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鏡子裏的自己說:“他們兄弟九個就剩下九爺了。”
莫正楠就站在費覺身後,他也在看鏡子裏的費覺,還看赤身裸體咫尺之外的他。
費覺身形修長,身上沒有一絲贅肉,偏白的膚色在朦胧的水霧籠罩下看上去十分光滑細膩,一顆水珠沿着他的小腿滑向他的腳踝,流向腳後跟。莫正楠摸摸下巴,但費覺的皮膚并不完全平整,左肩的位置留有一個彈孔,腹上三道微凸起的長疤,後腰上有個紋身,是一條蛇纏着一柄手槍,槍口對準他的臀縫。
費覺發現了脖子一側的一道血跡,他用毛巾去擦,揚了揚眉毛:“你不會把我的衣服也都扔了吧?”
莫正楠透過鏡子和他對視,眨巴眨巴眼睛,給費覺拿了條牛仔褲和一件套頭衛衣過來。
費覺邊穿衣服邊說:“你是幹大事的人。”
他口吻裏不無贊嘆,臉上是哭笑不得的。
牛仔褲的褲腿偏長了,費覺蹲在地上挽褲腿,莫正楠替他挽另一邊的,兩人頭挨着頭,費覺發現莫正楠的頭發很黑,睫毛也很黑,而且濃密,然而他手臂上的毛發卻不旺盛,他偷偷往莫正楠的衣領裏面窺看。
他胸前很幹淨,隐約能看到肌肉線條。
“你看什麽?”莫正楠擡眼截住了費覺的視線,費覺問他:“有女朋友了嗎?”
莫正楠拍了他的小腿一下:“好了。”
“男朋友?”
“還吃不吃晚飯?”莫正楠惱了。
費覺咯咯直笑,從換下來的褲子裏挖了鈔票和手機出來,和莫正楠出了門。莫正楠順手把廚房裏的垃圾桶帶出來了,下樓時,連垃圾帶桶一塊兒扔了。
快走出居民區時,費覺和莫正楠說:“明天我就搬走。”
莫正楠突然把他拽到自己後面:“有車。”
一輛黑色轎車飛速駛過,車燈刺目,費覺低下了頭,一腳踩進一個大水塘裏。
費覺帶莫正楠去了茂記粥鋪吃飯,店家主營夜宵生意,他們到的時候還沒開張,老板和費覺相熟,看到他,寒暄一番,給他們在廚房搭了張桌子,即刻送上一碗白粥,一碟醬瓜,一盤鹵鵝。
“想吃什麽就點,不用和我客氣。”費覺說,東摸摸,西擦擦,一雙眼睛四處亂看,正巧一個瘦削的男人走進後廚,費覺見到他,臉上立馬笑開了花,熱情招呼:“小泥鳅!!這裏這裏!”
小泥鳅穿着不合身的土色襯衣,頭頂鴨舌帽,蓋住大半張臉,袖子卷到手腕上,牛仔褲褲腿肥大,拖在地上,已經起了圈毛邊,腳踩一雙塑料拖鞋。他的腳怪髒的,确實像在泥地裏打滾的生物。
“茂老板,我找倪秋聊會兒天行吧?”費覺說。
“沒問題,ok,ok。”茂老板在廚房一角抱着根長木柄勺熬白粥,笑嘻嘻的。
莫正楠一手捏着菜單,待這個小泥鳅脫下帽子走近了,他的眼神在他身上臉上轉了好幾個來回,小泥鳅和費覺約莫同齡,臉很瘦,蒼白,乍一眼看過去,十分萎靡,他的額頭上貼着個紗布,嘴角破了皮,腫了起來,他也看到莫正楠了,四目相接,他整個人往後縮開,但當他看到費覺時防備又卸下來些許,笑了出來,這一笑牽動了嘴上的傷,他不得不捂住嘴角。
“坐啊坐啊。”費覺拍拍身邊的塑料凳子,介紹小泥鳅和莫正楠認識。
“倪秋,單人旁的倪,秋天的秋天,我在孤兒院的室友,莫正楠,莫少。”費覺自說自話去冰櫃拿了兩瓶啤酒,從水槽裏挑了三個玻璃杯出來。
“你好。”倪秋沖莫正楠點了點頭,他的眼神輕輕地,微風一樣一掃而過。他說話時兩個字都用了重音。
費覺給倪秋倒了一滿杯的酒:“哈哈,他和他爸是不是很像!”
倪秋捧起酒杯,靠着費覺問:“是明爺的兒子嗎?”
莫正楠看着他:“你認識我爸?”
倪秋點了點頭:“他和費覺常常一起來這裏宵夜啊。”
費覺一拍大腿,高聲說:“老三樣吧!”
倪秋聽了,起身穿上了圍裙又是抓菜又是腌肉忙活了起來。他把抽油煙機打開了,費覺和他說話時不得不扯開了嗓門:“這小子十六歲就出去留學了,四年才回來過一次,在家住了沒幾天就又跑了!”
費覺指着莫正楠,倪秋看着他們笑。他的笑容也很輕,是非常謹慎的,仿佛是經過精心的演練和策劃,确保這個笑不會在任何人心裏留下任何不快。既不過于敷衍,也不過于誇張。相較之下,費覺就笑得太誇張,太放肆了。
“你炮友吧?”莫正楠不再研究倪秋了,低頭喝粥。
費覺咂舌,刮了下莫正楠的腦袋,莫正楠觸電似的彈開,還回手了,費覺不和他客氣,兩人兩只手在空中打得噼啪作響,費覺吊起眼梢看莫正楠:“你吃火藥了今天?”
“今天第一頓。”莫正楠舀起一顆魚丸,咬了一口。費覺往他碗裏又放了顆魚丸:“那多吃點。”
倪秋手腳麻利,轉瞬就端上來一盤咕嚕肉。他看了看他們,問道:“明爺今天不來嗎?”
費覺提起酒杯喝酒,小指貼着玻璃杯,莫正楠說:“我爸死了。”
他夾了一筷子咕嚕肉,熱菜燙口,他差點掉下眼淚。費覺把盤子往他面前推:“好吃吧?多吃點,趁熱吃。”
他卻沒動筷子,光喝酒,倪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又去炒了兩個菜,一道豆豉鲮魚西生菜,一道青毛豆鹹菜炒百葉。他邊幹活邊收拾竈臺,菜上桌,廚房還是很幹淨。莫正楠和費覺都沒有要加菜的意思,倪秋便脫下了圍裙,走去擰開了放在冰箱上的收音機。收音機的款式老舊,左右兩邊的銀色喇叭粘滿菜油,倪秋伸長胳膊用圍裙拂拭了下同樣油膩的黑色按鍵,把天線往高處撥。
電臺在放送戲曲節目,莫正楠嘗試着聽了聽,聽不出半點頭緒。費覺說:“是評彈。”
倪秋洗了兩顆番石榴,切好了拿來給費覺吃。
費覺喝酒,吃番石榴,一顆一顆嚼番石榴堅硬的籽,那聲音很大,聽得莫正楠牙齒發酸。倪秋重新在費覺身旁坐下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媽最近還好吧?”
“老樣子。”
“早上想找你炒幾個菜,太忙了,手機也不在身邊。”
“頭七的時候我做些吧。”
“夏天的時候都吃些什麽呢?”
“鹹菜洋山芋湯,清水河蝦,炸馄饨,綠豆粥。”
“洋山芋是什麽?”
“土豆啊。”
倪秋陪着費覺喝酒,一口小半杯,兩人很快就開了第三瓶酒。一瓶紹興花雕酒。倪秋從廚房深處翻出來的。
費覺開瓶斟酒的間隙,倪秋起身離開了會兒,再回來時手裏拿着剪刀和一卷嶄新的繃帶。費覺把手放到他的腿上,倪秋低頭剪開了他食指上髒了的繃帶。
莫正楠輕笑了聲,才要說話,費覺朝他看了過來,他的坐姿是別扭的,眼神是歪斜的,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嘴邊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睛又茫又濕。莫正楠用筷子擋住了微張開的嘴,他垂下眼睛,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他看到費覺右手血肉模糊的食指指甲蓋。
“你不喜歡啤酒?”費覺用酒杯撞了下莫正楠的酒杯。莫正楠打了個顫,再度擡頭,他杯裏的啤酒動也沒動過。
“那你們在美國都喝什麽?”費覺問他,他褪下來的白繃帶直垂到碧綠色的瓷磚地面上。那綠色異常飽滿,翡翠一樣,還很水潤。
“說說你在美國的事情吧。”
“抽抽煙就好了,別學鬼佬飛葉子。”
莫正楠把繃帶撿起來放到桌上,那上頭有費覺的血,有些幹了,有些還是濕潤的,還夾雜着少許灰色的塵,大約是他父親的骨灰。
“你想哭為什麽不哭?”莫正楠問費覺。
電臺裏傳來一首老歌。
費覺看着倪秋說:“好久沒聽到這首歌了。”
倪秋仰起脖子想了會兒,笑着說:“柏原芳惠後來還去了周慧敏的演唱會。”
“對對對,”費覺跟着女歌手唱了起來:“潮汐退和漲,月冷風和霜……”
他的眼神略過莫正楠,停留了極短的一瞬,他不再看他,不再看任何人,他捂着嘴打嗝,一遍又一遍。倪秋替費覺重新包紮好傷口後,費覺去後門吐了。他起初扶着門框,後來蹲在了地上。莫正楠伸長脖子看了看,埋頭吃完了剩下的咕嚕肉,放下筷子,人才站起來,倪秋卻按住了他。他的眼神溫和,又很空白,不帶任何傾訴的欲望,也沒有任何無聲的悲痛。他只是很溫柔地用這雙眼睛看着。
倪秋把廣播的音量調高了些。
女歌手唱啊,唱啊。
這一剎,情一縷。
影一對。
倪秋拿起飯桌上費覺剩下的半杯花雕酒,走到他身邊潵了出去。
莫正楠也走了出來,他和費覺說:“我去看看我媽,先走了。”
費覺捂着肚子點頭,往地上擤鼻涕,塞給莫正楠一把鈔票:“身上還是要有點現金。”
莫正楠拿了錢就走了,他走後沒多久,費覺也走了。
“有空再聚吧。”臨走前,費覺和倪秋說。
那邊廂,茂老板讓倪秋把餐桌和椅子都搬到外頭去,快到粥鋪開門做生意的時間了。
粥鋪才開門時生意寥寥,可過了十點,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廚房裏茂老板熬粥熬得滿頭大汗,倪秋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跑堂的珠珠和洗碗兼傳菜的惠姨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她們兩人一旦在廚房撞到一塊兒就開始聲讨茂老板,嚷嚷着要他多雇幾個幫手,給她們放輪休假,不然就給她們加人工,和國際接軌結算時薪,打卡上班她們亦都願意。珠珠還愛拉上倪秋壯大聲勢,倪秋總是默默的,珠珠說什麽他都應聲,茂老板辯解什麽他都笑笑地接受。茂老板嗓門粗,嘴皮子卻不太利索,來來回回都是一句話:“有空三八就學學倪秋啦,吃苦耐勞的本領學到了,到哪裏不能撐起一片天?”
惠姨讪讪講:“我今年啊,五十有六,這片天還要我撐,那這個社會還要不要繼續下去了?”
茂老板的兒子Alex十二點時頂着個雷鬼頭過來報道,茂老板便去了前面招呼客人。Alex愛聽嘻哈舞曲,自己帶了個便攜式音響,擱在收音機上面,把音量開到最大,一邊跟着黑人罵街一邊炒菜,茂老板進來下單都要用吼的,他吼一回罵一回,三回下來,抄起鍋鏟就打Alex,Alex拿起把西芹和他對毆,跟進來拿菜的珠珠看到,和倪秋翻個白眼,倪秋陪了個笑,惠姨擠開茂老板和Alex,面無表情,見怪不怪:“吵架就吵架,別阻住路啦。”
Alex手上的西芹被茂老板削到了地上,他氣得跳腳,張口就問候茂老板祖宗十八代。
“屌你老母!老子一天給你炒夠六個鐘,你連頓飯都不包,一天只給兩百文!抽你一根煙你還要扣我八十!屌你老母,七仔一包才賣六十!屌你老母!Fuck you!”
“啊?你再講多一次我聽聽?你不想做啊,好啊,你有本事啊,你有本事去希爾頓,去洲際炒啊!你有本事!”
“屌你老母!Fuck!Fuck!”
“我老母,你阿婆啊今年六十八,老年癡呆沒藥醫了!人在花灣天天滿褲裆屎,你要屌她好啊,你現在就去屌啊!不屌你就不是人!!”
“Fuck!!”Alex腦門上青筋暴漲,抓起兩根胡蘿蔔扔到茂老板身上,茂老板不甘示弱,直接丢過去三只塑料碗,兩人你來我往,筷子勺子漫天飛,青菜屍骸轉瞬遍布整座廚房,倪秋過去勸架,腦門還被飛來的碗碟誤傷,Alex看到血色,兩眼一懵,從後門溜之大吉。茂老板追了幾步,氣喘籲籲靠在門邊大吼:“珠珠!下一單做什麽!下一單啊!”
珠珠站在前門,探個腦袋進來,說:“大芥菜蚬肉粥,炸兩一份,白灼牛肉,不要蔥。”
茂老板抖着雙手點了根煙,邊抽邊往粥鍋處走回去。誰知Alex又偷偷摸摸溜了進來,抓起收音機上的音響和桌上的一大把花生米撒腿就跑,茂老板眼疾手快,舀起一勺熱粥往他身上潑去。Alex往邊上跳開,熱粥潑了一地,他一滴都沒沾到,Alex哈哈大笑,比出個中指,抱緊音響揚長而去。
“養他還不如養一塊叉燒!!一疊腸粉!”茂老板氣得臉都白了,倪秋用圍裙壓着額頭上的傷口,和惠姨一起清地上的粥和雜菜,安慰茂老板道:“算啦算啦,老板,我頂得住,本來就不用多招幫手,我沒問題。”
惠姨小聲說:“是生了個粉腸咯。”
茂老板瞪圓了眼睛,和倪秋道:“給你漲工資!三百!”
他做完一份砂鍋粥,罵罵咧咧出去抽煙,惠姨看他走了,和倪秋使個顏色,嘟囔說:“這出苦肉計演的好啊,本來兩個人出四百,現在你一個人頂,三百,怎麽都劃得來啊。”
“叉燒也好,腸粉也好,錢總是留給他的啦,”倪秋幫着惠姨洗了兩個碗,笑着又說,“我漲了一百人工,明天請你吃燒鴨濑粉啊。”
“诶!”惠姨翻個白眼,推開他:“還不快去弄你的镬啦!”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倪秋說道,眼角滿是笑紋。
淩晨四點半,粥鋪當日所熬白粥售罄,收工打烊,倪秋在廚房用剩菜做了個大雜燴,加上些剩飯,分成三包,一包給惠姨,一包給珠珠,另一包又細分成兩份,自己帶走。
這會兒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天還沒亮,陰雲反射着城市的燈光,世間紅紅的一片。
倪秋戴上帽子,抱着打包盒在街上快步穿行。開滿熱炒排擋的富豪街還是很熱鬧的,打冷的食客坐滿長街,而緊鄰的香水街就顯得有些冷清了,路上的霓虹招牌多過路人,一些衣着暴露的女人在細雨中招攬生意。
“哥哥仔,要不要進來放松一下啊?”
“老板,新到的西湖龍井,一壺三百塊啊,價廉物美。”
“這位帥哥,帥哥,哈哈,別走這麽快啊,要不要來看看,正宗日本美少女哦,超卡哇伊的哦,女仆咖啡有沒有興趣啊?進去看一看啦,不收你錢。”
也有人認得倪秋,靠在二樓臨街的陽臺和他打招呼:“小泥鳅,怎麽今天這麽早就收工了啊?”
女人聲音沙啞,只穿了條吊帶睡裙,趴在圍杆上抽煙,倪秋朝女人揮了揮手:“珍姐。”
珍姐扔下來一包香煙給他:“喏,你媽白天落在我這裏的。”
倪秋接住了煙,脫下帽子,把煙裹在鴨舌帽裏,塞進外套,貼身收好,又一揮手:“回頭見。”
他的步伐更快,穿過香水街上的一條暗巷,他便被十來幢高樓包圍了,這些樓房每一幢每一層都隔出了許多小窗,密密麻麻,宛如鴿籠,又像黑暗中一雙雙眼窩深陷的黑眼睛。紅色的天光沒有降臨在這裏。倪秋走進其中一幢,爬上六樓,在6015室門口停下。他沒進屋,打開了自己那份雜彙飯菜,坐在鋪在門口的報紙上吃飯。他吃東西時幾乎沒有聲音,動作還很快,吃完後,他把飯盒放在一邊,掏出了揣在懷裏的鴨舌帽,他回來的時候雨大,珍姐給的那包煙還是淋濕了兩根。倪秋摸到那濕軟的過濾嘴,手忙腳亂地把濕了的香煙放在掌心上來回滾動,又是用幹衣角捂住,又是朝它們吹氣。這麽忙了好一通,倪秋出了一身的汗,那兩根煙總算是救回來些了,倪秋松了口氣,坐姿跟着放松了些,他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一條蜈蚣。
蜈蚣的身子黝黑锃亮,像雙上過油的新皮鞋似的,它扭動着,前進着,沿着一條地磚縫隙爬到了倪秋的飯盒裏,倪秋吃得很幹淨,飯盒裏只有一層淺淺的菜油。沾了油水的蜈蚣看上去更亮,更惹眼了。
倪秋把手伸到了飯盒裏,蜈蚣不怕人,攀上他的手指,爬到了他的手上,數不清的小觸腳在他手背上來回跑動,打着s型的轉,但它很快就對倪秋的手失去了興趣,伸長了身軀,從他的手腕處挂下半個身子,拖着自己的下半身回到了地上,爬遠了。倪秋笑了笑,從屁股底下抽出一張報紙,湊在鼻子下面看。樓道內幾乎沒有光,他必須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報紙上的內容。
“十八塊……力……手表,搶……”
“……張……公開……方……”
倪秋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地上寫,一則新聞,讀得津津有味。
過了陣,對門的鐵閘門拉開來了,走出來個腆着肚子,穿汗衫,四角褲衩的中年男人。他手裏提着兩袋垃圾,從他身後傳出機械地報時聲音。
六點了,是早晨了。
男人倒完垃圾回來,在門前摸出串鑰匙正要開門,一個卷着卷發棒的女人兇神惡煞唰地拉開鐵門,劈頭蓋臉就罵:“趙文明!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抽煙啊??”
男人愁眉苦臉,試圖安撫女人,低着聲音說:“你不要這麽大聲啦,你聽我講……”
女人卻更來勁,手指戳到了男人臉上:“你啊,抽抽抽,你的精啊都被你抽光啦!你還想不想要了?說要生的也是你,生不出的也是你!”
倪秋眨了眨眼睛,拿起手邊的煙盒,朝女人揮了揮:“趙太,是我啦。”
女人愣了下,這次看了倪秋一眼,嘴角一抽,擰着男人的胳膊把他拽到門後,繼續沒完沒了地數落:“你和那個死三八的兒子走這麽近幹什麽?啊?怪不得整日交不出工糧,你有份光顧那個八婆啊??”
“走啦,走啦,回去再說啦。”男人推着女人進了屋。
兩人關上門沒多久,倪秋身後的房門就打開了。
“一大清早,吵吵吵!臭三八,你老公啊!有活精都被你吵死了啊!”一個長發女人穿着睡裙站在門裏面,單手叉腰罵得唾沫亂飛。她的視線掃過倪秋,一把抓走了他懷裏的飯盒。倪秋慌忙拾起香煙,跟着她進去。
房間裏充斥着桃粉色的光和玫瑰香精的氣味,窗簾拉得很緊,屋裏并沒什麽家具可言,門後有個簡易的布衣櫥,兩張折凳散落在西面角落,凳子上放了臺電風扇,一張沙發靠緊窗戶擺着,靠緊沙發的地方鋪着六塊拼湊起來的塑料軟墊,每一塊上頭都是一只卡通兔子和一個英文字母。
A的尖頭已經褪色,C的彎弧幾乎看不清楚。
沙發後的一整面牆上貼滿了時裝畫報的內頁,這面牆上還挂着許多罩在透明防塵袋裏的皮草大衣。
一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穿褲子,他約莫四十來歲,大腹便便,動作慢條斯理,他往身上套的是某間貨運公司的連體制服。女人拖着步子朝男人走過去,抓抓頭發,緊挨着男人坐下了吃盒飯。她一坐下,男人卻站了起來,從口袋裏數了些錢扔在她身上,男人個子很矮,喉嚨裏總是在發出“哈哈”的喘氣聲,呼吸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男人低頭系皮帶,女人仰起臉問他:“明天是不是也是早班呀?”
男人應了聲,卻沒回答,女人嬌嗔地說:“唉,真是的。”
她伸出了手想要抓男人的褲腿,男人轉過身從她身邊走開了,他和倪秋擦肩而過,倪秋忽然想起了什麽,過去把煙遞給女人:“珍姐說你昨天落在她那裏的。”
女人使了個眼色,倪秋趕緊給她點了根煙,誰知女人捏着香煙只抽了一口便啪地扔開,連同手上的飯盒也摔在了地上,她把香煙直接往倪秋手臂上摁:“濕的怎麽抽??你給我抽濕的香煙,你想害死我啊??”
倪秋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握住,沒說話。
男人在門口穿上鞋,離開了。
“跪下!”女人從沙發縫裏抓了把戒尺出來,厲聲道。倪秋跪在了地上,頭低得更低。他看到有只蜈蚣正爬向灑在地上的油炸豆腐,似乎就是先前爬到他手上,又爬走的那只。
女人抓起倪秋的頭發,強迫他看她,她發現了倪秋額頭上的新傷,質問道:“這裏怎麽回事?”
他們靠得很近,女人嘴巴裏的一股怪味混着她濕熱的呼吸直噴到倪秋臉上,倪秋不敢看她,眼睛望着女人身後的一個女模特。她渾身珠光寶氣,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脖子很痛。倪秋輕聲說:“不小心撞到的……”
女人火氣更旺,将倪秋踹翻在地,一尺子抽在他背上,怒道:“你是不是又多管閑事?要你多管閑事!多管閑事!”
倪秋縮在地上蜷起了雙腿,女人站起來把他拉近了,掄起手臂抽他的大腿和腳:“關你屁事!關你屁事!”
倪秋下意識地抱住腦袋,閉緊了眼睛,女人又去抽他的手,抽得他不停發抖,自己也開始發抖,十來下下去,女人終于累了,扔開戒尺,癱倒在沙發上,敞開雙腿,大口喘氣:“你就是不讓我好過,就是不讓我好,累死我了,你要累死我……”
女人的聲音幹巴巴的,越說越小聲,倪秋這才敢稍睜開眼睛,從雙手的縫隙偷偷往外看,這兩道視線卻和女人的視線撞到了一起,她作勢要抽倪秋巴掌,倪秋小腿一緊,膝蓋頂住了肚子,又閉緊了眼睛。
“他媽的,”女人最後沒打他,只是把那包煙甩到了倪秋身上,踢了他一腳,不輕不重,“買煙啊!!還不快去!”
倪秋一咕嚕爬起來,跑出了門。
雨下大了,倪秋冒雨跑到最靠近的便利店時,整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他在褲子上擦了好久的手,才敢拿把結了賬的香煙拿起來。他把煙揣在懷裏,又不敢讓濕衣服太靠近它,一門心思捧着寶貝似的照料着這包煙,一不注意和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倪秋?”那人一喊他,倪秋擡眼看出去,笑起來,打了聲招呼:“紅蝦。”
紅蝦上下打量他一番:“你……這是……?”
倪秋的雙手又紅又腫,額頭上的紗布濕透了,雙頰凹陷,臉上和身上都沒什麽肉,衣服褲子像是挂在個濕衣架上,不停往下滴水。他光腳站在地上,身後是一串髒腳印。
“忘記拿傘了,出來給我媽買煙。”倪秋看看他,紅蝦穿了身運動服,他問道,“又去晨跑啊?”
紅蝦笑了笑:“出門的時候還沒下雨,現在是跑不成了,我送你一程吧。”
“你不買什麽嗎?”
“沒事,送了你再過來買吧,你家就住附近吧?”
紅蝦走到外面,撐開傘,倪秋鑽到他傘下,紅蝦問了句:“昨天覺哥去你那裏了?”
“來了啊,和明爺的兒子一起來的。”倪秋說,“明爺的兒子好高。”
紅蝦點了點頭,倪秋又說:“長得有些像,又有點不太像。”
紅蝦看着他,倪秋抓抓耳朵,不太好意思了。紅蝦說:“是有點,和覺哥走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像明爺。”紅蝦一頓,望向傘外的大雨,“可能是因為和覺哥在一起吧。”
倪秋保護着他的那包煙,沒再多話,紅蝦把他送到樓下,便往便利店折返。
到了便利店門口,紅蝦收到條短信,發信人只有一串號碼,內容寫道:L.A. 24 hours,HOT ASIAN CHICKS.
紅蝦買了盒雞蛋三明治,一瓶涼茶,開車去了兩條街外的24小時健身房。健身房門口坐着個哈欠連連的女前臺,紅蝦和她揮手致意,前臺拿給他一條毛巾一瓶礦泉水,客氣說:“紅蝦哥,早啊。”
“鬼天氣。”紅蝦用毛巾抹了下肩膀,他的右面肩頭被雨打濕了。
前臺笑着用手幫他拍雨珠:“要不要找豹哥過來陪跑啊?”
紅蝦搖搖頭,走進了健身房。偌大的運動空間燈光明亮,反襯得落地窗外的天色迷蒙晦暗,時間尚早,不過已經有跑步和打拳的人分散在各個角落了。紅蝦一路走去更衣室,兩個健身私教正在擦拭器材,看到他都點頭打招呼。
更衣室裏只有一個男人坐在最後排的衣櫥邊吃三明治,他大約三十來歲,身上噴古龍水,額頭和鼻子上都是汗,下巴發青,像是才刮過胡子,他的頭發和眉毛打理得很細致。紅蝦經過他身邊,又回過去,更衣室裏确實只有他和男人。紅蝦拿出了剛買的三明治,問男人:“你的多少錢一個?”
男人手上比了個“八”,他的衣服脫到一半,穿着t恤,沒穿外褲,兩只套着白襪子的腳踩在一雙耐克跑步鞋上。
“這麽便宜。”紅蝦輕哼了聲。他走開了,找了個空衣櫥換下衣服,在浴室裏把毛巾弄濕,走進了桑拿房。木頭房間裏蒸氣氤氲,如雲似霧,紅蝦做了兩個深呼吸,用毛巾濕了濕臉蛋和嘴唇,在一排長木板上坐下了。
沒多久,那個吃三明治的男人也進來了,他下半身圍着浴巾,往石頭上加了勺滾水,噴薄而出的白氣瞬間将他包圍。紅蝦閑看了眼,說:“才吃過東西還是不要蒸桑拿比較好,容易腦供血不足。不然就像鐘sir咯。”
“他是年紀到了,中風。”男人籲了口氣,揮開那些煙霧,單手叉腰站着,盯着吱吱亂響的石塊說。
“費覺要給莫明報仇。”
“合盛拿下的那單你有沒有辦法跟進。其他魚等級太低,接觸不到。”男人放下了木勺,在紅蝦身旁坐下。
紅蝦閉上了眼睛,仰頭靠在椅背上,放松雙手:“鐘sir身體怎麽樣?”
“你是不是有個親戚也在花灣?”男人摸着膝蓋,看着桑拿房的入口。
紅蝦附和:“嗯,是。”
他展開毛巾蓋在了臉上。
“莫明一死,興聯解散早晚的事,你看看能不能轉去合盛。”男人說。
紅蝦伸長了腿,左腳擱在了右腳腳踝上,說:“我是古惑仔,又不是簽約藝人,一間公司不想混了,有錢呢就賠個違約金,沒錢呢就耗到合同無效。我轉去合盛,是會死的。”
男人的視線一動不動,仿佛黏在了那扇木門上,他問道:“八大劫案你有沒有風聲?”
“聽說了,搶錢還殺人,搞得殡儀館都要排隊。”
“幫我打聽打聽。”
紅蝦說:“費覺今天飛泰國找幫手,康博士五十壽宴的時候動手。”
男人說:“找你了?不然他手下還有什麽人?”頓了下,他又說:“最好不要插手,康博士過壽,你去我們那裏喝口茶吧。”
紅蝦沒吭氣,他坐直身,用雙手接住毛巾擦臉,這才說:“下次下雨就不要見面啦,就當給彼此放個假。”
男人站了起來,感慨道:“受不了,太熱了。”
說着,他便走了出去。紅蝦聽到桑拿房外傳來沖水的聲音,他起身又加了半勺水,桑拿間裏更熱,呼來吸去都是灼人的炙熱,紅蝦一個人靜靜坐了會兒,被蒸氣熏得面紅耳赤才出去。男人已經走了,更衣室的垃圾桶裏多出來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合一個裝了半只三明治的塑料盒。
紅蝦皺緊眉,看着那吃剩下的半只三明治,踢了一腳垃圾桶,很是不快:“別浪費啊……”
他換回自己那身運動服,再三确認鞋帶系緊了,拿着手機,插上耳機,去外面找了臺跑步機跑步。他邊聽歌邊跑,歌曲随機,時而抒情時而動感,紅蝦卻越跑越快,不停按加速按鍵,5.1,5.4,6.0,6.3,6.7……
張學友唱到:“誰沒有罪狀,誰來審判。”的時候,跑步機突然停下,紅蝦一個踉跄,手機砸在了地上,耳機也被慣性扯出了他的耳朵,他差點摔在跑步機上,紅蝦慌忙抓住扶手,勉強穩住了身子,雙腳都還沒站直,便捏緊右手一拳砸在了控制盤面上。他低下頭,緊靠着一邊扶手大口喘氣,接連又是好幾拳打在跑步機上。
“紅蝦哥……”
一個私人教練小跑着到了他跟前。
紅蝦咬緊嘴唇,牢牢抓緊跑步機,他的手腕不停顫抖,手指關節幾乎看不到血色。
“紅蝦哥,您沒事吧?”那私人教練伸手扶了他一下,紅蝦一把推開他,跳下跑步機,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說道:“你們機器壞了,叫阿豹快點找人維修。”
那私教還要說什麽,紅蝦接起個電話,連澡都沒洗,帶着一身臭汗跑出了健身房。時間不早了,是費覺來電要他送他去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