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第二天,費覺一大早就被周游叫起來,軟磨硬泡說要吃早飯,道:“那天宵夜那碗粥不錯,走走走別睡了。”

費覺還沒睡夠,坐起來了又躺下,翻個身抱住枕頭,懶懶道:“茂記晚上才開,樓下出門左拐有粥鋪,你要吃自己去吃,路上小心被蛇七捅死……”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廚子,去他家讓他煮一鍋粥總行吧?”

“你有病吧。”費覺閉着眼睛,把枕頭抱得更緊,“沒事跑別人家裏幹什麽?廚房有米,想吃又不想死的就自己做。”

他話音才落,便感覺身側一暖,有只熱乎乎的手伸進了他的被窩裏,還摸到了他的睡衣,費覺起了身雞皮疙瘩,又聽到周游拿腔拿調地和他說:“你火氣這麽旺,我給你瀉瀉火得了,友情外援啊,不收你錢。”

費覺當下驚醒,從床上彈起來,一掀被子裹住周游,對準他的臉連揍三拳,這還不算完,費覺搖搖晃晃站在地板上,四下搜尋,嘴裏一邊罵着:“洩你媽的火!”一邊抓起掉在地上的枕頭往周游身上砸。這一通打完,周游從被單下探出雙眼睛,扯着被子說:“醒了啊?該餓了吧?沒力氣了吧?該想吃點東西了吧?”

“吃個屁!”費覺踹他,周游打了個卷翻身起來,拍拍衣服,無奈道:“差不多就行了啊,你這幾下小貓撓癢似的,不逗你了,你快換身衣服,我快餓死了。”

費覺怒氣未消,斥道:“餓死你最好!餓死你,我馬上把你分屍用高壓鍋煮個透爛!”

周游一瞥床頭櫃,拿起了座機電話,說:“怕了你了,我看你真要怒火攻心***翹辮子了,我這就打電話給莫正楠,這才七點,他飛機還沒飛呢,我讓他回來給你……”

費覺一蹦三尺高,拔了電話線掐着周游的脖子把他拖到了卧室外面,他渾身往外冒汗,上氣不接下氣,嘴裏就沒一句幹淨的詞,周游倒安靜了下來,不開他玩笑了,費覺把他摁在沙發上,周游好整以暇,全然不把費覺這點怒氣放在眼裏,說起了風涼話:“說到底,我要是被蛇七捅死了,那也是你的損失,你說,你要再去哪裏找我這樣一個願意陪你搞這種自殺式襲擊的人?”

費覺抽着涼氣,磨完牙齒,攥緊拳頭,最終還是拿周游沒轍,一個電話打給紅蝦,道:“去把倪秋給我接過來!買點菜!哪裏??明爺家!!”

周游打開電視,周游推了下費覺的腿,要求說:“你讓紅蝦把ps4給我拿過來,我一盤游戲還沒打完,拿兩個手柄啊,路上再去買兩個,四個人打也行。”

費覺頭一低,盯着周游,恨不得兩顆眼珠都彈出去把他打穿:“你給我閉嘴!!“周游撇嘴攤手,翹着腿看起了《動物世界》:“要是不順路就算了,還是吃飯比較要緊,真要餓死了。”

紀錄片裏一群羚羊穿過湍急的河流,一只幼崽掉隊了,獨身在淺灘上徘徊。

費覺把手撐在腰後,做了幾個深呼吸,又提起手機,和電話那頭的紅蝦說:“你把他的游戲機拿過來吧。”

費覺挂下電話,周游擡起頭問他:“那個廚子叫倪秋啊?泥巴的泥,蚯蚓的蚯吧?”他噗嗤笑出聲,費覺撈到個抱枕就抽他的臉,周游抱住了那只抱枕,努努下巴:“我看他确實有些像蚯蚓,整天泥地裏打滾。”

費覺怔住,思索片刻,鼻孔裏噴出兩聲粗氣,揪住了周游的衣領,手上用力,然而卻沒法提起周游分毫,費覺努力穩住聲線,手指一陣陣地抽搐,一字一詞說:“你要是嫌命長也給我等到殺了康博士再嫌!27號八點之前,你哪裏都別想去,你就給我待在這裏!哪裏都別想去!你聽到了沒有?!”

周游舉起雙手,笑容消褪,忽而滿目誠懇,費覺手上稍松開了些,周游遂合十雙手,低聲下氣地問他:“那我能見一見我的律師嗎?”

費覺抖了三抖,氣得牙癢癢,扭過頭不再看周游,周游在他身後爆發出串大笑,還問:“費sir,要不要拿副手铐把我铐上啊?你抓我進來,我的罪名是什麽?做人啊,最緊要就是有火撒出來,不然對肝不好,我是幫你養肝!是為你好啊!唉!你孤兒院長大,別人對你好,你都不敢領啊!可悲啊!!”

費覺充耳不聞,連罵都懶得罵了,找來雙拖鞋穿上,把大門反鎖了,鑰匙貼身收好,走去浴室洗漱。

電視機的音量很高,那只年幼的羚羊并沒有找到出路,也沒有同班渡返來搭救它。

一只獅子在不遠處虎視眈眈。

費覺往牙刷上擠牙膏,他看看牙刷,又看看刷牙杯,兩樣東西都很新,杯子底部的标簽紙都還沒撕掉,費覺端起杯子擰着脖子一看,不禁皺起眉。

一只玻璃杯兩百多,被莫正楠放在浴室用來刷牙。

費覺倒空了杯裏的水,把杯子放到了鏡子後面的藥櫃裏。他放下馬桶蓋,只那個牙刷坐在上面刷牙。牙刷是電動牙刷,刷毛震動牙齒,嗡嗡地響,一刻不停。

獅子發起了進攻,羚羊機敏地躲避,在草原上上演追逐戰。

費覺一陣反胃,把牙刷扔進了垃圾桶裏,鑽進淋浴間,打開花灑洗臉。他捧起抔清水漱口,用手指清理牙齒,他的頭發很快就被淋濕了,費覺順手抓起瓶洗發水,一打開瓶蓋就又丢開。清新的西柚味刺激着他的呼吸,甚至他的五髒六腑,他想吐,頭一低,扶着牆壁幹嘔,他什麽都沒吐出來,胃更難受,肺和心髒都受影響,他艱難地呼吸,靠在牆上,心跳得飛快。

費覺關了水,罵罵咧咧地走出去拿毛巾擦臉,柔軟的毛巾一碰到他的臉,他像是被針紮到,松開了毛巾摸到自己換下的睡衣擦眼睛。待他睜開眼睛,看到手裏捧着的睡衣,費覺氣不打一處來,抱起睡衣睡褲,連同拖鞋和內褲都扔去和那支電動牙刷陪葬。

有人扔了他用了一個月的浴巾,買來三年的褲子,穿過五年的t恤,陪了他十年的鞋子,妄圖用這些新東西取而代之。這個人居心叵測,在他身邊設下重重陷阱,香草籽味道的洗手液,西柚味的沐浴露和洗發水,連洗衣粉都換成別的牌子,他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得寸進尺幹預他的生活,反反複複告白心跡,就想從某某的兒子成為一個有名有姓的某某某。

費覺啐了口,光着身子走到客廳找到手機,打電話給紅蝦讓他路上給他買身衣服買雙鞋過來。

周游捂住了眼睛,在邊上高呼:“電視裏演《動物世界》,你也要找我演《動物世界》啊?我要是和你能看對眼,早幾年不就……”

“早你媽,你也不照照鏡子!閃開。”費覺打完電話一屁股坐下,看到茶幾上有煙有煙灰缸有打火機,抱住煙灰缸點了煙,吞雲吐霧。

周游趕緊換臺,疊聲說:“不看了不看了,不看《動物世界》了,我們看……”

“我是和你兒子結婚,不是和你結婚!你不想你兒子娶老婆你就直說啊,又不是我求着跪着要嫁到你們李家的。”

“哈哈哈,你不是實力影帝嗎,怎麽還這麽有偶像包袱,哇……你看對面來了一個,快點問他借個手機,快點快點,我們要被藍隊追上了!”

“昨日在俗稱三角區的敘利亞邊境發生的一起爆炸案造成十死一傷,死難者中有五名幼童。”

費覺說:“還是看《動物世界》算了。”

落單的幼羚羊被獅子拖進了泥潭,咬開了喉嚨。

周游喊了費覺一聲,示意他看他的右手。費覺低下頭,他右手上的繃帶濕透了,正在往地上滴水。費覺走去廚房,打開冰箱頂上的櫃子,裏頭有成打的垃圾袋,洗潔精,補充裝的洗手液,一堆毛巾還有抹桌子的清潔液。費覺又打開邊上的櫃子,他看到一盒香薰蠟燭,味道聞上去像西柚。他把所有櫃子都打開來了,廚房裏儲備齊全,既有寬面條,也有意大利面,食用油都有好幾種,什麽初榨橄榄油,有機核桃油,花生油。還有些裝在玻璃罐頭裏的堅果,未開封的果醬,榛果醬,成套的瓷碗碟,銀燭臺,銀勺子。

所有東西都被費覺拿了出來,他整個人幾乎都鑽進了流理臺下的櫥子裏。

“你幹嗎呢?”周游問他。

費覺跪在地上,從櫃子裏往外看:“找急救箱。”

“找?”

“不知道被放到哪裏去了。”費覺說,轉頭繼續摸索,“之前一直在廚房裏。”費覺想了會兒,鑽了出來,和周游道:“你把我手機拿過來。”

周游很快拿着他的手機回來,費覺道:“你打個電話給莫正楠。”

周游擠着眼睛看他,費覺坐在地上,還道:“問他急救箱在哪裏。”

周游搖搖頭,幫他撥了號,把手機遞過去。費覺不肯拿,電話卻已經通了,莫正楠的聲音在兩人中間響了起來。

“我已經出海關了。”莫正楠說,“不然我們視訊吧??”

周游聞言,像是揣了個手雷,立馬把手機扔給了費覺,扭頭跑開。費覺看着掉在腿上的手機,撐着膝蓋問說:“你把急救箱放哪裏了?”

“你怎麽了??”莫正楠聲音慌亂,“你受傷了?哪裏受傷了?紅蝦呢?讓他送你去醫院啊,還是我幫你找救護車,你等一等,我……”

周游這會兒又飄了回來,聽了莫正楠這番話,和費覺打手勢,比拇指。

費覺豎起中指,拿起了手機放到耳邊,把地上的瓶瓶罐罐歸到一處,說:“我要換繃帶,你放哪裏了?”

“放浴室了,洗臉臺下面。”莫正楠長籲短嘆,頗有微詞,“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你放那裏幹什麽?放廚房不好嗎?放原來的位置不行嗎?”費覺一時上火,爬起身往浴室走,不悅道。

莫正楠回道:“那我也不會接到這通電話……”

費覺走進了浴室,對尾随而來的周游彈了彈眼睛,周游攤開手,做了個餓狼撲食的動作,費覺砰地關上門,從洗臉臺下面找到了個紅色的急救藥箱。他挂斷電話,把手機放在洗臉盆裏,打開了急救箱。他的手機在洗臉盆裏震動,費覺嫌煩,調成了靜音。家裏的電話又鈴聲大作,周游拿着免提過來敲門,和費覺說:“太子爺電話。”

費覺踢門,周游在外頭有模有樣地說:“哦,太子爺啊,費覺在發脾氣。”

“不知道啊,昨晚就亂發脾氣,還和我打架,對啊!我就說他幼稚!這麽大把歲數了還整天只知道打打殺殺,安定不下來,對對對,他的手沒事,就是弄到了水,去醫院?不行吧?他沒穿衣服。啊?我不知道……”周游又敲門,問費覺,“太子爺問你幹嗎不穿衣服,衣櫃裏那麽多衣服,總有一件你看得上吧?”

費覺說:“不是我的。”

周游說:“太子爺,費覺說衣服不是他的。”

費覺看着浴室的門,周游又傳話給他:“太子爺說是他買來給你的。”

“不是我的東西。”費覺說。

“太子爺,費覺說,不是他的東西。”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周游都沒再說話,費覺熬了會兒,一踹門板,問道:“他說什麽了?”

周游道:“太子爺,費覺憋不住,問你說什麽了。”

費覺腦袋一熱,沖出去剪了電話線,拔掉手機裏的電話卡,找來個紙箱,把手機,座機,免提全都收集起來蓋上蓋子,鎖進書房書櫃,把鑰匙扔進了抽水馬桶,排進下水道。

周游跟着他進進出出,一刻不停地和他彙報莫正楠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

“他讓我和你說,他不是故意先斬後奏,他回美國辦完事情就回來了,一定回來,讓你別生他的氣……噗……”周游沒憋住,笑聲漏了出來,費覺推開他:”別擋路!”

周游抹抹眼角,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還有啊,費覺,他還說,他……哈哈……他說……”

“你笑夠沒有?”費覺拿煙抽,眉毛一上一下地看周游,周游眨巴眨巴眼睛,道:“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死心眼啊,一根筋。”

費覺打了個噴嚏,搓搓胳膊,看着地上的瓷磚。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啊老費。”周游張開雙臂坐在沙發上,仰着脖子道,“別人對你好,有什麽好回避的,你管他是誰。”

周游眼角斜低,眼神冷漠:“你一個廢人,還挑三揀四,混黑社會還混出了道德感,還混成了理想主義了。”

費覺噴出口煙,蔑然道:“道德感,理想主義這幾個字,你會寫嗎?你識嗎?”

周游笑了,玄關處傳來了門鈴聲,周游跳起來:“我的外賣到了!”

他跑到門邊,瞄着貓眼看了陣,和費覺打個手勢,費覺點了點頭,周游打開門,一手一個,把門外的倪秋和紅蝦拉進了屋。

倪秋一眼就看到光着屁股,濕着身子的費覺。

“唉,我快餓死了,走走走,他有什麽好看的。”

他還看到了那天那個自稱費覺朋友,多給了他很多錢的男人。他熟撚地攬過倪秋的肩膀,推着他進了廚房。

費覺和倪秋說道:“倪秋,麻煩你煮點粥吧,實在不好意思了,不耽誤你吧?”

“啊,沒事,沒事。”倪秋擺了擺手,把提着的一袋子菜在廚房放下,又看了眼費覺,紅蝦把帶來的衣服鞋子拿給了他,費覺在穿衣服,紅蝦壓着聲音和他講話。倪秋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內容,只能看到費覺聽一會兒,點一下頭,偶爾抽一抽煙。

“小泥鳅!嘿!這兒呢!這兒呢!”費覺的朋友很是熱情,在倪秋面前不斷打響指,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倪秋恍然想起了什麽,着急從口袋裏掏東西,皺巴巴的紙鈔和硬幣掉了一地。倪秋撿起錢,數了百來塊出來遞給男人,說:“你上次給多的錢。”

男人一低頭,倪秋跟着低下頭,地上的錢已經都被他撿起來了,他又看了看男人,男人還垂着眼睛,倪秋這才意識到男人在看他的腳。

他沒穿襪子,沒穿拖鞋,光腳踩在地上,腳背上有髒污,腳後還跟着串髒腳印。倪秋聳起肩膀,把錢塞給男人,立馬彎下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地,忙不疊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

他轉過身沿着他一路走來的痕跡膝行回去,看到泥印子就使勁擦,人到了廚房和客廳的交界處,忽地感覺腳底一暖,倪秋扭頭望出去,原來是男人半蹲下來,手裏拿着塊白毛巾貼在了他的腳底。

毛巾是濕的,蘸飽了溫水。

男人咧嘴笑:“你這治标不治本啊,你先把腳擦幹淨吧。”

他手上一抹,白毛巾瞬間就髒了,倪秋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火急火燎地說:“我來洗吧,弄髒了你的毛巾,對不起……”

“唉!!”男人聲音一高,不快道,“你別道歉了行不行?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他橫眉豎眼地朝客廳吼,“費覺!!這個廚子除了對不起還會不會說別的?你是不是整天欺負他,搞得這人到了你這裏就只會道歉?”

倪秋聽了更着急,手足無措,搖頭晃腦,身子一上一下地在費覺和男人之間來來回回地看,他道:“不是,他沒有欺負我……你別說了,不是……不是這樣的,我我我……”

倪秋急得打了個響亮的嗝,這一聲竄出來,屋裏所有人都朝他看了過來。倪秋抓耳撓腮,一咬牙,奪過男人手裏的毛巾把腳底抹了個幹淨,起身說:“我做做……做飯……!”

他又是打嗝又是結巴,男人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費覺走進了廚房,一句話都沒說就打了男人一下。男人被打了也不生氣,擡頭看費覺,肩膀一縮一縮地笑。費覺惡聲惡氣地:“你有完沒完?剛才誰說餓的,做飯的人來了,你又在這裏礙手礙腳。”他轉而安慰倪秋:“你別理他,這個人有病,腦子有病,不正常,不然我也不會不讓他出去吃早飯了,他見了陌生人就發瘋,我們都叫他瘋狗。”

男人道:“你少造謠啊,癫狗是你的綽號,別按在我身上,小泥鳅,你好啊,我姓……”他扯扯倪秋的褲腿,這自我介紹做到一半,被費覺踹開,費覺接道:“姓馮。”

“姓周。”男人道,“單名一個游,周游世界的周游。”

費覺深吸了一口煙,周游笑了,潦草地用手掠過地板,說:“我哪裏礙手礙腳了,我給你打掃衛生啊。”

倪秋要扶他起來,說:“我來吧,我來好了,你們都去客廳吧。”

費覺問他:“從家裏過來的?”

“嗯……要上樓的時候遇到紅蝦,他說你找我,想喝粥。”倪秋在水槽裏淘米,說。

“是這個人。”費覺指指地上,周游還蹲坐在地上,他伸手碰到了倪秋的腳踝,手裏的毛巾覆在了倪秋的腳背上。倪秋一顫,往費覺身邊倚。費覺說:“不用理他,就當給他點事情做。”

倪秋怯怯地,不敢動,渾身僵硬。費覺說:“就是他死皮賴臉要喝粥,吃炸兩,還非要去茂記。”

他的聲音溫和,輕拍了下倪秋,倪秋幹吞了口唾沫,道:“粥現煮,可能沒有茂記口感好。”

他的腳跟着了地,人卻還歪着,他看着水槽裏的菜和排骨,周游已經握住了他的腳踝,他有一雙大手,手裏有層粗糙的繭子,擦拭的力道适中,柔軟的毛巾和他粗糙的掌心交替拂過倪秋的腳背。

周游道:“哦,那做別的吧,我快餓死了,你看這裏什麽都有,哇噻,意大利面都有,異國情調哦,有的吃就行了,這個廢人連煎個蛋都不行。”

費覺說:“你吃菜葉樹皮,發馊的剩飯不照樣長成這樣?”他把煙扔進水槽,開了水龍頭澆滅了香煙,看着周游,“游戲機給你帶過來了,你打不打?”

周游托腮問他:“你家有沒有麻将?”他把髒毛巾扔進了垃圾桶。

費覺撐着桌子,和男人對視着,男人嬉皮笑臉,費覺也笑,嘴角牽動臉皮,陰恻恻地說:“紅蝦,買副麻将牌上來。”

紅蝦探出半個身子:“覺哥,叫我?”

周游道:“诶,別這麽費事啊,打個電話給太子爺,問問他麻将牌放哪裏不就好了,你姓費就這麽浪費錢啊?”

費覺雙眼一眯,不知在動什麽腦筋,還應了聲,人往外走,和紅蝦道:“買副麻将上來。”

紅蝦點了點頭,拿起車鑰匙走了出去。

周游站了起來,他沖着費覺的背影亂打手勢,還和倪秋擠眉弄眼,倪秋沒看懂,問了句:“什麽?”

費覺這時走進了一間房間。

周游笑着說:“我說他更年期。”

費覺甩上了房門。

倪秋疑惑道:“不會吧,男人也會更年期?費覺和我差不多大啊……也沒到那個年紀吧。”

“你們同年啊?”

“嗯。”倪秋道,“我下面條吧,快一些。”

周游說:“粥也煮吧,晚上可以吃。”

倪秋看了圈,說:“嗯,用電飯鍋煮吧,你們想吃的時候再吃。”

他從壘在地上的一堆食材裏挑了包面條出來,又從冰箱裏拿了打雞蛋,三顆西紅柿,一盒肉片,一顆青椒。他洗菜煮面,周游就抱着胳膊在邊上和他閑聊。

“你經常來費覺這裏?”

“沒有,第一次來。”

“巧了,我也是第一次。”他問倪秋:“你會打麻将吧?”

“我十點要去上班。”倪秋說,半掩住嘴打了個哈欠。

“你們粥鋪幾點打烊?”

“今天嗎?早上五點。”

“五點收工,十點又要去上工,你媽欠了多少高利貸?”周游道。

倪秋切菜的手勢在空中停了片刻,含着下巴說:“你吃不吃辣?”

他轉移話題,周游也不再追問,就問他:“你怎麽認識費覺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孤兒院?你有媽吧?哦,是後媽啊。”

倪秋搖了搖頭,周游呵笑了聲,若有所思地說:“也只有你這樣的能和費覺做這麽多年朋友啦。”

“嗯?”倪秋不解。

周游掰着手指細數起了費覺的罪狀:“他這個人,一,脾氣差,從前仗着能打,看誰不順眼就動手,後來成了廢人,看誰不順眼還是要動手,損人不利己,動怒傷肝嘛。二,不懂變通,現在都什麽年代了,二十一世紀啦,錄像廳去多了就以為還活在八十年代,有時候更誇張,覺得自己在混江湖,拜托他啊,黑社會黑社會,是社會嘛,哪裏來的江湖。三呢……品味很差。”

“品味?”倪秋用筷子攪着面條,看向周游。

周游嘴巴大張,自己頭上一陣比劃,誇張地說:“你看他那頭頭發!紅色,藍色,粉紅色,綠色,紫色,什麽都染,發廊小弟都沒有他勤奮,最近這個顏色更是可怕。”

倪秋笑了出來,周游繼續掰扯:“四呢……”

他想了想,摸着下巴說不上來了,倪秋道:“四呢,他……”歪着腦袋,“我也說不好……他讨厭的事情其實都很讨人厭,還有他對人很好,其實,他很溫柔。”

“溫柔??”周游大聲說,“我們說的是一個人嗎?”

“不是在說費覺嗎?”倪秋道,“難道在說紅蝦……”

“反正我是沒領教過他的溫柔,可能我們八字犯沖,一言不和就動手。”

倪秋笑着把面條撈起來,沒說話。

“你笑什麽?”周游看着他。

倪秋也看他,熱氣袅袅,他們像隔着一塊毛玻璃在說話。這塊玻璃是熱的,一伸手就能破開。

“每個人相處的方式不一樣,有些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能做朋友,有些人每次遇到都發脾氣,但是也能做朋友,你們的關系其實很好吧?”

“好個屁。”周游端起一碗鋪了層青椒肉絲的面條往餐桌邊走去。倪秋拿筷子,他說:“可能你們很像吧……”

周游站着看他:“你的意思是他自己和自己生氣,舍不得打自己就打我?那他病得不輕。”

他一轉頭,喊道:“費覺!吃面了!”

過了陣,費覺才從房間裏出來,正巧紅蝦也回來了,四個人坐在餐廳吃面條。

周游吃得快,半碗下肚,對倪秋道:“你今天請假吧,一起打麻将啊。”

費覺說:“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閑人一個,別人有正經事做。”

紅蝦這時舉起手:“麻将不用預我了。”

周游一挑眉:“你有約?”

紅蝦道:“我等下去花灣看我奶奶,周末肯定堵車,到那裏都要十一點。”他一抹嘴,捧起面碗咕嘟咕嘟喝面湯,說:“我還約了人看電影,女的。”

周游被面條嗆到,費覺愣住,倪秋看看他們,小聲說:“麻将……兩個人也可以打的。”

費覺瞥着周游,對倪秋道:“我幫你請假吧,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倪秋還在為難,紅蝦道:“是去王哥那裏吧?他的號碼我有。”

說着,他給王哥打了個電話,幫倪秋請了一天假就走了。

周末的交通狀況不幸被紅蝦言中,出城進城都大排長龍,他到花灣已經十一點半。小敏在療養院大廳等他,她今天穿了身便裝,連衣裙配高跟鞋,胳膊上挽着個精巧的小皮包,看到紅蝦,興高采烈地同他揮手,迎上來說:“路上堵車了吧?我還以為你十二點都到不了,沒想到這麽早。”

紅蝦撓臉頰:“不好意思,說好十一點的。”

小敏笑着,轉了半個圈,人面向了療養院裏,雙手背在身後,說:“沒事啊,去看你奶奶先吧。”

“你想看哪部電影,我現在買票吧。”

“你想看哪一部?”小敏走在紅蝦的前面,翹起一根小指勾着皮包,那皮包貼着她的裙擺在她身後搖來擺去。

紅蝦往四周掃視,周末的療養院頗具人氣,不少大人帶着孩子提着營養品或水果來探親,走廊上護士,醫生頻繁地進出病房,窗外的花園裏,陽光燦爛,年輕人陪伴老人,有人在笑,有人悶頭不語,擺弄手機,有人仰着脖子打瞌睡,膝上的毛毯滑在草地上。

“《千裏追兇》還是《愛情假面》呢?我是無所謂啦,警匪片,愛情電影都可以……”小敏的聲音穩穩地從紅蝦前方傳來,她說什麽,紅蝦都應聲,進了電梯,小敏和他并排站着了,她撩起一側的頭發束到耳後,問紅蝦:“你覺得呢?”

她染了頭發,燙了卷,她的頭發聞上去像烘焙過的玉米片零食。

紅蝦把手機上的購票軟件調了出來,遞給小敏:“你選吧。”

小敏起初沒接,受寵若驚地,眼睛直打轉,紅蝦又把手機往前遞了遞。小敏抿起了嘴唇,微低下頭,皮包滑到了她的手腕上。她輕聲說:“那還是看《愛情假面》吧……”

“嗯。”

電梯在三樓停了下,紅蝦往外望了眼,那地磚潔白,光線通透,這條走道幾乎白得刺眼。

“愛情電影……你看的吧?”

“嗯。”

“希望你不要覺得太無聊哦。”小敏說,舒了口氣,“我看過預告片啦,應該還不錯的。”

“是嗎?”紅蝦斜着眼睛看外頭,電梯門合上又開啓,有人進來,有人出去,有人的視線與他的視線産生一瞬的交彙,有時他們露出客氣地微笑,有時他們只是保持漠然。一個又一個陌生人擦着紅蝦的肩膀經過又離開。紅蝦暗暗在褲縫上擦了擦手。他的手心裏滲出了手汗。

“這兩個位置你看怎麽樣?”紅蝦和小敏走出電梯時,小敏問他,“剛才電梯裏信號不太好,還可以吧?”

“嗯,你選就好了。”紅蝦說。他把手插在口袋裏往前走,他步子大,一下就把小敏落在了身後,到了他奶奶的病房前,紅蝦一回頭,小敏笑着追上來:“你手機還在我這裏呢。”

紅蝦摸了把自己的光頭,笑了。

“位置選好了哦。”

紅蝦點頭,小敏看着他,沒說話,紅蝦摸摸臉又抓抓脖子:“我臉上有東西?”

小敏忍俊不禁地搖晃手機:“你的手機啊,你不要啦?”

紅蝦幹笑了兩聲,收起手機,和小敏道:“我去抽根煙,你先進去吧。”

“啊……哦,好的,那我……”

不等小敏說完,紅蝦轉身便走開,他去了底樓的花園找了個背光的角落點煙,不少煙民都在那裏圍着個丢煙頭的垃圾桶抽煙。紅蝦抽了一根又一根,煙民們來來去去,後來只剩下紅蝦和一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湊作一團。那年輕人掀了掀鴨舌帽,往垃圾桶裏抖煙灰,把煙盒放在了垃圾桶邊沿上。紅蝦從口袋裏摸出個usb,擱在年輕人的煙盒上,他往花園張望,說:“上次和你說的賬本。”

他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那年輕人,年輕人已經迅速收起了煙盒和usb,一只手揣進上衣的口袋。

年輕人說:“你和我打聽的那個案子,男方父母要起訴,告她防衛過當。”他吐出個滾圓的煙圈,躬身站着,問道:“你和那個女人什麽關系?”

紅蝦掏了掏耳朵,他們近旁裏有個男孩兒在追趕一只紅氣球,一個女人跟在他身後,焦急地呼喊:“跑慢點啊,跑慢點,等下再給你買啊。”

紅蝦說:“都打聽過了,沒有哪個廠接了大筆融金的買賣。”

追氣球的男孩兒停在了一棵樹下,女人也跟着停下了,她給男孩兒擦汗,拽緊了他的手。他們雙雙仰起頭看向高處。紅氣球飛到了大樹繁茂的枝桠間,它被那些綠葉那些枝條卡住了。

男孩兒抽出手,一蹦一跳地想去抓氣球垂下來的細線。

“別啦,等下讓爸爸再給你買一個。”女人說,她扭過頭,往紅蝦和年輕男人這裏看了過來,皺着眉揮手,喊了聲:“阿瀾!”

紅蝦把煙頭扔進垃圾桶,嘆道:“方sir,下次能不能不要安排在這裏見面?”

年輕人拍拍身上的煙味,吃了顆口香糖,響應女人的呼喚:“來了!”

他小跑過去,一把抱起了仰望氣球的男孩兒,大笑着将他舉得很高,在花園裏奔跑:“坐飛機咯,坐飛機咯!”

女人嘟嘟囔囔地跟在他們身後:“慢點啦,慢點!小心別摔着!”

“再高一點!再高一點!”男孩兒笑得很開心,他不再關心那只氣球了,他坐着他的“飛機”飛去了別的地方。他們一家人去到了一個中年男子身邊,那中年男子目光呆滞,歪斜地靠在輪椅裏,嘴巴微張,風吹亂他的頭發,他身邊一個在打毛線的婦人拿出一定毛線帽子給他戴上,推着他走開了。

紅蝦走去了那棵大樹下,他仰着脖子認真搜尋,迎着光時他什麽都看不清,逆着光時他只能看到一小團紅色被或濃或淺的綠色擠壓着。他往高處蹦了幾下,伸出手在空中打撈,他像那個男孩兒一樣,什麽都沒能抓到。紅蝦在樹蝦轉了兩圈,又試了五六次,還是一無所獲。他拍拍屁股,走開了。

他和小敏并沒有在病房裏久留,他奶奶一直在睡覺,睡得很寧靜。他們給花瓶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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