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費覺坐在前座,抽了好幾張紙巾擦手上的咖喱醬,周游從後面探個腦袋過來,取笑他道:“哇,頭一次見到有人去便利店買一手狗屎回來的。”
費覺面色如常,把紙巾揉成團直接往周游臉上摁,周游反應快,躲到邊上去不說,還反手抓住那團紙巾拍到了費覺頭發上。費覺大怒,轉過去在周游身上一通亂抹,周游往後縮,撿起掉在坐墊上的紙巾塞進了費覺嘴裏,費覺氣極了,往外啐了口,解開了安全帶,哼哧哼哧鑽到後排,把周游按在椅子上,蹭了他滿腦袋的咖喱醬。
“覺哥……”正在開車的紅蝦被費覺的大腿擋住了視線,一手擋住他,人挨着車窗輕悄悄地說,“我開車呢……您坐回去吧。”
費覺不搭理,還要用自己那只髒手去糟蹋周游的褲子,周游一提褲腿,起腳對着他當胸一踹,費覺人撞在擋風玻璃上,并沒死心,咬緊了嘴唇又撲過去。紅蝦的視線徹底被他擋住了,只聽迎面一陣喇叭的銳鳴,紅蝦推開費覺,急打方向盤,一個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一車的人,紅蝦和莫正楠驚魂未定,費覺和周游只愣了瞬,又鬥得難分難解。
“好了!!”莫正楠大喝一聲,将周游和費覺分開,“拳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趕時間!都坐好了!紅蝦開車!!”
費覺叽裏咕嚕罵街,人還是在副駕駛座上坐好了,重新扣上安全帶。莫正楠伸手拍了拍他,遞過來塊手帕,費覺沒要,肩膀一聳,放下車窗吹風。後座傳來周游的怪笑聲,他拿腔拿調地和莫正楠說:“是這樣的啦,沒人瀉火,火氣是會大點的,手帕給我啊,我用。”
費覺磨了磨牙齒,抽走了莫正楠拿着的手帕,一抹手,往後座扔去。周游笑得更開心,道:“你看,是不是被我說中,太子爺,你和他同一屋檐下,小心他半夜火太旺,自燃燒屋啊!”
費覺咬着手指甲不說話,莫正楠也沒接周游的話茬,周游一個人樂得哼起了小曲,車到洪祥拳館,周游戴上帽子,搖頭晃腦地打着節拍下了車,他還在哼歌,紅蝦問道:“《帝女花》你都會哼?”
周游一勾紅蝦的脖子,瞅着費覺,嬉皮笑臉:“《雙飛燕》我都會啊,不對不對,是《分飛燕》。”
費覺踹了他一腳:“開門會不會啊?你媽沒教過你?”
周游扮個鬼臉,攆着紅蝦撞開了拳館大門,費覺一伸手,把他腦袋上的鴨舌帽按得更低,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街。
走在費覺邊上的莫正楠驀地說:“你們先進去吧,我有話和費覺說。”
費覺充耳不聞,眼都沒眨一下,周游轉身推了他一把,和他道:“太子爺找你談話你還不去!”
費覺作勢要揍他,比了比拳,還是調轉頭,往外走開了。莫正楠追在他身後:“你去哪裏啊?”
費覺腳下生風,走得飛快:“不是你有話和我說嗎??!”
到了個僻靜處,費覺才停下腳步,點了根煙。他盯着那香煙說:“說啊。”
莫正楠匆忙駐足,道:“你要是想打我,你打我好了。”
費覺聽了,擡起了眼睛,好笑地說:“你幫我瀉火,我還要打你,我是什麽?白眼狼?”
“你……”莫正楠皺起了眉,想說什麽卻沒繼續,只是把費覺往外拉了些。
他們站得地方很暗,天又黑,費覺看着莫正楠,盡管距離足夠近,可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大團黑色,輪廓像人,高大,結實,肩寬腿長,但這團人一樣的顏色是沒有影子的,仔細追究,便不像人了。
費覺手心一涼,抽出了手,把煙灰抖在腳邊的一個小水塘裏,說:“你還有什麽要和我說的?沒有的話那就走了。”
“對不起。”莫正楠幽聲說。
費覺渾身都涼透了,他看着不遠處的垃圾桶,猛吸進一口腐臭的氣味,打了個噴嚏。
“我認真的。”莫正楠又把費覺往外拉扯,路燈的光芒終于眷顧到了他們這裏,周遭的一切都披上了橙黃的包裝。莫正楠瘦削的臉孔上落着橙影,費覺又能看清他了,他把煙扔開,蹍動腳後跟說:“行了,我知道了。”
“我說對不起,我說喜歡你,我都是認真的。”莫正楠逼近了過來,他的臉上顯露紅光,眼中仿佛有火星在跳動。
費覺垂下頭,他先前扔下的煙頭他已經找不着了,它和地上那許多被人熄滅,別人踩扁的煙頭混到了一塊兒,難以辨識。費覺不耐煩地走開了,四下響起的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莫正楠沒有跟着他,也沒有喊住他,他像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費覺又點煙,香煙咬在嘴唇間,蹭了半天打火機都沒能點上火。費覺把煙狠狠摔在地上,轉身看到莫正楠還站在原地,他的眉心皺成了個“川”字,雙手握成拳頭,他眼裏的火芒已經微弱,但他還看着他。
費覺突然怒火暴漲,沖到莫正楠面前,一把将他壓在牆上,兇道:“那好,那你說說看,你喜歡我什麽?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多大?十歲?還是十一歲?你知道‘喜歡’這兩個字怎麽寫嗎?是什麽意思嗎?
“拜托,太子爺,你念寄宿學校,我們半年能不能見到一次?見面的時候有沒有說過超過十句話?沒有吧?你高中畢業就被送出國,假期幾乎都在國外過,我連視訊都沒和你視訊過,我幫你數一數,我們兩個,最最最多見過七次,你現在和我說你喜歡我,電影都不像你這麽演吧?”
莫正楠誠懇說:“電影都演一見鐘情,再見傾心。”
“然後一拍兩散。”費覺說,松開了他。
莫正楠又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紅頭發。”他比劃了下:“我到你這裏。”
“現在我都比你高了。”
費覺擺了擺手,道:“算了,你技術也不賴。”他看了眼莫正楠,“你還有什麽想說的?一次性說完吧。”
莫正楠點了點頭,說:“好,那我說完吧,都告訴你。我喜歡你瘦瘦高高,人很好看,笑起來更好看,你一笑我就很怕,因為你請我吃的雪糕會變得很難吃,別人講話的聲音會變得很刺耳,大家都會變得很難看,臉上像刷了一層灰。”莫正楠擦汗,不知是熱的還是悶的,“你大概不會知道這種恐怖的感覺,太陽,月亮,星星,一棵樹,每個人都聽你的指揮。”
費覺不出聲了,莫正楠問他,表情認真:“那你喜歡我爸什麽?”
費覺的喉結上下滾動,掙紮着發出了個幹啞的音節。
“我……”
他眨了眨眼睛,說不下去。他灰溜溜地逃了。
費覺回到洪祥時,紅蝦在門口等他,看到他就迎了上來,道:“覺哥,開始了。”
“嗯。”
“莫少呢?”
“在後面。”費覺沒回頭,敷衍地說。紅蝦也沒再追問,領費覺去了拳館地下室的一間包房,房間裏有臺六十寸大電視,周游正把腳架子茶幾上惬意地看着電視吃紅提。
“當完知心老阿姨了?”周游和費覺擡手示意。
費覺踹他:“讓讓。”
周游放下腿,問說:“诶,你兒子呢?”
費覺沒理他,周游咯咯笑,費覺指着電視屏幕上一紅一藍兩個激戰正酣的拳手問紅蝦:“紅色那個?”
“是,叫可樂仔。”
“家裏什麽情況?”
“外省的,本來念體校,父母去年出車禍死了之後就退學了,留下一個白血病的妹妹,缺錢。”
“白血病?”周游驚呼,“這麽韓劇?”
紅蝦張開五指,對費覺道:“這個數應該能搞定。”
費覺雙手墊在下巴下面,凝神看着屏幕上的可樂仔,拳賽進行到第三回合,藍色拳手顯然已經體力不支,可樂仔上去一把勾住對手的脖子,三拳直接将他放倒。之後有人脫下他的拳套,給他戴上個鐵蓮花,臺下反應激烈,歡呼起哄喊殺喊打的聲音不絕于耳。周游挖了挖耳朵,斜眼一看牆壁說:“這裏隔音好差。”
可樂仔鐵拳下,那個藍方選手已經血肉模糊。裁判上臺拉開了兩人,宣布本場勝者。觀衆猛吹呼哨,還有人往上面扔鈔票。
“那我這就去辦了。“紅蝦道。
“等等。“周游和費覺異口同聲,兩人都示意紅蝦先別說話,他們的坐姿南轅北轍,可兩只眼睛卻都緊緊盯住那被裁判舉高了右手繞場一圈的可樂仔。
鏡頭裏,可樂仔汗濕的頭發挂在額前,他沒有看躺倒在地的對手,沒有看臺下的觀衆,沒有示威,沒有炫耀勝利,他撿起了一條毛巾擦汗,從擂臺上翻了下去。
費覺問周游:“怎麽樣?”
周游撇撇嘴角:“試試看咯,希望別轉頭就跑去康博士那裏告密。”
紅蝦道:“應該不會,聽說他人很講義氣,畢竟洪祥一直是明爺在照顧……”
費覺站起身,叫上紅蝦一起出去了。到了包間外,沒走多遠,紅蝦突然和費覺提起:“下午我去看婆婆,她竟然還記得覺哥。”
“啊?”費覺怔了瞬,笑起來,攬住紅蝦,“那是好事啊,說明她的病好些了。她怎麽說我的?”
紅蝦道:“她說一個銀頭發的人來看她,我一下沒反應過來,她還提醒我說,阿生,是你的朋友啊,警校的同學。”
費覺道:“哈哈,沒想到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扯的謊到現在還沒被拆穿,我有時候都好羨慕你婆婆啊。”
紅蝦笑着:“婆婆還問我怎麽你們警校又可以染頭發,又剔光頭,這麽自由。”
費覺大聲笑,紅蝦的聲音稍微低了下去,說:“還好奶奶現在記不清事情,要是知道我被警校除名,跑去混南碼頭,大概見都不會見我。”
費覺道:“你也沒得選。”他還是帶着笑容。
紅蝦并沒再說什麽,費覺和他勾肩搭背,繼續往前走,走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多少都和他們認識,費覺自稱要告老還鄉,這次特意來洪祥和大家拜別,順便關照大家以後多關照紅蝦。
他們一路招呼打過去,費覺笑得臉都發僵了,再做不出別的表情,到了拳手更衣室門口,恰和換上便服出來的可樂仔撞到了一起。
“看着點啦。”費覺埋怨紅蝦,沖可樂仔致意,“不好意思啊。”
可樂仔低着頭,頭頂心的頭發動了動。紅蝦拉住了他:“喂,你掉了東西。”
他遞過去一只手機:“手機啊。”
可樂仔這才看他們,他的頭還是沒有擡起來,他透過長長的蓋住眼睛的劉海看他們,鼻翼翕動,仿佛在嗅着什麽。
費覺努努下巴:“手機好貴的,一場拳也不過賺三分之一只吧?”
可樂仔伸手接過了那只手機。
他把手機揣進褲兜裏,出了洪祥,上了輛公車,在後排找了個座才又拿出來看。手機很新,沒有上鎖,滑開屏幕能看到一張明星代言人拍攝的壁紙。通訊錄裏沒有聯絡人,短信文件夾裏沒有已發短信,草稿箱也是空的,圖片收藏裏僅有五張示例圖片,圖片并看不出什麽古怪。手機沒套手機殼,電池後蓋不能拆卸,放電話卡的卡槽裏除了一張電話卡什麽都沒有。電話卡也是随處可見的電話卡,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可樂仔把手機又放了回去,坐了十來站在瑪麗醫院站下了車。經過醫院門口的面包店時他偷看了眼店裏的時鐘,還差兩分鐘才到八點。可樂仔提了下挎在單肩上的背包,揉着肚子,埋頭走進了瑪麗醫院。
飯點還沒過去,醫院裏鬧哄哄的,一個送外賣的叉腰站在住院部一樓大廳外頭,腳邊放個裝滿外賣盒的藍箱子,手裏的電話就沒斷過線。
“是和記啦!不是麥記!你點的是漢堡薯條還是香茅豬排飯你都記不清楚啊?”
“喂喂,和記外賣……黑椒牛柳,魚腐湯粉是不是啊?自己下來拿啦!”
“是和記啊!拜托你不記得電話號碼你上網查一下啦!”
大廳裏環繞着食物的香氣,可樂仔的頭不由低得更低,躲閃着迎面走來的許多雙腿,鑽進安全通道,爬上了十樓。十樓屬于加護病房,比之一樓安靜了不少,走在路上的人,從醫生護士到病人再到家屬似乎都不會發出聲音,腳步輕輕,呼吸靜靜,就連看人的眼神也是感覺不到任何力度的。他們看人都只看一眼,匆忙略過後就不願再投入。
可樂仔走到了一個女孩兒的病房前,女孩兒叫徐可可,她看到可樂仔了,隔着玻璃窗和他揮手。她的腦袋光溜溜的,人中上貼着根細長的管子,眉毛稀疏,唇色很淡,人和身上的病服一樣灰,她笑起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齒。
可樂仔也朝她揮了揮手,戳了戳手腕,抱歉地欠身子。女孩兒搖搖頭,指着可樂仔,雙手合起來枕在腦袋下面。可樂仔點頭,指着女孩兒做了個同樣的動作,兩人還在比手畫腳,有人從後面喊了可樂仔一聲。
“可可的哥哥。”
可樂仔稍偏過頭,眼角看到一個護士的側影。護士遞過來一張鉛筆畫,說:“可可下午畫的,給你的。”
畫上是兩個火柴棍似的小人,一個火柴棍人腰上圍着圈金腰帶,另一個脖子上戴領結,舉着那金腰帶的右手。兩人的眼睛和嘴巴都笑成了v型。
可樂仔頭低低的,聲音也很低:“這個月的藥費……”
“再用一個星期應該還是夠的。”
“好的。”可樂仔說,把鉛筆畫折了起來放進背包。
“你……”護士也低下了頭,她看着可樂仔臉上的瘀青,“沒事吧?”
兩人的眼神碰到,可樂仔觸電似的一震,一把推開了護士,抱緊背包就跑。
“怎麽回事啊?黃姐,那個人怎麽回事啊?”
“沒事……”
“上次也是的!好心拿創口貼給他,一句謝都沒有還把我推到了地上!”
可樂仔沖進安全通道,一鼓作氣跑到了底樓。他在一樓的樓梯轉彎處停下了,他大口喘氣,空氣裏全是肉香和茶香,他看到那先前在大廳裏送外賣的男人正坐在階梯上吃盒飯。
香茅豬排配是日例湯,佐醇香奶茶。
可樂仔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攥緊了衣角。他的外套已經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腳上一雙球鞋,腳背網面上還破了個洞,一眼看進去就能看到他沒穿襪子的腳。
送外賣的瞅了瞅他,繼續扒飯。
可樂仔又開始按摩自己的肚子,他往下走,經過那送外賣的身邊時,送外賣的從塑料袋裏扒拉出了一盒盒飯放在了樓梯上,他拿起裝奶茶的紙杯一飲而盡,收拾了垃圾,打個飽嗝,拍拍屁股颠着步子走開了。
可樂仔看着他,起先沒動,等到再看不到他背後“和記外賣”這幾個字了,他撲過去抓起那只飯盒,轉過身,背朝牆壁,狼吞虎咽。
飯盒裏只有白米飯,可樂仔一抓一大把,直接往嘴裏塞。他吃得噎住了便狂拍自己胸口,接着繼續塞。一整盒米飯全吃進了肚子裏,他停下歇了會兒,把黏在盒蓋上手指上的飯粒一顆一顆撿起來吃了。他邊吃邊到處亂看,吃完手上最後一粒米飯,他跪在地上小心地用指尖粘起掉在地上的一團白飯,飯才送到嘴邊,他褲兜裏的手機響了。可樂仔吮着手指,趕緊把手機掏了出來接了電話。
“喂。”他頓了下,對方沒出聲,他便說,“是我,可樂。”
“想找你幫個小忙。”對方說,可樂仔認出他的聲音了,是早先在洪祥遞手機給他的那個光頭的聲音。
“多少錢?”
“知道你急用錢,你妹妹……”
“多少錢。”可樂仔重複道。
“五十萬。”
“什麽時候?”
“六天後動手。”
可樂仔想了想:“一百萬,六十萬明天就給我,剩下四十萬事成之後付。”
對方沉默了陣,答應了下來:“好,明晚我去洪祥找你。”
挂了電話,可樂仔從醫院出來,面包店已經挂起了八點後面包七折優惠的廣告牌,他進去抓了只紅豆包,摸了半天,湊足三個硬幣付了錢。可樂仔往北走了兩個街區後進入了燈火通明的八寶大道,正是熱鬧的光景,隆城夜行族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八寶大道兩邊開滿餐館酒吧和夜店會所,兩車道的馬路上車多人更多,可樂仔走路時總是低着頭,繞是他反應靈敏,在八寶大道走了半截還是撞了不少人。
“走路不長眼啊?”
“操……”
“那個人聞上去好臭哦,诶,惡心死了,身上該不會有臭蟲吧,啊,好讨厭啊……”
可樂仔抓緊了背包的背帶,夜裏也不涼爽,路上人一多,風都分不到幾縷,他熱得出了一身的汗。快到八寶大道街尾的時候,他撞到了個平頭男人,那男的脾氣大,作勢要揍他的時候,一輛跑車嗡地駛過來,在距離他們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下了,平頭男人吓得轉頭就跑,可樂仔沒動,一只手護住了背包,跑車橫在馬路中央,擋了不少人的道。
“哇靠,有錢了不起啊?撞死人怎麽辦??”
“小聲點啦……黑社會,走吧走吧。”
可樂仔從劉海後面往外看,銀色跑車上下來兩個男人,一個油頭粉面戴墨鏡,穿一身花裏胡哨的西裝,另一個很年輕,看上去二十出頭的樣子。
花西裝勾住年輕男人,跨着外八字大搖大擺走在馬路上,全然不顧身後的鳴笛聲,說道:“正楠啊,不是你火炮哥我說大話,和你說這輛車夠勁吧?你媽整天愛馬,愛馬,馬,我也愛啊,愛的是幾千匹馬啊!哈哈哈!加州有沒有馬場啊?什麽時候我也搞兩匹真馬玩玩。”
可樂仔稍擡起了頭,被跑車擋了路的人都自覺往兩邊散開,自找出路,他還站在車前,望住火炮和莫正楠。
兩人擦着他走過去,火炮鼻孔朝天,一身酒味,莫正楠收拾得幹淨體面,他瞥了可樂仔一眼,笑着附和火炮:“要養馬那還不容易,我有個同學家裏正好是做這個的,他過幾天來隆城玩,我介紹你們認識啊。”
“大學生?好啊!就喜歡和你們大學生交朋友!有文化!識大體!還有沖勁!什麽都懂!哈哈哈!”
莫正楠和火炮有說有笑地進了V會所。
看不見星星的夜空中,會所招牌上那碩大的V型燈管像是繡在黑絲絨上的一個卡通至極的笑臉。
莫正楠把火炮送進會所三樓的包間陪着喝了兩杯酒,便借口去了外面上廁所,會所還沒正式對外開放,樓下DJ才開始試音,舞池裏五六個身材火辣的舞者一邊和酒保說笑一邊跟着音樂節拍舒展身體。三樓的公用廁所裏只有莫正楠一個人,他洗手的時候,有人從外面進來了,未聞其人,先聞其聲,整間廁所裏都回蕩起了高跟鞋篤篤踩地的聲音。
腳步聲停下,莫正楠往鏡子裏掃了眼,一個短發紅唇的女人站在了他身後。女人個子矮,裝備上一雙恨天高都還只将将夠到莫正楠的肩膀。她在鏡子裏和莫正楠擡擡眉毛,比了個眼色,說:“跑到外面來上廁所,裏面廁所壞了?”
莫正楠聳了聳肩,拿起卷幹毛巾擦手。女人伸手過來摸他的頭發,一縷一縷親昵地抓弄着,眼神和口吻都柔和了不少,她道:“你啊,嫌他煩就不用來作陪啦,沒事幹啊?花姐給你找點事做啊,去剪個頭發咯,頭發長啦。”
莫正楠把毛巾扔進回收桶裏,嘆了聲:“媽……”
花姐擰了把莫正楠的臉蛋,遞給他一張名片:“游艇派對,你有沒有興趣?還是想看演唱會?選美小姐的海選評委想不想當?”
“我晚上坐飛機去道城。”莫正楠說,轉過身,背靠着大理石平臺看花姐。花姐的手滑到了他的外套衣領上,豎起兩根手指揪了團什麽東西下來,彈飛到地上,輕拍着他的衣服,問道:“墳地找好了?”
“費覺說和爺爺奶奶的買在一起。”
“什麽時候的飛機?”
“過會兒就走,淩晨一點三十,墳地不在道城,在漁州,還要轉大巴。”莫正楠說,花姐的眼皮上抹了會閃光的眼影,晶瑩璀璨,一些閃粉卡在了她眼角的細紋裏。
花姐翻個白眼,推開莫正楠,走到半身鏡前,從手包裏翻出個金煙盒和金打火機,叼了根細雪茄煙點上,不平說:“費覺窮瘋了?不能買明天中午正點的機票?落葬是在後天吧?”
“商務艙。”
“那也是紅眼航班!”花姐高呼,即刻又瞅着鏡子把嘴角往上提,掏出根口紅補妝。
“他說怕趕不及,還有些東西要在當地置辦。”莫正楠側臉看着她說。
花姐沿着唇形描了一圈,抿了抿嘴唇,把煙盒,打火機和口紅都放回了手包裏,聲音低了下去:“你對他客氣點。”
莫正楠的視線移開了,落在了牆根,低垂着眼睛不說話。
花姐拍了下他,開了句玩笑:“別這麽嚴肅啦,同性戀都不是什麽奇聞轶事啦,你要想,多虧陪在你爸身邊的人是他,不然換成別的莺莺燕燕,你爸這種神槍手,你啊,早就一堆弟弟妹妹和你演宮心計了。”
莫正楠象征性地牽起嘴角,作出個笑容。花姐又道:“你要是想回來住就回來住吧,火炮你也見過幾次了,除了說話大聲點,其他都好。”
莫正楠搖頭,依舊無聲,花姐的手撫上他外套的肩線,又是按又是揉的,說:“別的我都不擔心,你從小就獨立,做事有分寸,有主見,不過你要是想換個處理遺産的律師,我幫你打聽打聽。”
花姐微笑:“以後就待在美國別回來了,你爸留下來的錢,買房子買股票,作些投資,畢業了找份輕松點的工作,不知道多逍遙。”
莫正楠撓了下鼻尖,問道:“費覺和我爸,是不是有十年了?”
花姐拍他的手背:“哎呀,別和女人讨論時間啦!”
莫正楠又問:“他們怎麽在一起的?”
花姐笑得花枝亂纏:“你懷疑他?”
“懷疑他什麽?”莫正楠眼神一顫。
花姐壓着聲音,正色說:“你爸失蹤的那天晚上,身體不舒服,費覺送他去打點滴,陪了陣就去買宵夜給他吃,回來之後你爸就不見了。”
“我沒有懷疑他。”莫正楠說,“不過我沒想到出殡那天那麽冷清。”
“興聯和合盛的矛盾啦,你不用管這些,”花姐吐了個煙圈,“反正現在興聯元氣大傷,一盤散沙,沒人敢出聲,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爸把興聯作起來有沒有十年?還是太貪。”她停了會兒,往別處看,嘆息似地說:“也不知道費覺以後是什麽打算……”
花姐一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人不錯啊,逢年過節都還記得我,送的包和衣服都很有眼光啊,今天這條裙子還是上月我生日,他送給我的,漂亮吧?”
莫正楠道:“人比衣美。”
“哇,你這張嘴,這麽會說,肯定是遺傳我啦。”花姐笑得甜甜的,“我是沒從你爸那裏聽到過什麽甜言蜜語,不過我們本來也不算正經鴛鴦,酒後亂性,誰能想到一次中标!還好你媽我啊,年輕,恢複得快,十公斤贅肉不到半年就和我拜拜了。”
莫正楠道:“火炮都不拿我當外人。”
“哈哈,他啊,腦袋缺根筋,”花姐仍笑着,“你爸的事應該和他沒關系,他這個人賺錢很行,也就只愛賺錢,在賺錢上還有邪運。”
莫正楠要往外走,花姐說道:“抱也沒抱過,帶也沒帶過,不過爸畢竟還是爸,血濃于水,對吧?”
莫正楠回首看她,說:“我都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了。”
花姐一條胳膊架在胸前,唇色鮮豔,牙齒潔白,莫正楠補充了句:“你放心吧。”
花姐隔空飛來個飛吻,莫正楠笑了笑,轉身走出了男廁所。他回到包間時,火炮已經被三五個男女簇擁着玩起了色子,他們玩大小,賭很大,一把就上五位數,火炮确實有邪運,連贏三把,莫正楠壓莊在他身上都賺了不少紅利。每把都贏也很掃興,火炮把贏來的錢都拿去樓下舞池潵了個幹淨,回來後他找莫正楠喝酒,兩人開了瓶威士忌,一人一個玻璃杯,離哄鬧逗樂的男女們遠遠的,火炮和莫正楠打聽美國最近流行什麽,什麽都要問,美國年輕人現在都趕什麽潮流啊,用什麽手機啊,手機裏裝什麽軟件啊,美國網購發不發達,房價怎麽樣,底薪多少,學費貸款利息高不高。莫正南講話時,他聽得很認真,有時候還會興奮地表示,這個有搞頭,那個有搞頭。
莫正楠酒量好,火炮和他邊喝邊聊,被他灌得半醉,他還很清醒。
火炮道:“阿楠!我很欣賞你!你以後……花姐還有……你!就全都包在我火炮身上了!包準你們吃香的喝辣的,美國,美國我也去過好幾次啦!英文我都會講幾句,my name is zhu huo, aka huopao,how are you todayI’m so so la。”
莫正楠奉承道:“火炮哥的英文發音都很标準啊,專門學過?”
火炮大笑,又秀了幾句。莫正楠道:“這幾句更厲害,聽上去好很有德州風味,火炮哥你語言天賦不得了。”
“德州!阿楠!我和你說德州是個好地方啊!!我去德州天天打靶,屌他老母,一把散彈槍,砰砰,砰砰,”火炮作出個拿槍的動作,“咔咔上膛,夠勁!!我還買了兩把左輪回來,你要不要看看?”
“槍都能帶進來?”
“哈哈哈,你也不看看合記是做什麽的,坦克大炮都能給你運進來啊!就是運到隆城也用不到,運到緬甸,泰國,柬埔寨去咯。不過這種,我和你說早就落伍了,賺的也是小錢,世界和平是趨勢,是大流!你知不知道現在什麽最賺?”火炮神秘地一努下巴,莫正楠遲疑着說:“白面?”
火炮一刮他腦袋:“诶!白什麽面!我問你,你們學校有沒有什麽黑人啊,華人啊,金發美女啊,私下裏有點怪癖,嘴巴能說,不想讀書的?”
“啊?”
火炮摟住莫正楠的脖子和他耳語:“名校辍學生,我們物色一個,直接拉去矽谷開公司,賣什麽白面,走私什麽軍火?三場演講開下來,融資五十億美金你信不信?哇噻,還都是正經渠道,正經來源,洗都不用洗!”
火炮說完,一拍大腿,自悶半杯威士忌,倒在沙發上鼾聲大作。
莫正楠擦了擦滿脖子的酒氣,啼笑皆非。花姐過來給火炮灌茶,把莫正楠攆了出去:“你啊,早點回家睡覺吧!聽他和你不三不四地講生意,走啦!”
莫正楠倒确實有離開的意思了,出了會所,站在馬路上給費覺打電話。電話通了,聽筒裏傳來一把捏着嗓子的男聲。
“您好,莫生,這裏是深夜情感直通車,探讨愛欲交織的感情生活,有什麽我能幫到你的嗎?”
很快,費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操你媽周游!愛你媽的欲!拿來!”
“喂喂莫少,宵夜你來不來啊?”
“你給我拿來!!”
莫正楠眨眨眼睛,電話那端罵街聲此起彼伏,好久才安靜下來,費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喂。”
他的聲音富有彈性,又很醇厚,像是會拉出一道道絲的蜂蜜。
莫正楠說:“我還以為你已經去機場了,我就想和你說一聲我現在過去。”
“知道了。”費覺挂了電話。
周游聽了,問費覺:“就你們兩個人去?”
費覺把擱在膝蓋上的外賣袋放到了腳邊,示意紅蝦開車,還道:“PS4你給他買了嗎?”
周游說:“你現在去機場?”
紅蝦道:“買了,還配了十幾個游戲。”
周游一把抱住費覺的椅子,說:“我沒日沒夜地打,打到下星期都打不完。”
費覺從外賣袋裏抓了根油條出來扔給周游,周游沒吃,光是拿在手裏,身子探得更前,一個勁問費覺:“九爺,言叔,一個都不去?”
費覺把油條往周游嘴裏塞:“不是你剛才一個勁嚷嚷要宵夜的嗎?有的吃還不快吃??”
周游順勢咬了一大口油條,鮮炸出來的油條松脆噴香,他趴在椅背上,嚼了幾下,硬咽下去,沒咬第二口,讪讪說:“我要的是炸兩……你拜師學藝去了太久,我餓過頭了。”
費覺說:“紅蝦你全都帶回去,一份都別給他留。”
紅蝦發動汽車,費覺這時卻又按住了他,他往窗外看出去,周游也跟着看,只見茂記粥鋪的方向跑過來一個懷抱牛皮紙袋的男人。這人還年輕,瘦得可憐,身上的衣服褲子都很不合身,挂在他身上十分累贅,他腳上穿的是拖鞋,也就這麽不管不顧地直往水塘裏踩。
周游拿着油條盡量往車門上靠,把腳縮進了照不到光的地方,人也往椅子裏陷去。他聽到費覺問男人:“怎麽了?”
男人彎下腰,一臉焦急,臉頰紅撲撲的,鼻子上都是汗。他喘着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