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費覺一下飛機就連打了五六來個噴嚏,肋骨都發酸了,頭也有些暈,他按摩着太陽穴往外望出去,道城在下雨,天色黯黃,很難說清到底是清晨還是黃昏。他此時恰好站在了空調出風口的下面,一陣涼風鑽進他的脖子裏,費覺猛地把鼻子裏的鼻涕往回吸。
“你擦擦鼻涕。”莫正楠從費覺身後小跑了上來,塞給他一包紙巾。
費覺沒拆包裝,抓着紙巾裹緊了外套往出口走。他沒帶行李,莫正楠也只有一個随身的大包,充作骨灰盒的餅幹罐頭就放在這個大包裏。兩人穿過排隊提取行李的人潮,按照路牌的指引找到了機場服務臺,買了兩張去漁舟的大巴車票。
距離發車還有半個小時,莫正楠和費覺說:“吃點東西吧。”
費覺遞給他一張車票,擡腳往附近的便利店走去。莫正楠跟着他,費覺進去買了罐冰咖啡,付了錢在外面找了個座把咖啡包在手心裏,沒開。他左右兩邊的座很快被別人占據了,莫正楠提着一大袋吃的出來時沒地方坐,就站着和費覺說話:“吃點熱的吧,暖暖胃。”
費覺拉開易拉罐,喝了口咖啡,視線落在莫正楠身後,機場裏到處都是接送往來的人,仿佛每個人之間都有說不完的話,擁不完的抱。莫正楠在費覺腿上放了個熱包子和一個茶葉蛋。他抿着吸管喝豆漿。
費覺看了看手表,忽然站起來,比了個抽煙的動作。莫正楠喊了他一聲,費覺沒理會,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聽到身後沓沓的足音,低下頭走得更快。到了機場外,費覺點上香煙,一手拿咖啡罐,另一手夾着煙,抽一口,往罐子裏彈一彈煙灰。
“你的咖啡喝完了?”莫正楠的聲音又冒了出來,費覺瞥了他一眼,又低頭看自己腳下。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倒是能看到莫正楠腳上的一雙黑皮鞋。
“嗯……”莫正楠把手伸到了費覺眼前,他給他剝了個茶葉蛋。
費覺看着那顆蛋白上混着棕色醬漬的茶葉蛋,問道:“你休學的事和花姐說了嗎?”
“你吃吧。”
費覺扭頭抽煙,莫正楠不再強求,自己吃了那顆茶葉蛋,吃完開始啃肉包子。
“是不是要我替你說?”
“不用,過陣子我會和她說。”
“你留在國內有什麽打算?開公司?打工?尋找自我?”
雨就這樣下着,不大也不小,天空中看不到一點亮色,這片遮天蔽日的烏雲不知要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消散。
“你會和我去美國嗎?如果我給你一張機票,你有這個機會,有這個可能。”莫正楠問道。
費覺笑了起來,把煙扔進了咖啡罐裏,轉過臉看莫正楠:“我去美國幹什麽?英文我也不懂,薯條漢堡我也吃不慣,一個朋友都沒有,整天待在家看電視劇?”
莫正楠正低頭喝豆漿,他把垃圾扔到了身旁的垃圾桶裏,說:“我知道,所以我也不回去了,我打算留在隆城。”
他側身站在垃圾桶邊,哧溜哧溜喝完了豆漿,把紙杯子也扔了進去,他沒看費覺,眼睛垂着,他說:“你就繼續過你習慣的生活吧,古惑仔,黑社會,我罩你啊。”
費覺笑罵:“現在都什麽年代了,爹死了就傳位給兒子?就算你想繼承啊,不等那群老不死跳出來,花姐第一個反對。”
“我媽那裏我會處理好的,你放心。”
費覺搖頭走開:“要我放心幹什麽?關我什麽事,你想混就混吧,橫死街頭,傷心的也是你媽。”
“那你呢?”
“我什麽?”費覺瞪着莫正楠,他将他的五官看得十分清楚,也将他的雙眼看得十分透徹。莫正楠的眼裏除了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他說道:“我爸就我這麽一個孩子。”
費覺蹙眉:“你最好搞清楚一件事,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他死了有人難過,不代表你死了,那個人也要一樣難過。”
莫正楠那黑色的眼珠亮了起來,他嘴邊甚至帶上了點得意的神采:“是你說的,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分得那麽清楚,就別再弄混了。”
費覺一震,推開了莫正楠,攥着車票直奔大巴月臺,跳上往漁舟去的那輛大巴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閉上眼睛就睡覺。
他睡也睡不着,只是假寐,有人在他身旁坐下了,那人身上的味道一陣陣飄過來,他已經能聞出來這是莫正楠愛用的洗發水的氣味。這股味道他已經很熟悉,他自己身上也有。莫正楠把他所有的舊東西都扔了,他只能用他提供的香皂,牙膏,牙刷,沐浴露,洗發水,須後水,毛巾,碗筷,杯子,衣服,鞋子。費覺一吸鼻子,那氣味越發濃烈,費覺突然渾身發癢,反胃地想吐,他強忍住,繼續裝睡。
路上堵車,大巴開了又停,停了又開,費覺更難受了,雨不再是細如牛毛的往人間撒播,雨下大了,雨點拍打車窗玻璃的聲音越來越密集,吵得費覺更沒法睡。熬了三個半小時,車到漁州車站,費覺沖了下去就在路邊狂吐。
莫正楠給他打傘,還給他遞水。費覺摳着喉嚨罵:“你是變态吧?你他媽就是變态!你太惡心了,滾你媽的,你別靠近我!”
莫正楠想拉他起來,被費覺打開。
“你別碰我。”
“走吧,雨很大了,先去酒店再說。”
“你他媽別碰我!”費覺一躍而起,攔了輛出租車就跑。
“麻煩去舟山寺!”
費覺一看後視鏡,莫正楠也上了輛出租車,那輛車換了線直接跟在了他們屁股後頭。
“麻煩開快點!!”費覺把身上所有錢都摸了出來,咬着指甲低罵道:“操你媽,陰魂不散!”
司機不置一詞,老實開車,上了高架之後更是應費覺要求,把車開得飛快,費覺時不時往車後看,莫正楠叫的那輛車咬得很緊,确實幽魂似的,有時一個路口甩開了,另一個路口就又被他追了上來。費覺急得直喘氣,一個勁要求司機加速,司機看了看他,嘆道:“一看你就是在躲債,我也想幫忙,不過超速被抓不是小事啊,欠了別人錢就老實點還上啦。”
“誰說我欠錢!”
“哦,欠了情債那更要老實點還啦。”
“停車!不用找了!”
費覺甩下一把鈔票不等出租車在路邊停穩就跳了下去,他擡頭一看,好在舟山寺就在不遠處,他冒雨跑到售票處,買了張門票就往山上沖去。
舟山寺香火不旺,門庭冷清,寺廟建在山頂,上山一程一共一千八百階,費覺憋着股勁一口氣爬到了半山腰,躲在道旁的樹陰下往山下看了眼。他看到一個藍衣服的人影挎着包往山上來,一步緊跟着一步,沒有一刻松懈,停也不停一下。費覺腳底發軟,坐在了一塊石頭上,好一陣過去,他才想起來擦擦汗,擦擦臉上的雨。
莫正楠就這麽一步一步拾階而上,來到了他面前。他和費覺對視着,從挎包裏拿出傘,撐開了,把費覺罩在傘下。
傘是黑色的,莫正楠的上衣本是淺藍色的,因為落到了雨,肩線處濕成了深藍色。他的脖子和他的臉顯得很白,襯得眼睛愈發的黑,幾乎黑過那把雨傘。
費覺又擡起手擦臉。
“你……”莫正楠幹咽氣,一指山頂,“來過這裏?”
費覺說:“你爸給你爺爺奶奶在這裏供了牌位,每年冬至都要作超度法事,清明的時候他也會過來。”
“你陪他一起過來過?”
費覺重新站了起來。
“走吧。”他說。
“喝點水吧。”莫正楠用礦泉水瓶敲了敲他的手背。
費覺接過去仰頭灌下半瓶,到了山頂,他找到了廟裏的兩位和尚,也給莫明立下一個供奉牌位。之後,他在香燭店裏買了兩大盒錫箔紙,一包蠟燭,一包線香,和莫正楠一起下了山。兩人提着這些東西去了墓園,墓園偏僻,莫正楠給司機多付了五百塊,麻煩他在路邊等候。費覺也道:“我們不是去祭拜,就去看一看進度,很快就出來。”
司機似乎有所忌諱,兩人好說歹說,價錢加到八百,他才同意。
墓園的主管正在吃午飯,聽說了費覺的來意,把他帶去了辦公室後頭的一間小院子,院子裏支了個臨時的雨篷,下面堆滿了石碑,有的還沒刻字,有的正在上色。那主管找了半天找到了莫明的墓碑,指着上頭的刻字說:“照着你電話裏說的刻的,沒錯吧?”
費覺輕聲念道:“慈父莫明之墓,愛子莫正楠立……”
他和主管握手,送了兩包煙,笑着說:“沒錯沒錯。”他一指莫正楠,“這是莫明的兒子阿楠。”
“哦哦,你好,你好。”主管和莫正楠握手。
“那你是……”那主管看着費覺,“要是他兄弟,想在碑上加個名字也還來得及,你看這邊,這邊,都可以加的……”
他挑出來的那幾塊墓碑全是多人合立,有長兄和母親所立,有幺弟和父母所立,也有愛子和愛女所立,還有愛妻攜愛子所立。
費覺跟着看了圈,笑着說:“我是他的屬下,平時幫忙打理雜務的,不是家人。”
“那好,我把發票給你。”主管領着他們回到了辦公室,他給了費覺一張發票,再三叮囑:“明早七點,遲了就不吉利了。”
“好好,多謝您了,多謝,多謝。”費覺一路陪笑,出了墓園,他和莫正楠便去了酒店。
酒店離墓園不遠,二十分鐘車程,環境清幽,裝潢現代,幫他們登機入住的女前臺看到費覺很是熱絡。
“房間在25樓,2506和2507,費先生這次沒和莫老板一起來啊?”
“老板出差,帶老板兒子回來探親。”費覺苦笑,“助理做得像保姆一樣,大概也只有我了。”
前臺送了費覺一套餐券和spa優惠券:“那就犒勞自己一下啦。”
費覺沖她眨了下眼睛,喊上莫正楠坐電梯。
“你們一直住這裏?”莫正楠問道。
費覺應了聲。
“也是兩間房間?”
費覺道:“老板不在住不起套房。”
莫正楠又說:“不然先去吃點東西吧,你早上都沒吃什麽。”
兩人正說着話,費覺的手機響了,九爺打來的電話,費覺看到來電顯示先是皺了下眉,出了電梯才接起電話,人已經是笑着的了。
“九爺,好久沒聽到您的聲音了,還好吧?”
九爺也和他客套,說:“我還好,還好,就是擔心你的狀況,六哥走得突然,你那裏怕是有很多棘手的事情要處理吧。”
費覺哈哈笑,走到了自己房門前,和莫正楠打了個手勢,用房卡開門進了屋:“我這個人怕麻煩,都交給蔣律師處理啦,加上太子爺也回來了,明爺的事還是他和蔣律師商量着辦才名正言順嘛,我就不插手了,我這個人一廢廢了七年,從前是明爺看得起我,留在在身邊替他辦事,現在明爺走了,我是一無是處,該回老家了。”
“上次秦老板說在洪祥遇到你,你就說要回老家了,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那怎麽有假。”
“不過也好啦,你替興聯培養了個紅蝦,我看他不錯,是塊好材料,最近也很活躍。”
費覺眼珠一轉,在椅子上坐下:“難得九爺賞識後輩,改天我找紅蝦去拜會拜會您?他跟着我是我拖累了他,要是能拜到九爺手下,我也算沒什麽牽挂了。”
“哈哈哈,我倒是确實缺人用,不過我對打劫一向沒什麽興趣,上了年紀了,打打殺殺實在不适合我,搶來金子還要找金廠合作,外面風聲又這麽緊,什麽八大案,七大案的,我是有心髒病的,你不是不知道。”
費覺聽着,附和道:“我知道,我知道,也怪我不好,和紅蝦打賭說八大案那個瘋子搶劫圖個痛快,不會放金條出去,他不依不饒,非要和我賭這個人是圖財,驚擾到了九爺,實在不好意思,等我從漁州回來就去給您賠罪。”
“诶,話別說得這麽難聽,六哥是明天落葬吧?”九爺嘆息了聲,“唉,我想起六哥啊……費覺,明天替我上一柱香吧。”
“一定一定,您有心了。”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九爺才挂下電話,費覺立即打去給紅蝦,問道:“我到漁州了,可樂仔的事辦妥了嗎?”
紅蝦道:“辦妥了,一切順利,賬本我也從蔣律師那裏拿到了。”
費覺站起身,把之前買來的兩盒錫箔紙拿了出來,又說:“康博士壽宴之前,我只想你關注兩件事,一是看好周游,二是搞定可樂仔,其他的事,你別多事,明白了嗎?”
紅蝦稍有遲疑才答複:“知道了。”
費覺複問了遍:“明白了嗎?”
這次,紅蝦回答得很快:“明白。”
和費覺講完,紅蝦的手機就沒停過,一直在他手裏震,號碼全都無法顯示,他甚至還收到了一條匿名的加密短信。密文翻譯出來是:急call,方。
紅蝦正在一家面店裏,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摔在桌上,撈起一筷子面條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嚼,嚼得下骸都開始酸痛了,他扔下筷子跑出了面店。
外頭在下雨,紅蝦躲在面店邊上的糕點鋪屋檐下給方興瀾回了個電話。
“說。”他問得簡潔。方興瀾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為什麽不接電話?不到萬不得已我會打電話給你?你以為我那麽沒常識?你現在人在哪裏?說話!”
紅蝦說:“吃午飯,有事就說。”
紅蝦從糕點鋪裏買了兩個老婆餅,蹲在路邊咬。
“八大案……“方興瀾提起這岔,紅蝦往外啐了口,嘴裏的老婆餅索然無味,他點了根煙,說:“早上跑了幾個廠子,不知道驚動了誰,剛才費覺打電話過來,明明白白告訴我讓我別插手。”
方興瀾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
他那裏似乎訊號不佳,雜音沙沙的響。紅蝦低着頭抽煙:“愛莫能助。”
方興瀾發出聲沉重的嘆息,聲音又清晰了起來,他道:“十分鐘前警局收到一封犯罪預告,媽的,當自己在拍電影呢,八大案的那個瘋子說三天後麗晶酒店的慈善拍賣,他會到場。”
“拍賣會上會拍出一條藍寶石項鏈,價值五千萬,這就是他的目标。”
紅蝦說:“瘋的。”
“沒錯!”方興瀾調子一高,“就是個瘋的!媽的!”
紅蝦說:“世界上瘋子那麽多,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
方興瀾一滞,鄭重其事道:“林鴻生,你不要忘了你還是一個警察,你的職責是什麽,你的義務是什麽,你混黑社會混久了你全都忘了?讓你收風又不是叫你去送死!”
紅蝦聳聳肩:“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死?”
方興瀾叱道:“當初要不是鐘sir保你,你殺了人,現在還能在外面逍遙自在?早就把牢底坐穿了!你的命是鐘sir,是警局保回來的!”
這話把紅蝦聽笑了,他站起來,踢開吃剩的老婆餅,笑容收斂,把煙頭擲到地上,大爆粗口:“操你媽!老子殺的是條子,進了號子也是衆星捧月的待遇!操!”
這一通罵完,紅蝦神清氣爽,眼睛一掃,恰和在門口發促銷傳單的糕餅店夥計看到了一塊兒去。那年輕夥計眨眨眼,勾着脖子四處掃視了番,眼神又回到紅蝦身上,露出個不知所以的微笑。
紅蝦也笑,和他使了個眼色:“很好笑哦?”
那夥計懵着,愈發地茫然,紅蝦還在問他,朝他走了過去:“我說,你覺得很好笑啊?”
夥計攥着手裏的傳單,尴尬地輕聲說:“老婆餅買六送一,先生要不要看看……”
紅蝦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就把這個年輕夥計摔在了地上,年輕人手裏的傳單嘩啦飛了滿天,他毫無招架之力,被紅蝦壓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打臉。
“你幹什麽??”
“這位先生!這位先生!!”
一群人從糕餅店裏驚慌地跑了出來。有人上前拉扯紅蝦,紅蝦力氣大,推開勸架的人,卷起衣袖用膝蓋頂住年輕人的脖子抽他耳光。
“店長……有紋身……是不是黑社會啊?”
“報警……快報警!!”
年輕人的嘴被抽歪了,仿佛一個笑容永久地凝固在了他的臉上,那笑裏摻着血和鼻涕還有眼淚。
“還愣着幹什麽!報警啊!!”
喊報警的人越來越多,圍觀的路人也越來越多,有膽子大的上來拉他,他們拉也拉不動,勸不住,直到警笛聲由遠及近,紅蝦如夢初醒般從地上爬起來,凜然的眼神閃爍着,一抹臉上的雨,撞開一幹人等,慌忙逃離了現場。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車上,把車開到了隆城的郊外,在山道上轉了兩個來回才往隆城市區的方向回去。等紅燈的時候,紅蝦試着點煙,他的手一直在發抖,必須用兩只手握住打火機才能擦起火苗。
紅蝦顫抖着把煙送到嘴邊。
他一拳砸在了方向盤上。
“嘀!!”
刺耳的鳴笛聲惹來隔壁車道司機的一聲罵:“操!嘀個屁啊!”
紅蝦握緊方向盤,驅車前往羊城大街。中途,他繞去紅星西點屋買了一盒叉燒酥,兩杯絲襪奶茶,車到羊城大街的一間小型加工廠,奶茶已經不熱了,喝着是溫的。紅蝦提着奶茶和叉燒酥去車間裏把倪秋找了出來。
倪秋穿了身連體工作服,戴着口罩和手套,他把前額的劉海紮了起來,露在外面的腦門上都是汗,看到紅蝦,倪秋卸下一邊口罩,不無驚奇:“王哥說你找我?你怎麽來了?”
紅蝦笑了笑:“哦,正好路過這裏,想起你在附近兼職,過來看看,買了奶茶和叉燒酥,一起下午茶啊?”
“這裏好熱。”倪秋拿鴨舌帽扇風,源源不斷的熱風從工廠裏湧出來,紅蝦看了眼,跟着倪秋走,嘴上問說:“好像很忙啊?”
約莫是因為悶熱,倪秋的臉紅彤彤的,這讓他鼻梁上的血印看上去沒那麽明顯了,看上去不像傷痕,而像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
“去那裏吧。”倪秋說,領着紅蝦去了工廠後面的鐵栅欄邊,又道,“還好……之前一陣都沒什麽生意,昨天突然來了單大生意。”
“大生意?”紅蝦看着工廠的方向遞了杯奶茶給倪秋。
“有人從國外收了批舊的電腦芯片,拉來這裏提純。”倪秋往杯子裏吹了吹氣,一看那盒叉燒酥,眼睛都笑彎了:“紅星的叉燒酥!!費覺最愛吃了!”
紅蝦手捧着裝叉燒酥的塑料盒,說:“哦,最近你們就在忙這個啊。”
“是啊,怎麽了?你有興趣參股王哥這裏?來調查行情的嗎?”倪秋放下了紙杯,捏住一個叉燒酥放在手心裏,“用這些賄賂我?可是賄賂我也沒用啊,我也說不上話……”
紅蝦笑着:“別和覺哥說啊,他老說我投資眼光差。”
倪秋抿了抿嘴,把手掌舉高到嘴邊,咬了一小口叉燒酥,手指立即攏住嘴邊掉下來的酥皮碎屑,用指腹推進嘴裏,一丁點都沒有浪費。
紅蝦沒他吃得這麽斯文,一口半個,瞅着酥皮裏裹着的還在冒熱氣的叉燒餡兒,說:“我還記得第一次遇到覺哥,在南碼頭,他就是在吃紅星的叉燒酥,我和人打架,把他手裏半只叉燒酥撞到了地上,他氣得臉都綠了,”紅蝦莞爾,仍在敘述着回憶,“比他那時候一腦袋的綠色頭發還要綠。”紅蝦轉過了身,抱住栅欄的尖刺,向遠方眺望,“他喊人把我們拉開,問我為什麽打架,我就老實告訴他,那個人在我檔口随地吐痰,不講衛生。”
倪秋沒出聲,紅蝦便繼續說:“他笑得停不下來,叫我別賣水果了,跟着他作糾察隊,他也最痛恨別人随地吐痰。”
倪秋輕聲笑:“是像他的作風。”
紅蝦拿起紙杯喝奶茶:“後來,他收集了十口濃痰,倒在地上,讓那個吐痰的人趴在地上舔幹淨。”他一擡頭,看倪秋,抱歉道:“不好意思,不該在吃東西的時候說這些。”
倪秋神色溫和,聲音悠悠的:“也是他的作風。”
紅蝦搖晃了下紙杯,忽而問道:“其實呢你和覺哥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都很熟了對吧?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一直染亂七八糟顏色的頭發啊?我一直好奇,也一直沒敢問。”
倪秋咽下嘴裏的食物,确保嘴角上的碎屑也吃幹淨了,說:“你下次可以問問他啊。”
紅蝦搖着手指怪笑:“啊,看你平時安安靜靜,給我挖陷阱哇,我問他,怕他直接把我染成藍精靈!”
倪秋說:“不會啦。”
紅蝦一提褲子,一拍屁股,說:“走啦,你慢慢吃。”
“你這就走了?我也吃不掉啊……我分給大家吃你不介意吧?”
“拿來給你吃的,随你怎麽解決啦。”
紅蝦走後,倪秋把剩下的叉燒酥都分了出去,酥皮留香持久,下班後他坐在公車上,還能聞到手指上的黃油香氣。他使勁聞,把手指湊在鼻子下面,越聞越開心,到了香水街附近的公車站,倪秋還不舍得放下手,又嗅了嗅,搓着手指往茂記的方向走去。
茂記大門還沒開,倪秋敲了敲門,沒人應門,他便繞去了後門,他正摸鑰匙打算開後門門鎖時,有個女人從後面喊了聲。
“诶!”女人的嗓音粗啞,倪秋過電似地打了個顫,忙回身和女人打招呼:“媽媽。”
女人推了把他的腦袋,把手伸進他的褲兜裏挖了個底朝天,她挖出來兩張紙鈔,抱怨着用鈔票抽倪秋的臉:“怎麽就這麽點?比上次少了一百啊?那一百呢,哪去了?”
倪秋低着頭,女人的身影罩在他身上,他看不到什麽光,他說道:“工廠裏一個老前輩退休,大家湊錢送他一份禮物,再請他吃頓飯,一人一百。”
他越說越輕,講到“一百”時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了,耳邊響起啪啪的巴掌聲,女人呼了他兩個巴掌:“送禮請吃飯關你什麽事?你說,關你什麽事!”
她把倪秋的臉掰正了,抓着他的頭發推搡他:“關你屁事!!以後少多管閑事!知道了沒有!我問你!知道了沒有!!”
倪秋飛快地點頭,他耳朵裏有耳鳴,好久才聽到女人在問他什麽,這才說話:“知道了,知道,知道……”
女人甩開他,往他站的地方吐了口口水,數了數那兩張鈔票,揚長而去。
倪秋扶着牆壁站好了,他揉揉臉頰,撿起掉在地上的鑰匙,回去開門。
“喂。”
又有人從他身後喊他,這把聲音很是陌生,是個男人。倪秋轉過身,背光的角度裏,他看到個穿兜帽的人朝他走過來,和他揮手:“炸兩,現在賣不賣啊?”
倪秋說:“還沒開店……老板也還沒來,不過你要是餓的話……”
他咳嗽了聲,男人走近了,倪秋看到了他帽子下的臉,他的皮膚很黑,五官英氣,眼中寒意逼人。男人毫無顧忌地用那雙冷冰冰的眼睛将他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哈!”男人打了個響指,喜上眉梢,深吸了口氣,靠緊了倪秋說,“沒錯!哈哈!是雙飛人的味道!”
倪秋莫名其妙,男人啧舌頭,一扯他的衣領:“你身上啊……”
倪秋更搞不懂了,他只能聞到自己滿手的黃油香氣和叉燒醬的甜香。男人嗤了聲,取笑起了他:“這麽明顯你都聞不出來?你鼻子沒事吧?”
他一指倪秋的鼻子,語調更輕蔑了:“剛才那個是你老婆啊?”
“啊?不是不是,她,她是我……”倪秋着急地打起了結巴,“是我媽……”
“哦,我看也不是你老婆,那麽老,臉上的皮都挂下來了,老妖婆一樣。”
倪秋推開茂記的後門:“你要一份炸兩是吧?外帶嗎?”
男人直接跟着他進了廚房,反手關上了門,東張西望了番,說道:“你媽就能這麽打你了啊?”
倪秋從牆上取下條圍裙穿上,他把頭發梳了起來。他的頭發有些長了,已經能在腦袋後面打理出短刷子似的一小截。他邊洗手邊說:“大概等個五到十分鐘,可以嗎?”
“你媽幹嗎打你?你偷她錢了?”男人很執着,非要刨根問底。倪秋拿出張折凳替他把座翻下來,說:“你坐會兒吧。”
男人一屁股坐下:“我要加菜。”
倪秋正在準備食材,背對着男人,略微歉意地說道:“其實我們店還沒開門,我看你着急……不如等開門之後你再過來吧?”
他轉身看了男人一眼,男人雖面朝着他,但一雙眼睛瞟來瞟去,随口就開始報菜名:“加個碧綠扒三菇,排骨竹荪粥,還要個美極煎雞翼。”
言罷,他大手一揮,叉開雙腿,潇灑道:“就這樣吧!”
他的視線又游回了倪秋身上,回到了他的臉上,倪秋看看挂鐘,掰着手指想了會兒說:“那你可能要多等一下……”
男人哈地一笑,笑聲短促,他抓着折凳挪到料理臺前,雙手疊在桌上問倪秋:“诶,你是不是怕我不付錢?”
說着,他往桌上放了兩張大鈔,說道:“我又不是來吃白食的。”
倪秋慌忙擺手:“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們老板可能會過來,我在想他可能……”
“我是費覺的朋友。”男人說。
“啊……”倪秋臉刷的一紅,忙把男人拿出來的錢推回去給他,“不用給這麽多,不用,不用。”
男人聞言,伸手收錢,倪秋的手和他碰到了一起,男人的手背上還有雨珠,有點暖。倪秋更抱歉了,聲音低了下去,頭也跟着垂低,說:“我不知道你是費覺的朋友,對不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道歉幹嗎?”男人一拍桌子,倪秋被這聲音驚到,一慌神,打起了嗝。
“你怕什麽?”男人的聲音在發抖,說着說着話就笑了出來,“我說你怕什麽啊?我又不會吃了你,再說了是我沒和你提我和費覺的關系,你道什麽歉啊?你這麽喜歡和別人道歉啊?你當客服的啊?”
倪秋打嗝打得停不下來,他努力咽了兩口口水想壓住竄上來的氣,卻打了個最響亮的嗝出來,倪秋手忙腳亂地準備起了豆苗和雞翼,男人還在笑,絲毫不控制,他不再坐着了,繞着倪秋打轉,張牙舞爪地吓唬他,有理有據地說:“打嗝沒事,吓一吓就好了,你看我啊,诶诶,你看我……哇嗚!!”
倪秋沒看他,又是擇菜又是腌雞翼,把香菇冬菇拿出來清洗,忙得團團轉,過了會兒,他的打嗝自然而然便好了。男人一拍他,說:“你別和費覺說你見過我啊。”
倪秋點頭,開了竈熱油鍋,溫溫地說:“小心油鍋,你還是坐回去吧。”
男人挨着他站着,抱起了胳膊,拱了下他:“你也不問問我幹嗎要你瞞着費覺?你不怕我打着他的招牌來占你們便宜啊?”
倪秋看他,沒回話,男人也看着他:“你們這裏是費覺罩啊?”
倪秋一歪腦袋:“嗯……怎麽說呢……”
男人咋咋嘴,走開了:“和你說話太費勁了,吞吞吐吐的,你還不如打嗝呢。“他學着倪秋打了兩個嗝,倪秋拍拍圍裙上弄到的醬汁,也不反駁,不辯解。男人就此安靜了下來,倪秋對着爐竈炒菜,熬粥,偶爾一回頭,把菜放上料理臺就看到男人支着條胳膊不是在打哈欠就是拿筷子敲鍋,眼皮耷拉着,百無聊賴,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
男人要的菜全都做好了,倪秋拍了下腦門,問他:“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忘了問你是要在這裏吃還是打包……”
他的手指絞着圍裙,整個人都在左右搖擺,不敢看男人,男人并沒回話,倪秋喘了口氣,嗫嚅着說:“抱歉……”
只見男人一只手伸過來,抓了個雞翼,倪秋謹慎地擡起眼睛,男人吃着雞翼,還伸長胳膊過來拍他:“你做菜不賴啊,客服。”
倪秋還是很拘謹:“那你是要打包還是外帶?”
男人正要說話,眉毛忽然一動,舔了舔手指,戴上兜帽就從後門溜了出,倪秋對着那滿桌的菜傻眼了,過了會兒,茂老板從前面進了廚房,看到桌上四個熱菜和倪秋幹瞪眼。倪秋一吓,結巴和打嗝一塊兒上來了。
“茂……茂茂老板……這是咯,咯……是費……費覺……”
茂老板聽到費覺的名字,道:“他點的?人還沒到你就做上了,涼了怎麽辦!”
倪秋指指後門:“我……打包一下……人……”
“人在外面等?那你趕緊的!”
倪秋半掩住嘴巴抓了三個外賣盒一只外賣碗,把菜收拾進去,抱着外賣袋就跑了出去。
下午停了片刻的雨又下了起來,倪秋跑到門外找了一圈,又找了半條街,愣是沒見到先前那個男人,他瞅着懷裏的熱菜熱粥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有人一把把他拽進了路邊的巷子。
“你幹嗎?怕我吃白食,出來要錢的?”說話的是那個自稱費覺朋友的男人,他個子比倪秋高,身材也比他壯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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