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費覺不緊不慢地走在一條排水溝裏,他踩水,也踩那些透明的塑料袋,打了個結的安全套,皺巴巴的糖果紙。他問倪秋:“你晚一些去茂記,沒關系吧?”
倪秋沿着人行道走,呢喃着說:“沒想到我一覺睡到九點……”他滿懷歉意,“害得你們麻将都沒打成。”
“沒事啊,抽鬼牌也很能打發時間,後來我也睡着了。”費覺說。排水溝變深了,他一腳下去,踏到了污水下面,費覺跳上人行道,擡起腳抖腿。倪秋看到了,彎下腰給他擦鞋子,費覺跟着蹲下,他和倪秋都用衣袖擦他的鞋,兩雙手撞到一起,費覺先笑了出來,倪秋腦袋一歪,看着費覺亦發笑。
費覺一手托腮,笑着看倪秋:“見到周游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倪秋點頭,縮回手,拉長了衣袖遮住手背,手指也蜷進了袖子裏,他問費覺:“要不要打包些宵夜回去?他好像很喜歡吃店裏的炸兩……”
“那小子……”費覺一嘆氣,站起來,抖索褲腿,說,“他身上有人命債,被我抓回來當苦力。”
倪秋默默聽着。費覺道:“蛇七有個幹弟弟,不知道什麽毛病,喜歡往外吐口水。”
他想了陣才接着說:“換成是我也打他,惡不惡心,他要是還在也是敗壞黑社會門面,人人都以為古惑仔都像他這麽沒素質沒教養,真是有人生,沒人教,嘴巴漏洞就堵上啊,開摩托車也拜托他戴一戴頭盔啊。”
抱怨完,費覺點煙,一拍倪秋,指着前方說:“再耽誤你一點時間啊。”
倪秋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出去,忽然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一聳眉毛,說:“走啊。”
“走啊。”費覺也聳眉毛,笑逐顏開,和倪秋加快了步伐往樓宇間的一條羊腸小巷走去。走近巷子時,費覺仰頭看了一大圈,高聳的居民樓直入雲腹,有飛機從低空掠過,信號燈宛如星火,至于月亮,他找不到。
或許它躲在建築的背後,或許它貪戀某朵雲的懷抱,不願離開。
費覺說:“你說這裏啊,這麽多年。”
“這麽多年過去了。
“這裏啊。
“你看這裏。”
他斷了許多次,重複了許多遍相似的話,終于補上結語。
“一點都沒變。”
“都說北極星最好認,可是我從來沒見過,月亮也是,經常失蹤,爬到最高最高的天臺,離得最近的是飛機。”
倪秋說:“這裏很難有什麽變化吧。”
費覺說:“十年之後說不定會蓋百貨商場。”
倪秋對此持懷疑的态度:“很難吧,附近……不像有人會去逛百貨商場的樣子。”
“殡儀館都能分出去一半建寫字樓,還被當成風水寶地,裏面的業務員各個混得風生水起。”費覺輕笑,“找個風水先生作一作法,說不定人氣旺到要排隊入場。”
“百貨商場也要排隊那也太誇張了吧。”
“賺錢不就是為了花錢嗎?”費覺吸了口煙,笑着咬嘴唇,“錢又帶不走。”
“人死之後什麽都帶不走,連自己的去留都要聽別人擺布。”
倪秋說:“那我要當樹的肥料。”
費覺舉高手,青煙升起來,飛到空中,他說:“我要上月球!”
倪秋輕輕笑,手放在身後,步伐輕快:“對啊,你一直想當宇航員。”
“夠酷。”費覺兩眼一眯,“要我選,我就選出生在月球,從出生到死,都不要見到另外一個人類。”
“夠酷。”倪秋說,聲音柔柔的。
費覺吹了聲呼哨,扔掉了香煙,問倪秋:“你說你要是有了一百萬,你想做什麽?”
“一百萬?那我要數多久啊……”倪秋掰起了手指,“全部都是硬幣還是都是一百塊?”
費覺大笑着撥弄倪秋的頭發,勾住他的脖子,捏了兩搓他的黑頭發在手裏拈來拈去:“我一定讓你先去理發店理發!”
倪秋哧哧笑,兩人對着看,對着笑,費覺笑得嘴角發酸才松開了倪秋。
倪秋示意他往前看:“到咯。”
他們來到了一間福利院的門前。福利院招牌邊上還另外挂着兩塊牌子,分別寫着“孤兒院”和“養老院”的字樣,那上面還有圖标,孤兒院的招牌上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養老院的招牌上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看不出男女,也說不清歲數。
一棵黃皮樹從圍牆裏伸出枝幹。
費覺翻牆進去,人騎在牆頭上的時候抓了把黃皮果子下來。他在圍牆裏站穩腳跟後不一會兒,倪秋也翻了進來,費覺扔給他兩顆黃皮,自己拿了一顆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
“好酸。”費覺皺緊了眉頭,沒敢仔細嚼,囫囵咽了下去。
“更潤喉。”倪秋說,他也被酸到,五官全都皺到了一起,活像一朵還沒見到太陽的喇叭花。
費覺哈哈大笑,他在衣服上擦手,說道:“什麽東西都能被你挑出優點來。”
倪秋皺鼻子皺臉的跟着費覺走,他吃完一顆又去吃另一顆,表情更痛苦。費覺在供人玩耍的沙地邊駐足,看着倪秋說:“你也都沒變。”
“嗯?”倪秋似乎還沉浸在和酸黃皮的戰鬥中,沒有聽清,問了費覺一遍,“你說什麽?”
費覺笑着擺手,坐到了一副秋千上。
沙地上不僅又秋千,還有攀登架,螺旋狀的滑梯,還有一架彈簧小馬。
倪秋咽下最後一口黃皮,他靠着秋千站着,左腳撥弄着沙子,問費覺:“那你有了一百萬要做些什麽?”
秋千對于費覺來說太矮了,他不得不将雙腿彎曲,腳尖頂進沙坑,才能前後蕩起秋千。秋千也很老舊了,鏈條上一股鐵鏽氣味。
“你今天話很多啊。”費覺說。他的雙臂勾住了秋千鏈條,小幅度地擺蕩着。
他的雙腳在沙地上反複摩擦,畫出了兩道短而窄的弧線。
倪秋低着頭,偶爾看一看費覺,他沒再說什麽,他用腳堆出了一個小沙丘。
費覺說:“我記得我們以前讨論的是有了一百塊要幹什麽。我說我要每天吃叉燒酥,你說你想買新的鉛筆盒。”
費覺翹起嘴角,望向高處,遠處,樹林後是圍牆,圍牆後是電線杆。他站起來,踩在秋千上:“以前想望得更高,更遠,想知道圍牆後面是什麽,拼命地想知道,還想要吃烤雞,蒸魚,紅燒肉,一頓三個荷包蛋,還想要新衣服,新鞋子,找一個人一起喝汽水,看電影,屏幕黑下來,就握一握他的手。”
他的下巴還高高昂起:“現在呢,我們讨論有了一百萬要做什麽,奇怪,可能是通貨膨脹得太厲害了。
“人真的會變得貪心。”
倪秋握住了綁住秋千的鐵鏈,費覺看他,眼神輕輕地從他臉上飄過,費覺還想再蕩起秋千,那鏈條卻被倪秋握住了,握得很緊,秋千發出了聲尖銳的怪叫。
費覺哈地笑了聲,跳下秋千,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裏拿出個信封遞給倪秋。
“送你一樣東西。”他說。
倪秋沒接,凝視着費覺,四下無聲更無風。
“兩天之後拆吧,有驚喜。”費覺自說自話,把信封塞進倪秋的口袋裏,他伸了個懶腰,轉過身,道,“我替你想想,你有了一百萬,先去理發店,弄個時髦點的發型,我介紹發型師給你啊,然後離開這裏……一個人走,兩個人走,随便你,反正離開這裏吧。”
“費覺。”倪秋從後面追上來,他的聲音發抖,鼻尖泛紅。他把信封還給費覺,費覺不要,他搓搓倪秋的脖子,朝前走:“小泥鳅,走吧!”
倪秋趕上來,他的手不停擦眼睛,他問費覺:“去哪裏呢?”
“你自己決定啊,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想讀書就去讀書,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費覺……”倪秋拉着費覺的衣袖,頭幾乎要低到胸口去了,他在哭。
費覺給他擦臉,倪秋哭得停不下來。他們翻牆出去,走去茂記,誰也沒再說話,只有倪秋的啜泣聲間或地響起。
兩人到了茂記,倪秋躲在一邊吸鼻子,費覺和茂老板打了聲招呼,嘻嘻哈哈閑扯了會兒,茂老板留他吃宵夜,費覺婉拒了。
“下次啊,下次有空再來。”費覺說,從後門出去。
倪秋一擡頭,跑了出去叫住了費覺:“一定要來啊 !”
他用力和費覺揮手:“一定要來!!”
他用他最響亮的聲音喊了出來。
這一整晚倪秋都魂不守舍,下手沒數,菜都做鹹了,挨了茂老板不少罵,後來茂老板把alex叫來頂了倪秋的位置。倪秋過意不去,一直沒走,留在廚房給alex打下手,幫惠姨洗碗,有時還跑去前頭代珠珠的班。alex脾性不改,還是一邊做菜一邊跟着饒舌,聽他的說唱音樂,便攜音響樂聲震天。茂老板憋不住又和他吵架,這回兩人沒動手,只是在廚房互噴唾沫。
惠姨冷眼旁觀,說了句:“哦,好了,今晚那些客吃的都是你們口水,口水白粥,茂記招牌菜,最得意。”
倪秋坐在小板凳上和她一塊兒洗碗,耷拉着腦袋道:“都怪我……”
惠姨哼了聲,遞了塊手巾給他:“擦擦鼻涕啊,你幹嗎,被甩了?”
倪秋一吸鼻子,搖了搖頭。
“哎呀!髒死了!這些客也是倒黴!吃口水不算還要吃鼻涕!“惠姨撈起兩只碗甩幹,直接伸手過來把毛巾往倪秋臉上抹。倪秋捂着毛巾掖了掖眼角,搶了惠姨手上的碗,說:“我來吧,我來吧。”
“無心做事就早點回家啦!”茂老板冷不丁來了句,倪秋蔫蔫地答應,幹活更起勁更賣力,什麽都搶着幹,一直忙到收工,惠姨他們全都走了,他還留下來幫茂老板拖地,整理廚房。
茂老板見狀,分裝了些剩下的排骨給倪秋:“走啦走啦,挨到現在就為了這幾塊排骨啊?”
倪秋抱着裝排骨的外賣碗,和茂老板賠罪:“今天是我沒做好,老板,月底出糧你扣我今天工錢吧。”
茂老板渾身一抖:“廢話!今天退回來的菜啊,錢都算你頭上,走啦,快點回家啦,拜托你去買袋冰敷一敷眼睛啊,明天去王哥那裏報道,下次他見到我又要說我虐待員工,關我屁事啊!”
倪秋張口結舌:“我……我和王哥說過好多次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唉……他……茂老板,對不起對不起。”
“哇!”茂老板推着倪秋出門,一臉震驚:“你別再給我道歉了啊!也別給我磕頭啊!快走快走!”
他講完就關上了後門,倪秋愣在門外,看看外賣碗,那裏頭的排骨還是溫的,隔着衣服暖着他的胃。
“茂老板……“倪秋敲了敲門,“今天真的對不起……”
“別再說對不起啦!我拜托你啦!”茂老板聲音很大,似是生氣了,倪秋立即噤聲,抱緊了裝排骨的塑料碗往家的方向跑去。
天還沒亮,也沒有任何日出将至的征兆,倪秋到了家門口,在門前的老位置坐下。他吃了一小塊排骨,排骨炖得肉酥骨爛,倪秋看着報紙,吃肉吮骨,慢慢地将一塊小排骨全都吃進了肚子。他舔了舔手指,忽地聽到背後一陣叮叮咚咚的響,音符拼拼湊湊,仿佛是在演奏什麽樂曲。
倪秋往身後探去,他這才發現原來房門沒鎖,甚至還留着一道縫,樂聲正是從這道縫隙裏傳出來的。
倪秋仔細聆聽,音樂已經開始重複,他透過門縫往屋裏看。
屋子裏亮着紅色的燈光,但僅僅是一團光,緊密地包裹住一件深棕色的皮草大衣,而這件皮草大衣又包裹住他的母親。
女人岔開雙腿坐在沙發上,她的腳趾頂着一盞發出紅光的落地燈,這圓球狀的落地燈邊上是一只打開的八音盒,裏頭似乎有個穿白裙子的塑料小人在随着音樂轉圈。輕浮暧昧的紅色光芒之下,這個小人在牆壁上投下了踮足舞動的身影。
“倪秋……是你嗎?”
女人的聲音打了倪秋個措手不及,他慌亂地轉過身,抱緊了膝蓋,靠在牆邊,頭埋在了胳膊下面。
“倪秋……”女人呼喚着他,語調異乎尋常的舒緩,“進來啊,進來啊。”
倪秋扶着牆站起來,他有些暈,眼前視線黑了陣,過了會兒就好了,他推門進去。女人輕聲細語:“關門啊。““來,到媽媽這裏來。”女人說。
倪秋朝女人走過去,女人全身上下只穿着那件皮草大衣,搭扣也沒扣,半個乳房袒露在外。她癱坐在沙發上,朝倪秋微微舉起了手臂。
“讓媽媽看看你。”
倪秋來到了女人面前,她的雙手沒法完全舉起來,用胳膊肘撐在沙發墊上半舉着,手指在空中無規律地抖動着。
女人身邊放着一把勺子,一根針管和一根皮繩。
她拉着倪秋坐到她腿上,她抱住了他,撫摸着他的臉蛋,脖子,親吻他的頭頂心,将他摁在自己胸口。
“兒子啊……”她的聲音此時顯露疲态,幹啞着說,“你知道的吧……媽媽愛你,媽媽愛你……”
女人的乳房擠着倪秋的臉,她的雙手不停揉搓倪秋的頭發,她問得是那麽溫柔,又是那麽急迫。她喘着粗氣捧起了倪秋的臉,看着他:“你知道的吧?對不對?對不堆?”
黑色的芭蕾舞娘在牆壁上舞蹈。
女人抽搐着,抽泣着說:“讓媽媽好好看看你,你都長這麽大了,你爸爸見到你,見到你一定吓一跳,哎呀,你和你爸爸好像啊,媽媽這就帶你去加拿大,你爸爸在那裏,加拿大啊……”
女人松開了倪秋,她拉緊自己的皮草大衣,輕撫着這一身華貴的皮毛,呢喃:“那裏好冷,好冷。”
她的頭發是濕的,脖子上都是汗,房間裏沒有開窗,悶熱難耐。倪秋還坐在女人的腿上,他的腳碰到了女人汗濕的小腿。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彎曲起來。
“媽媽愛你……你愛我嗎?”女人仰起頭問他,她興奮地抓住倪秋的雙手:“你也愛一愛我吧?答應媽媽,愛我好嗎?不要離開我……”
倪秋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抱着他,像抱着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小心又溫柔。她哼起了兒歌,緩慢,悠遠,哼着哼着,她依偎在倪秋的懷抱裏睡着了。
倪秋将女人放下,給她墊上枕頭,蓋上毛毯,他把她的湯勺和針管扔去了樓下。回到樓上後,他在塑料軟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覺。他花了些時間才睡着,半夢半醒間他眼前全都是女人那襲皮草大衣,他的手指還記得它的觸感。絲一樣光滑,日光一樣溫暖,母親的懷抱一樣柔軟。
入眠時,他隐約聽到了費覺的聲音。費覺說,他想出生在月球,從生到死,不願再遇到另外一個人類。爾後,他做夢也夢到了費覺,夢到他成了月球上一個冷冰冰的機器人。沒有人愛他,他也沒有愛的能力,他過完了不懂得痛苦的一生。
早上,倪秋被一陣拳打腳踢弄醒。他睜開眼睛就看到女人焦躁的身影,她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翻箱倒櫃。
“東西呢??我的東西呢??”女人一個箭步沖過來質問倪秋。
“我不知道……”倪秋護住腦袋。”叫你亂碰我東西!叫你撒謊!和你爸一個德行!撒謊精!撒謊精!我打不死你!“女人抓起倪秋抽他耳光,倪秋咬緊嘴唇什麽都不說,女人打得累了,丢開他,抓起鑰匙就出了門。倪秋從地上爬起來,去廁所漱口,他嘴裏都是血,舌頭破了,有顆牙齒也很痛。他草草刷了個牙,打開窗戶往樓下張望,樓下的晾衣杆上挂着兩個蕾絲胸罩,窗簾拉得很緊。
倪秋捂住腮幫子,趴在窗口吹了會兒風,把女人的皮草大衣挂了回去,也出門了。
他坐公車去上班,此時已經過了早高峰,公車上很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電視。整點新聞突然插播一條實時案件,電視畫面上呈現的是一段畫質模糊的監控錄像。
“八大案劫匪上演聲東擊西,于今早九點半突襲隆城銀行,劫走三百萬現金,被帶走一名女人質。”
銀行錄像監控顯示一個戴白面色的男人,一手拿槍,身上背包,一手勒住一個女人的脖子從銀行退到了街上。
這個女人的臉并不很清晰,但能看得出來她穿的是一條紅色的裙子,黑色毛衣外套,腳上一雙高跟鞋,她的鼻子上白白的一片,嘴唇鮮紅。
倪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踉跄着,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了電視屏幕前。
“楚俏……”
他不會認錯,被劫持的是住在他樓下的楚俏。
楚俏試着把繞到背後的雙手從扣在她手腕上的繩扣裏掙脫出來,沒能成功,反而因為太過用力想要抽出右手害得她的右胳膊脫臼了。楚俏倒抽涼氣,鼻梁骨上的傷口受到鼻腔裏微小而急促的氣流刺激也開始折磨她。手和鼻骨的抽痛引發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楚俏出了一身汗,她甚至能聞到自己腋下的汗味;她的頭發發麻;嘴唇咬破了;腳背酸脹,小腿肚上的一根神經痙攣,在她皮膚下面突突地跳動。她能清楚地感受到。
楚俏奮力踢開了腳上的高跟鞋,被皮革桎梏的雙腳得以解放,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活動起腳趾,但後備箱裏的空間十分狹小,她沒法完全伸直她的腿。楚俏仰起下巴深吸了兩口氣,這又黑又窄的密閉空間裏,氧氣已經十分稀薄,汽車一個急剎車,楚俏的腦袋撞在了車後蓋上,嗆鼻的汽油味襲來,呼吸變得更加困難。楚俏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她嘴裏滿是血腥氣,繼剛才咬破舌頭後,她的牙齒尖又磕破了自己的舌頭。她使勁咽下了嘴裏的血水,又伸出舌頭舔嘴唇,她口幹得厲害,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隆隆的引擎聲,偶爾能聽到一些鳴笛和剎車皮急速摩擦過地面的聲音。汽車約莫是駛入了一片停車場,方向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向左,楚俏完全被離心力擺布,在後備箱裏撞來撞去,頭暈得厲害,胃裏湧上了酸水。她強忍住了嘔吐的沖動,默默對自己說:不能吐,不能吐在這裏,會被嗆死……會嗆死……
她掐着自己的大腿根,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楚俏,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她吸進混濁的汽油味,呼出去鐵鏽般的血腥味。
她一吸,一呼,又沉沉地一吸,緩慢沉重地呼松。
在轉過第五個彎道之後,汽車停下了。有人開門下了車,車門關上了,車被鎖上了。有人過來按了按後備箱。楚俏僵了瞬,她沒動,那按後備箱的人走開了,越走越遠。
一,二,三……三十五……六十五……
約莫一分鐘後,這個人的足音已經聽不到了。
楚俏瘋了一樣挺起身體撞擊後備箱蓋,她用腦袋,用肩膀,用膝蓋,還不停用舌頭頂封住她嘴巴的膠帶。她想大聲喊出來。
“救命!!有沒有人!報警!”
“救命!!”
“報警啊!!”
可是四周太安靜了,無論楚俏發出多大的響動都得不到任何回應。她眨眨眼睛,眼眶裏的淚水掉了出來,鼻涕滑過她的人中,涼涼的,楚俏閉緊了眼睛一咬舌頭,她吃到自己的血,吃到了痛。楚俏愣了瞬,旋即繼續踹後備箱,在有限的空間裏打滾。
不知過去了多久,楚俏把自己折騰得大汗淋漓,幾近缺氧,後備箱的蓋子忽然打開了。
一陣刺目的光照進來,楚俏眯起了眼睛,不等她适應這片光芒,蓋子已經阖上。楚俏扭動身體,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心裏一手的汗,她怕極了——她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
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臭名昭著,另警察頭疼不已,殺人如麻的八大案劫匪,挾持她作人質的男人的臉!
男人的嘴是歪的,他很年輕,頭發很短,一只耳朵上戴了一排耳環。他非常年輕。
汽車引擎點了起來,車發動了。楚俏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着,她不掉眼淚了,她已經沒力氣,也沒空餘去哭了。
她看到劫匪的臉了,那張被精心掩蓋在面具之下的臉。
一個冷戰爬遍楚俏全身,她的牙齒上下打架,僵硬的雙手變得麻木,她哆哆嗦嗦地搖頭。
汽車又開始轉圈,後來就駛入了一段直路,車速不快,遠遠地,楚俏聽到有警笛聲傳來,那警笛聲近了,很近了,貼着他們的車過去,遠了,又遠了,很遠了。
汽車沒有停下,平穩地開在路上。
楚俏将身體縮得很小,她的額頭抵住了膝蓋,除了自己的心跳,她再聽不到其他聲音。
她的心跳仿佛串成了一句話。她會死,她會死,她馬上就要死了。她的大溪地,她的珍珠項鏈,她要死了,它們都死了。
再後來,他們開上了一條颠簸的石子路,這段路開了很久,楚俏的後腦勺頻繁地撞擊着車後蓋,後蓋一被人打開,她被拉下車,她跪在地上就發出了幹嘔的聲音。她嘴上的膠布被人撕開了,楚俏吐了出來。
她吐得頭暈眼花,吐到黃膽汁都吐出來了才算消停。
一只手遞過來一瓶水給她。
這只手滿手都是紋身,紋的是米老鼠和唐老鴨,再往臂膀上追溯,楚俏看到了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楚俏低下頭,跪在地上沒動。
“女人,喝水啊。”伸手過來的人說話了,是一把清亮的男聲。男人把礦泉水的瓶子遞到了楚俏嘴邊,語調聽上去很不耐煩。
楚俏閉攏眼睛,仰起脖子說:“我什麽都沒看到!我沒看到你的臉!”
男人嗤笑出來,抓着楚俏的頭發喂她喝水。楚俏喝得急,水嗆到了她的氣管裏,男人放開了她,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楚俏咳嗽着,她還閉着眼睛,只感覺眼前黃黃的一片,可能是燈光,很亮,地上有很多沙子和很多紙,她光着腳,腳趾撞到了一些棍狀物。沒過多久,她就被男人往下按,楚俏的屁股上一涼,她坐到了一張椅子上。
男人拍了拍她的臉,說:“女人。”
楚俏搖頭:“我真的什麽都沒看到。”
男人推了下楚俏的腦袋,不屑道:“沒所謂啦,诶,出前一丁,你吃什麽口味?我這裏只有麻油味和九州什麽……哦,九州豬骨濃湯。”
楚俏吞了吞口水,挪了挪腳後跟。她聽到塑料袋互相磨蹭的聲音,男人走開了陣,又走了回來,他抓住了楚俏的腳踝。楚俏下意識往後一縮,男人啧了啧舌頭,楚俏氣都不敢出,男人把她的腳扣進了鞋子裏。她的那雙高跟鞋。
楚俏悄悄眯開了一道縫往外看,她看到一個蹲在地上盯着她的腳的男人。他的頭頂發青,雙手架在膝蓋上。他穿短袖,一條條青筋埋伏在米老鼠和唐老鴨的笑臉之下。
黃色的光芒在他身後搖搖晃晃。男人擡起了頭。
楚俏一驚,一陣亂咳。
“女人,你們女人為什麽這麽愛穿高跟鞋?”男人問道。
楚俏慌亂中扭過頭去,不看男人。這一次,她将男人的臉看得十分清楚,濃眉毛大眼睛,活似個高中生。
“你幹嗎?”男人問楚俏。
楚俏吸了下鼻子,輕聲說:“你是不是沒打算放我走?”
“我是搶金鋪,搶銀行的,我又不是連環殺手。”
“你搶銀行的時候殺過人!”
“那是因為他們妨礙我搶銀行!”男人理直氣壯。楚俏的聲音不由也高了:“我沒有妨礙你搶銀行,你放我走吧!我家裏也沒錢,你綁架我也要不到錢啊!”
男人更不耐煩了,口吻強硬:“你到底吃什麽味道的?”
楚俏态度立即軟化了,讨饒說:“你放了我吧……我什麽都不會說的……你的樣子,我不會說的……”
男人一拍桌子,楚俏大喊:“麻油味!”
男人哈哈笑,楚俏別過了頭,她鼻梁上一痛,原來是男人撕下了她鼻子上的膠布。
“你打架啊?”男人問道,楚俏聞到了陣麻油料包的氣味。她說:“被人打的。”
男人沒再追問,他去煮面,楚俏偷偷打量他,男人背對着她在一只瓦斯爐前煮面條,他面朝着的是一塊黑板,上頭還畫着卡通版畫。他周圍散落着些課桌和椅子,這裏大約是間教室,只是已經荒廢,窗戶上貼滿了發黃的報紙。楚俏再往自己身邊一打量,她背後是個講臺,不遠處是一扇門,門後倚着把笤帚。男人煮好了面條,拉了張課桌到楚俏面前,他給楚俏松了綁,對她一努下巴:“吃。”
楚俏的右手垂在身側,男人一瞪眼睛。楚俏說:“脫臼了。”
男人走過去,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提起她的右手,他手上施力,楚俏悶哼了聲,重重垂下頭,頭發幾乎掉到面湯裏。她痛得差點暈過去,好在手臂接上了。
“吃啊。”男人坐到了楚俏對面,他左手持筷,右手拿槍,吃得熱火朝天。楚俏先喝了口湯,嘴裏暖了,有了食物的味道之後,她說道:“因為好看啊。”
“啊?”
“高跟鞋……”
“哈哈!”男人一抹臉,他吃得快,一碗面條掃下肚,他把腿架在了邊上的課桌上,手槍放到了小腹上,他看着楚俏說:“你這個回答我喜歡!哈哈!因為好看!”
楚俏壯着膽子問男人:“那你為什麽要搶銀行……”
男人眼睛一斜,一邊嘴角歪得更厲害了:“因為我喜歡錢。”
他在褲兜裏抓了抓,抓出個銀光閃閃的東西扔給楚俏。楚俏接住了一看,眼都直了:“藍寶石?”
“送你啊女人。”男人咧嘴笑,“好看吧?你不是喜歡好看的東西嘛!”
楚俏把項鏈放到課桌上,揉着眼睛問男人:“你……你該不會去了那個什麽慈善晚會吧?”
“我不是說了我要去嗎?那我肯定要去。”
楚俏伸長脖子看他,試圖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你早上不是才……”
男人背靠着一張書桌,雙手疊放在槍上,他皺着眉看楚俏,仿佛難以理解她的邏輯:“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不是應該……應該……”楚俏說不上來,她抓起藍寶石墜子,“你不是喜歡錢嘛嗎,那你還把它送我?這個很值錢吧?”
男人翻個白眼:“這又不是錢。”
他站起身,打了個飽嗝,走到了黑板邊上的儲物櫃前。儲物櫃沒有鎖,男人打開櫃子,在裏頭随意抓了一把,轉過身向空中抛開。花花綠綠的紙鈔漫天飛舞。
楚俏的眼神追随着這些鈔票飛到高處又落地地上,她這才發現原來她踩着的那些紙——地上那些紙,原來全都是錢!
許多的錢,多到蓋住地面,多到她的眼睛已經無法計算出總額的錢。
“我喜歡錢!我也喜歡捉弄人!哈哈哈!”男人捧出了更多的鈔票,他爬到課桌上,張開雙臂,把錢撒了出去。
楚俏站了起來,鈔票落在她頭發上,蹭過她的肩頭,飄過她的腳背,她伸出手抓住了一張百元鈔票。那鈔票上寫了字。三個字,字跡幼稚,猶如學齡兒童寫就。
“胡,志……寬……”
男人仰着頭在滿屋子的鈔票雨裏頗為陶醉地深吸了口氣:“都叫我小寬。”
小寬看向楚俏,他居高臨下,睥睨一切,傲慢,瘋狂,他的言行舉止近乎匪夷所思。此時此刻,楚俏想起了某間便利店的某一夜,她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尤梓文。他奄奄一息,為了一萬塊鼻青臉腫,又為了十塊錢的彩票錢窮兇極惡。
楚俏拈了拈手裏的錢,看着滿天滿地的鈔票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