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和費覺笑,把牛皮紙袋遞了進來。

“打包的炸兩,你忘拿了。”男人說。

他聲音很輕,大概是一路跑來太費勁了,幾乎是用氣聲在講話。他的右眼圈烏青,臉上還有未愈合的擦傷,這些傷比他的五官搶眼。他沒有往後座看,只是盯着費覺,關照他:“小排記得多放點糖,加了生抽之後放糖,煮一會兒再關火,明爺愛吃甜口。”

周游聞到一絲異味,但他沒吭聲,等紅蝦把車開走,費覺和男人揮別後,他才嘀咕道:“什麽味道啊……”

費覺從前排把炸兩扔了過來:“什麽味?炸兩味!”

“剛才那個男的……”周游還藏在陰影中,他問費覺,聲音緊繃。

費覺道:“放心,不是會亂說話的人。”

“看上去斯斯文文,打起架來好像也不手軟?”

費覺從後視鏡裏看了周游一眼,沒搭腔,周游尋思着,低頭聞了聞炸兩,又從幽暗中摸索出來,抓着費覺和紅蝦聞了又聞,暗自喃喃:“不是這個味道……”

“做人不好要做狗啊?”費覺打開周游,沒好氣地罵道。

周游拿出個炸兩咬了一大口,吃得直發笑:“行,行,你在太子爺那裏受了氣就拿我撒氣,接下來二十四小時有你受的,我宰相肚裏能撐船,你就罵吧。”

汽車開在高架橋上,費覺把車窗開得很大,西北風使勁往後排吹。周游手裏的炸兩一會兒就沒了熱氣,他笑得更歡了,挪揄費覺:“你要是被太子爺掃地出門,就來南碼頭和我一起打游戲啊,天天芭樂汁,椰子水,嚼槟榔,不知道多自在。”

他又問紅蝦:“紅蝦你明天來不來?”

費覺這時看着紅蝦道:“明天去見可樂仔的時候小心些。”

紅蝦點頭,周游道:“要不要明天我給你放風?”

費覺一瞪眼,周游自己笑開了懷,三兩口解決了紙袋裏的炸兩,倚在門邊,翹起二郎腿打起了瞌睡。

車到機場,他和紅蝦都沒下去,費覺沒帶任何行李,兩手插口袋就走了。

周游感慨說:“哇,你覺哥這麽多年,還是這麽潇灑。”他已經望不見費覺的背影了,燈火輝煌的機場也很快被甩在了身後,他又咛聲說,“人說走就走,手筋說留下就留下……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紅蝦笑了笑:“我送你回去。”

他還道:“這幾天辛苦你了。”

周游說:“也不錯啊,我學了幾句閩南話。”

“泰國怎麽樣?”

“天氣好啊,雨季是雨季,旱季是旱季,分得清清楚楚,不像這裏,黐在一起,不清不楚,”周游貼在窗縫上吸了吸鼻子,又看窗外,星月無蹤,“是不是要下雨?”

紅蝦擰開了廣播電臺,深夜裏已經聽不到天氣預報了,他們只能聽歌,八十年代金曲回顧,《幾許風雨》,聽上去好像真要落雨。

周游忽而問道:“現在興聯還搞世襲制啊?”

紅蝦把音樂聲調小了些,道:“怎麽這麽問?”

“我看太子爺對興聯的事很上心。”

“這我就不清楚了……”紅蝦道,“明爺走得突然,可能怕有人渾水摸魚占明爺便宜吧。”

周游點了根煙,笑着說:“最好是這樣,黑社會實在沒什麽好混。”

“混口飯吃。”

“哈哈!飯裏有毒,好運呢,吃到速效毒藥,立即發作身亡,壞運呢,吃到慢性毒藥,慢慢折磨。”

周游和紅蝦在後視鏡裏相對一笑,電臺裏播《男兒當自強》,兩人跟着唱了幾句,紅蝦把周游送到了南碼頭的一間倉庫。庫房裏有人在打麻将,啃甘蔗,紅蝦和周游進去,打麻将的四位大漢都像沒看見他們似的,眼皮都沒擡一下。周游和紅蝦在樓梯上道別後,紅蝦就下了樓,這時那桌麻友才和他打招呼,一個邀他頂位,一個請他吃甘蔗,紅蝦啃了口甘蔗,擡頭看一看閣樓,又往邊上裝甘蔗的木箱裏掃了眼,成堆的木箱裏放着一條又一條剖開的甘蔗,裏頭全是封在塑料包裏的子彈。

紅蝦吐出甘蔗碎渣,一抹嘴,和衆人道:“先走了,慢慢玩啊。”

大家寒暄一番,紅蝦走出了倉庫,開車回家。

紅蝦住在公寓樓十五層,他貼着扶手走樓梯上去,到了十五樓,他先推開門往外看了眼,走廊上沒有人,地上鋪着地毯,燈只開了兩盞,有些暗,勉強能看出走廊另一頭一扇漆黑的小窗。紅蝦側過身子,望向緊鄰着通道大門的1503號房,門前沒有鐵閘,門是木板門,他閃身出去,用一只手墊着,幾乎發出任何聲音地阖上了安全通道的門,輕步走到了1503門前。紅蝦左右觀察了番,取走了夾在1503門縫裏的一張小紙條,開門進屋,他動作迅速且無聲,反鎖上門後從門背後的挂兜裏抽了兩張外賣單塞到門下的縫隙裏。他沒有開燈,繼續往屋裏走。客廳的窗簾是敞開着的,任憑屋外的霓虹光和路燈光撲打進來,将他腳下的木地板裝飾得五彩缤紛。

紅蝦走進了廁所,開了盞頂燈,廁所裏設有兩扇活動門,他從一邊的門進去,又從一邊的門出來,進到了卧室。

卧室裏有一張床和一只櫃子,和客廳一樣,這裏的窗簾也沒有拉,輕而易舉就能看到窗外的垃圾焚化場,經過黑夜的模糊,一座又一座矮丘似的垃圾山宛如貨真價實的山丘,俨然是一副山色連綿的美景。紅蝦捂着鼻子,熏空氣潮濕,垃圾熏人的臭味滲進屋裏,他站在窗簾後往樓下張望,焚化場門口看不到一個路人,也看不到一輛車。他又精心傾聽了會兒,拉上了窗簾,轉頭看着與鄰居共享的那面牆壁。

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還有什麽東西被撞到了地上,哭鬧聲和謾罵聲不斷響起。

紅蝦走去取下了牆上的一副油畫,牆壁上露出了一個孔穴,那孔穴裏發出光,紅蝦把眼睛湊了上去。

他先是看到一個穿着睡裙的女人一閃而過,女人的頭發又黑又長,接着,他看到一個男人把這個女人推倒在地上抽耳光。男人只穿了條內褲,他們身後是一張床,他把女人的裙子掀了起來,女人極力抗争,抓到一個煙灰缸砸向男人的腦袋。男人跌坐到了地上,女人翻滾着爬起來,慌亂中躲到了床下。男人很快也爬起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眼裏噴火,捂着額頭大步踹開卧室房門走開了。男人不知去了哪裏,紅蝦就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女人似乎很怕這樣的聲音,一直躲在床下不肯出來。過了會兒,這些聲音停下了,女人哆哆嗦嗦地從床下探出只手,向掉在地上的一只手機摸索而去。

就在這時,男人又回來了,他手裏多了把菜刀,盯住了女人的手,三步并作兩步,一刀插進女人的手背,将她的手釘在了地上。女人慘叫一聲,紅蝦拿出了手機。男人狂笑:“我今天就殺了你!死八婆!我殺了你!”

男人拔出菜刀,手伸到床下,硬是把女人從床底拖了出來。女人哭喊着,她渾身瘀青,身上又見了血,睡裙被男人撕得稀巴爛,袒胸露乳,狼狽極了。她腳上還有一道很長的拉傷,一直在往下滴血。

紅蝦用手心擋住了那個孔眼。

“救命……救命……”

牆壁後頭傳來女人微弱的呼救聲,她抽泣着。

紅蝦報了警。

“您好,有什麽能幫到您的嗎?”

“椿樹街36號1501,有人家暴,要死人了。”

“您好……請問您是……”

紅蝦掐斷電話,扔開手機,捂住孔眼的手不禁抽搐了下,他低着頭站了會兒才又湊到孔眼上看鄰室的狀況。

男人和女人不知什麽時候扭打在了一起,男人一個不慎,絆倒在地,腦袋撞在了櫃子上,菜刀脫手,女人忙撲過去,抓起菜刀一刀捅進了男人的胸口。

她把刀拔出來,又捅了一刀。

紅蝦這才看清了女人的臉,她恰好坐在面對他的角度,她相貌平平,發色很深,發量很厚,殷紅的血挂在她的黑發上,女人一邊用手擦眼淚一邊用刀捅躺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已經不動了,一刀下去什麽反應都沒有,女人哭得打起了嗝。紅蝦數了數,女人一共捅了男人十三刀。

後來她松開了菜刀,抱着膝蓋坐在牆腳,仰頭看着什麽,紅蝦試着弄清楚她視線的落腳處,換了許多個角度也只能勉強看到一個相框的邊角。

她可能是在看一張照片。

窗外傳來了尖銳的警笛,紅蝦迅速挂好油畫,蹑手蹑腳地來到了大門後頭。他從貓眼裏往外探看。

兩名穿制服的警察很快出現在了走廊上,1504走出來一個戴厚底眼鏡的男人,指着1502說:“警官,就是這裏啊,大半夜的吵死人了,你們怎麽這麽晚才到啊?我一個小時前就打電話啦,現在是已經不吵啦,我明天六點還要上班啊,怎麽睡覺啊……”

一個稍矮的警察上前敲了敲1502的門:“有人在嗎?”

1501的一個老太太披着外套出來湊熱鬧,閑閑說道:“進去看看啦,吵得要死,喊打喊殺的,整天打人,說不定這次真的出人命啦。”

1504扶了下眼鏡:“不會吧?怪不得剛才一下就沒聲音了。”

他從家裏走了出來,在1502前探頭探腦:“诶诶,你們最好快點進去看看啊,出了人命不得了啊。”

矮個子警察道:“先生你不是六點要上班嗎,快點回去休息啦,阿婆你也是啊。”

1501的老太太道:“哦,我已經睡醒啦,你們快進去看看啦!”

兩個警察又輪番敲門,始終沒人答應,最後他們合力撞開了1502的大門。1501的老太太和1504的男人都擠到了門口,1504揉着眼睛嗅鼻子:“什麽味道啊?”

那矮個警察從1502裏出來,問1504的男人:“剛才那通報警電話是不是你打的?說1502家暴要死人了。”

1504茫然地搖頭,又點頭:“我是報警了沒錯啊,不過我說的是擾民啊。”

“擾民?”警察又看1501的老太太,“阿婆是不是你家人報的警?”

老太太也搖頭,那警察看了一圈,指着紅蝦的方向,說道:“這家人……”

1504的男人道:“古惑仔,晚上都不回家的啦,家裏很少有人。”

那警察不依不饒地走了過來,紅蝦站在門後,大氣都不敢出,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和鼻子。警察先是按了門鈴,接着敲了兩下門,紅蝦沒有理會,他死死盯着貓眼。警察撓撓眉心,彎腰抽出門下的外賣促銷傳單。

1504的男人又喊說:“我都說啦他都不回家的。”

那警察走開了。

不出十分鐘,救護車和又一撥警察趕到,滿身是血的女人披着外套被一個女警帶走了。紅蝦沒再繼續看下去,他回到卧室,在床上坐了會兒,用密文發了條短信出去,過了陣,他的手機開始震動,有人打電話進來,號碼無法顯示。

紅蝦往床上捶了一拳,手機還在震,他咬緊牙關又捶了一拳,這才接起電話,他沒說話,對方沉默片刻,才道:“是我,方興瀾,通話環境很安全。”

紅蝦不悅道:“我和鐘sir從來不打電話,交接的時候他沒有和你說嗎?”

“你沒看到鐘sir現在成了什麽樣了吧?還交接……總之,現在我是你的聯絡人。”方興瀾又說,“你先別管興聯和合盛的事了,26號晚上你去自己的場子,我會找人帶你回來喝茶。”

紅蝦抓着頭發:“莫明死後,興聯一直安分守己,太明顯了。”

“康博士的事,你不要插手,就讓他們拼個你死我活。”

“沒別的事我挂了。”紅蝦說,方興瀾急忙道:“上次讓你收八大案的風,進展怎麽樣了,誰收的那些貨?”

紅蝦把電話從耳邊拿開,不吭聲了,方興瀾追着問:“最近有沒有人過南碼頭跑路?”

“紅蝦,說話!”

紅蝦吸了口氣,哽在喉嚨裏沒吐出來,說:“我知道了,我會幫你留意。”

他話音才落,聽筒裏傳來嘟嘟的占線聲,紅蝦趁機結束了和方興瀾的通話,接起了這通半道打進來的電話。是費覺找他。

費覺就要登機了了,特意致電囑咐他明天有事電話聯系。紅蝦揉搓眉心,應了聲。

“你好好睡一覺吧,這幾天也沒休息好吧?”費覺說。

紅蝦頓了頓,才說:“我沒事。”

“蔣律師那裏把賬本整理好了,你明天什麽時候有空了就去拿一下,先放你那裏,誰也別給。””好。”

紅蝦忽然困得厲害,也記不清後來費覺又說了什麽,還是什麽都沒說,他倒在床上,手機還放在耳邊,一只手伸進了枕頭下面,摸到一把手槍,睡了過去。

他做夢了,夢到一條雪白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扇門。他推開門,光芒刺眼,過了會兒他的眼睛才适應過來,才看清了門後的景色。

他看到一個女人坐在梳妝臺前梳理頭發,她的頭發又黑又亮,他想摸一摸這把頭發,他想走近過去看一看女人的頭發是否能黑過暗夜,黑過人的眼睛。

紅蝦往前跨了一小步,女人就此消失,他看到了費覺,費覺的眼睛睜得很大,蓄滿怒火和仇恨,他手裏有槍,槍眼指着他奶奶。

“你當卧底……”費覺說。

紅蝦撲了上去,槍不知怎麽到了他的手裏,他連開了三槍,倒在他槍下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紅蝦驚醒了過來,一看時間,四點三十。紅蝦一轉身,裹緊了衣服,穿着鞋繼續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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