刀一樣切割着他的嗅覺。他很熟悉。費覺咳嗽了起來,用左手按住了不停抽搐的右手。

“是不是合盛的人幹的?”抽煙的人先開口了。是莫正楠。

費覺把鐵皮盒子往胸口按,咳嗽還在持續,金屬邊磕着他的骨頭,他勉強平複下來後,問道:“你爸把煙藏哪裏了啊,你哪裏找到的?”

他打開了餐桌上方的吊燈。莫正楠換了個坐姿,一只手擱在膝蓋上,他年紀太輕了,皮相飽滿,圓滾滾的、杏仁似的眼睛讓他看上去更顯稚嫩。但他的神态卻很老派,包括他的眼神,像是有另外一個更成熟更睿智的靈魂在他身邊飄蕩,左右着他的一舉一動。

“一單軍火要過港口,單子很大,合盛眼紅了。”莫正楠說道。

費覺聳聳肩,徑直往廚房的方向走去,說道:“開夜店的就是消息靈通。聽說花姐最近和合盛的火炮談戀愛啊?姐弟戀哦。”

他又問:“你吃晚飯了嗎?”

“餅幹罐頭裏找到的。”莫正楠的聲音有些遠。

“哈!”費覺笑出來,踮起腳打開了高處的一面櫃子,那櫃子裏空空如也,費覺看了眼莫正楠,他正往玻璃茶杯裏彈煙灰,還拿起了茶杯仔細端詳上頭的花紋,那模樣更像個大孩子了。他身上并沒什麽成熟的派頭了。

費覺把餅幹盒放進了櫃子裏,說:“你爸就是喜歡吃甜食,不死在別人槍下早晚也得被糖尿病送去見鬼差。”

“你不吃?”

“我怕蛀牙。”

“我說晚飯。”

廚房臺面上一塵不染,垃圾桶裏堆了許多東西,發黴的面包,腐爛的蘋果,一把蔥,費覺數了數,還有四顆雞蛋,蛋黃挂在蛋殼上,蛋清包裹着枯黃的蔥葉。冰箱裏只剩些冰塊,費覺又開了幾面櫃子,大米,面粉,油鹽醬醋,什麽都沒有,別說鍋碗瓢盆了,連筷子都找不到一根。費覺低頭看看自己沾了血的襯衣和綁着繃帶的右手,問說:“你不會連保鮮膜也扔了吧?”

莫正楠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捏着香煙屁股走過來了,他沒辯駁,似是默認了。他把煙和杯子一起丢進了垃圾桶裏。

費覺長舒出口氣,也是有些無可奈何了,擺手走開,說:“我去洗個澡,我請你吃晚飯吧,就當接風了。”

到了卧室門口,他又問:“還是你已經約了花姐?”

“什麽時候落葬?”莫正楠跟着費覺進了卧室,費覺在浴室門口脫褲子脫衣服,他就看着。

費覺應了聲,他的右手混似個白胖的豬蹄,只有左手能幫得上忙,紐扣解了兩顆,他忽然極不耐煩地一把扯開襯衫,甩到了地上。幾顆紐扣蹦到了莫正楠腳邊。

莫正楠用腳把它們歸到一處去。

費覺喘着粗氣同他說:“過幾天,帶回他老家,墓碑立在他爸媽邊上。”他鑽進了浴室,莫正楠又跟屁蟲一樣地尾随進來,費覺一通擠眉弄眼,挪揄他道:“小心長針眼哦。”

他在淋浴間裏沖水,一掃空蕩蕩的玻璃平臺,又瞄了眼莫正楠,莫正楠給他遞過來一瓶旅行裝的洗發水,費覺把腦袋湊過去,他的右手不能沾水,就一直舉在空中,莫正楠瞅瞅他,把他的腦袋掰近了些,往他的頭發上擠洗發水。費覺抓了兩把頭發,抓出些泡沫了就開始清洗,他閉着眼睛往身上撲水,沖洗滿手的粘滑細沫。他聽到有人把淋浴間的門關上了,過了會兒,門又打開了,有人往他手裏塞了個瓶子,瓶蓋是打開的,瓶身很小,瓶子裏的的東西聞上去是西柚味的。

“你這個沐浴露的味道也太娘炮了吧!”費覺說。

他放下沐浴露,在花灑下面洗臉,他下巴上弄到了血,幹巴巴的,他搓了好久,眼睛進了許多水,怎麽也睜不開。費覺的手在空中揮了揮,說:“六叔,幫我拿下毛巾,我看不見。”

沒人回答他。

費覺咳了兩聲,仰起臉,繼續搓洗下巴,水流在這時停下了,花灑被人關了,一塊幹毛巾蓋在了他的頭上。費覺伸手摁住了毛巾。

“六叔是誰?”莫正楠問道。

費覺使勁擦臉,聲音悶在毛巾裏:“你爸九個拜把兄弟,他排行老六,我以前在他三哥的拳館打拳,叫習慣了。”

他擦完臉,擦脖子,擦胳膊,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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