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莫正楠的手碰到了費覺的小腿,外面的烏雲時有時無,屋裏跟着忽明忽暗,費覺這條擱在被子外的腿有時雪白得如同象牙,有時又像泡着污水的白瓷器,亟需清潔。莫正楠向上摸索,五根手指宛如五個排成一列的旅人,在光滑的陡壁上行走着,它們走得緩慢而小心,踮起腳尖走,三三兩兩緊挨在一起走,它們跨過一道隆起的肉疤,邁向一片凹陷的盆地,走進一片更廣闊的天地,行進的途中,它們難免遇到障礙——一片衣擺擋在費覺的腰窩上——他穿着病號服,病號服下面便是連綿的丘壑,壯麗的河山,看不盡的湖光水色,茂密叢林。
“你聯系上周游了嗎?”費覺卧在床上,眼睛還閉着,一只手垂在床外,問莫正楠。
莫正楠的手已經攀上了他的脊背,他摸到費覺的脊梁骨,一節又一節,他沿着它們往上爬。費覺抖了下身子,睜開了眼睛。
烏雲跑開了,他臉上都是光。
莫正楠說:“他沒事。”
費覺笑了出來:“四肢健全,肯定比我強。”
“你真想不出得罪過什麽想要了你命的人?”
費覺道:“要真有這樣的人,早不來晚不來,這個時候來砍我?”他盯着莫正楠,瞳色又透又亮,他問道,“周游沒被人砍?”
“他真的沒事,你養你的傷吧,”莫正楠撩開費覺的衣領看了眼:“沒壓到吧?”
費覺伸手撓了兩下左肩上的紗布,莫正楠眼神一凜,拍開他的手,費覺嘀咕着說:“有點癢。”
“忍着。”
費覺還是不老實,活動起了左胳膊,莫正楠按住他,厲聲說:“你忍一忍。”
費覺撇嘴,不動了,轉過頭枕着右手說:“你別總在我這裏晃了,該幹什麽幹什麽。”
“我該幹什麽?”
“公司不是你接手了嗎?這麽幾天就把業務全搞明白了?”
“我聰明。“莫正楠說。
費覺一扭頭,對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什麽也沒說又躺了回去。
“你別琢磨是誰砍你的了。”莫正楠替費覺蓋好被子,“老老實實在醫院歇着吧。”
“你也別琢磨我在琢磨什麽了。”費覺說,“人再聰明也沒有讀心術。”
“我又聰明又有讀心術。”
費覺眼角一斜,無奈又好笑地說:“這兩樣我是不太清楚,不過你臉皮原來這麽厚,我總算是明白了。”
他道:“你讓可樂仔回去吧,把紅蝦叫過來,我和他還能聊聊天解悶,可樂仔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個悶屁。”
莫正楠把電視遙控器塞到費覺手裏,一本正經說:“電視機裏那麽多人,你挑一個,肯定有人能解你的悶。”
“紅蝦忙什麽呢?”費覺坐了起來。
莫正楠給他開了電視,站在一邊調節目:“看新聞還是看綜藝?音樂節目聽聽歌?”
費覺長嘆了聲,側着左肩靠在枕頭上,哀怨道:“這只白眼榴蓮,我帶了他這麽多年,轉頭就抱上了別人大腿。”
莫正楠調到了檔電視劇,放下遙控器,說:“你也別怪他,幫我跑腿總比跟着你一個半殘強。”
費覺鼓圓了眼睛争辯:“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後我百米跑都能贏過你,你信不信?”
莫正楠頭一低,摸着鼻梁笑了。費覺嫌他,擺手道:“你怎麽笑這麽惡心,要走趕緊走,別在我這裏礙眼了。”
莫正楠俯身摟着他脖子親了他一口,聲音裏帶笑意:“你怎麽這麽可愛。”
費覺一怵,話沒接上半句,又被莫正楠親去兩下,莫正楠問他:“我去吃個午飯,要不要給你帶點什麽上來?”
費覺擦擦嘴巴,推開莫正楠,攆他走:“你也別上來了,被你一惡心,什麽胃口都沒了。”
莫正楠忙說:“那我走了,不倒你胃口了,午飯多吃些,你太瘦了,多長些肉,抱起來也舒服。”
費覺面無表情,把電視機音量調高,莫正楠退了出去,臨走前再三叮囑候在門外的可樂仔,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費覺離開他的視線,絕不能讓他踏出病房半步。
“他要問你借手機打電話也別給,不能讓他往外打電話。”他還說道。
莫正楠從醫院出來就去了龍宮酒店,他訂了個包間,坐下後要了壺龍井,茶水上桌,他喝了兩杯,包間裏遲遲不見第二個人。莫正楠把菜單反複研究了好幾遍,再看不出什麽花樣來了,給九爺和蛇七分別打了通電話。
九爺笑着回話,說是路上堵車,還有十分鐘就到,讓莫正楠幫他要一份福建炒面。蛇七的手機關機,怎麽都打不通,莫正楠留下兩則語音信息,他說話溫聲溫氣的,第一則留言裏,他和蛇七道:蛇叔,九爺也快到了,不知道您現在到哪兒了?
第二則他說:蛇叔,吃早茶要是沒空的話,我們宵夜再聚吧,正好周游今晚就從泰國回來了,我帶他去您的海鮮檔宵夜啊。您要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去碼頭問問,泰北今天過來兩艘船,他跟一艘漁船一起回來。
九爺要的福建炒面上了桌,他人卻還不現身,莫正楠倒不着急,翹着二郎腿和紅蝦通話。
“九爺到哪裏了?”莫正楠問道。
“現在在龍宮附近停車。”紅蝦說,“他從一間茶室過來的,品味茶室,他進去之後沒多久,蛇七的車就到了。”
莫正楠不慌不忙,喝了一小口茶:“去茶室之前,他還見過什麽人沒有?”
“有。”紅蝦頓了頓才說,“去了間太極會館,還上了一個人的車。”
莫正楠眉毛聳起:“什麽人?”
“查了下車牌,”紅蝦說,“是個條子……”
“條子?”
莫正楠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紅蝦道:“叫方興瀾,負責康博士那單案子的條子。”他又語速飛快地接着說了句:“對了莫少,以防萬一,我找了個機場的朋友幫忙留意周游,人很可靠,你放心。”
兩人結束了通話,莫正楠往杯子裏添茶,手上把玩起了打火機,金屬殼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桌面。他玩了很久,思量了很長一段時間,莫正楠忽地笑了出來。
方興瀾才踏進警局,眼前掠過個高個子女人和幾名警員說笑的身影,他一轉身趕緊往外走,不等他跨出門口,他身後已經響起了女人呼喚他的聲音。
“方警官……方警官!你等等啊,喂!方興瀾!”女人追得急,越喊越大聲,周圍不少人都朝方興瀾這裏看了過來。方興瀾停下腳步,站在一盆金桔樹邊上,笑着和女人打招呼:“劉記者,好久不見。”
“唉,方……方警官……”劉記者穿格紋襯衣,黑色牛仔褲,粉黛未施,頭發剔得比方興瀾還要短,身上挎兩個大包,人瘦,顯得眼睛特別大,她一邊試着平穩呼吸一邊和方興瀾說話,冒出來的句子活像蓄滿泡沫的汽水,吱吱地往外冒氣。
“方警官啊,你……走得比我跑得還快啊,是多不想見到我?”劉記者用手扇風,嘴角帶笑。
方興瀾辯白道:“怎麽會,只是劉記者不是去了社會版,不跟罪案這邊了嗎?”
“您說有組織犯罪是算社會新聞還是罪案新聞?”
方興瀾歪着嘴角笑,劉記者也笑,拿出本子和圓珠筆,低着頭說:“是不是灰色地帶?”
言罷,她從本子裏抽出了張照片,那是張高中畢業照,排成四列的少男少女裏有個女孩兒被紅色水筆給圈了出來。劉記者指着女孩兒問方興瀾:“這個女孩兒您還有印象嗎?”
“誰?”
“楚俏啊。”劉記者說,“胡志寬綁架的那個女的,這是她的高中畢業照,聽說人的樣子沒怎麽變…”
方興瀾琢磨了陣,看着劉記者:“這事情都過去多久了,讀者早就不感興趣了吧?注意新聞時效性啊劉大記者。”
“男綁匪,女人質,還是個又漂亮,過去又曲折的女人質,永遠不過時。”劉記者把照片夾了回去,說得頭頭是道,“您沒聽說嗎?已經有人想投資拍電影了。”
“炸都炸死了。”方興瀾說,“胡志寬我們都辨認了好久才确定身份。”
“真的炸死了?還是她炸死了,結案才比較方便?八大案已經引起了太多恐慌了,我沒說錯吧?”
方興瀾一擡眼睛,迎上劉記者質詢,迫切的眼神,他将她臉上的斑斑點點,歲月痕跡全都收入眼中,她不年輕,皮膚保養似乎也很懈怠,她臉上湧着激動的紅光。
方興瀾拍了下衣服,和氣地說:“怪不得你喜歡找我問東問西啊,你這樣說話給別人聽到……”
“警察打女人算社會新聞還是罪案新聞?”劉記者快嘴快舌。
方興瀾扭正領帶的領結,沒說話。劉記者又道:“我聽說馬會的六百萬沒找回來啊。”
方興瀾微笑:“那天我就在現場,鈔票炸得滿天亂飛,爆炸啊,劉記者,爆炸之後就有火災,錢再怎麽說都是紙的,一把火燒下來還能剩多少?”
“那藍寶石呢?也能燒沒了?警方沒說把項鏈找回來了吧。”
“也沒說沒找回來啊。”方興瀾道,“你和我打聽項鏈的下落還不如去找失主岑太太。”他話鋒一轉:“還以為你是來問我有組織犯罪的新聞,看來還是劫匪人質的故事更吸引人一些。”
“什麽斯德哥爾摩啦,邦妮克勞德啦,大家都愛看啊,黑社會火拼死了一屋子人最多說一句,哇,好激烈,啧啧,活該啦,混黑社會有什麽好下場,哦說不定還要附一句,啊,你看他的別墅都蓋得很不錯啊。”劉記者一口氣講了好長一段,方興瀾邊聽邊點頭,兩人湊在一起正要互相點煙,劉記者沖方興瀾努了努下巴:“你長官,焦文仲。”
方興瀾回頭看了眼,笑着和朝他們走來的中年西裝男子揮手致意。焦文仲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得穩穩當當的,逢人就打招呼,就關照幾句。
“哦,下個月要改口咯,升局長了吧?”劉記者輕聲說。
方興瀾搖着手指笑:“記者比我們內部人員消息還靈通。”
眼看焦文仲走近了,劉記者扔下香煙,扯着背包帶就跑了,方興瀾沒走,站在原地抽煙,焦文仲到了他跟前,兩人互相問好,焦文仲比了個抽煙的手勢,方興瀾左右看看,警局偏門外的走廊下,不知什麽時候就剩下他們兩人了。方興瀾給焦文仲點了根煙。
“這個星期報告能交上來嗎?”焦文仲望着外面吸煙。
“賬本我看得差不多了,找不出什麽問題,只有拉人回來問一問了,”方興瀾說,“都是人精……”
“不是這件事。”
方興瀾聽了,靠在一根廊柱上,伸出小指撓了撓眉心,盯着地板磚縫一動不動。
“你們這一班年輕人裏,看來看去,還是你最識大體,也有幹勁,不然阿鐘也不會選你當接班人,阿鐘這個人好是好,就是有時候,怎麽講,腦筋轉不過來。”
方興瀾笑笑,焦文鐘掰着手指,清潔指甲縫,道:“興記話事人死了,合記這個呢,不出半個月也翹了辮子,隆城第一幫,這位阿公一走,犯罪率飙升,也真是奇怪,這些爛仔,一個一個不怕警察,不怕王法,就怕關公那把大刀卡擦落到他們脖子上。”
方興瀾道:”警局也拜關公啊……”
“關二哥管得多,管得寬,開餐館賣皮鞋,誰不拜他?”焦文仲一笑,露出多年煙熏的蠟黃牙齒,方興瀾動動嘴角,表情像在笑,沒出聲。
“有時候,我們管不了的人有人能管,上帝的手都伸不到地獄啊,撒旦始終也都只是地獄的話事人咯。”
方興瀾瞥了眼焦文仲,這位衣冠楚楚,上了年紀,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西裝外頭裏面還穿着西服馬甲,馬甲口袋裏扣着懷表的長官抽完了手裏的煙,轉過了身,他說着:“聽說上帝也和撒旦做過交易,你管好的你的人,我就把地獄留作你的地盤,撒旦也不笨,知道憑他的實力怎麽可能霸占人間,反攻天堂呢?對吧?上帝呢,也沒什麽損失,照樣人人崇拜。”
焦文仲和方興瀾一揮手:”有空周末來教會做做義工啊,聖經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方興瀾吸了吸鼻子:“下周吧,這周去看鐘sir。”
“幫我帶句好。”
焦文仲漸行漸遠,方興瀾在陽光下又站了會兒,人有些犯困了,他才打起精神回了警局大樓。可屁股還沒把椅子坐熱,一個警員到他座位前給他傳了個口信。
“方sir,有個姓莫的找你。”
方興瀾正開電腦,整理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額頭上擠出了三道皺紋,問說:“姓莫?找我什麽什麽事?”
“他說,是關于他父親被害的事。”
電腦顯示屏上跳出了輸入密碼的提示,方興瀾把手裏的文件鎖進抽屜,側着身子想了會兒,對那個警員揮動手指:“三號空着吧?帶他去三號,順便錄像。”
如此吩咐下去之後,方興瀾在辦公室裏耗了點時間,眼看二十多分鐘過去了,他拿起紙筆晃進了三號問訊室。
問訊室裏已經坐着一個年輕男人了,他看到方興瀾,站起身,一只手壓住外套,另一只手伸到方興瀾眼前,他的年紀應該不大,穿衣打扮頗為老派,西裝皮帶,袖扣領結一樣不落,頭發還抹了發油,向腦後梳理着,與他尚顯稚嫩的臉龐格格不入,有故作老誠之嫌。
“敝姓莫,是莫明的兒子莫正楠,正義的正,楠樹的楠,父親老家盛産楠樹。”莫正楠鄭重其事地自我介紹道。
“莫少好啊。”方興瀾一扯自己的證件牌子,“姓方。”
“方警官您好。”
“坐啊坐啊,別客氣。”方興瀾坐在了莫正楠對面,姿勢随便,莫正楠卻是正襟危坐,姿态認真地聽他說話。
“聽說你來是想和我聊聊你爸?”
莫正楠握着膝蓋,人向前傾,說道:“是這樣的,我最近整理父親的遺物,和律師一起處理公司事宜的時候發現了一本賬本。”
“賬本?”
“我父親……”莫正楠突然哽咽,雙眼都紅了,“父親他……意外過世,我當時人在美國,沒能第一時間趕回來……兇手到現在都還沒找到,您也知道父親生意雖然做得不大,但是仇家不少,不瞞您說,我一直懷疑是康博士找人殺害了父親,但是苦于找不到證據,結果終于讓我在這個賬本裏有了發現。”
莫正楠擡起了飽含淚光的雙眼,看着方興瀾。方興瀾撐着下巴,眼角掃過身後的玻璃,問道:“什麽發現?”
“我把賬本拷在usb裏了,給您準備了一份,我還打印了一份出來,您看……”莫正楠打開壓在胳膊肘下的一本厚本子,翻到146頁,指着其中幾條用熒光色水筆标記出來的數目說,“今年四月,五月有兩披貨物,這裏賬目顯示我父親名下的貿易公司在南碼頭針對這兩披貨使用集裝箱的數量和雜務費用等等,票據證明都在,數量是17對吧,但是到了第二季度小計的時候,根據碼頭那裏的反饋,顯示這兩個批次的貨總計使用的是26個集裝箱。蔣律師……就是幫忙處理公司事物的律師告訴我,父親還沒看到這個賬本就走了,而這兩個月,南碼頭用的17個集裝箱其實裝的都是我九叔……“”你說你父親的拜把兄弟陳錦江?”
莫正楠煞有介事地點頭。
“我還打聽到,這多出來的九箱貨物,康博士其實也有份,我懷疑九叔和康博士合作被我爸發現……”
“你等等,”方興瀾打斷了莫正楠,“你說的貨到底是什麽貨?”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九叔也急着要這本賬本。”莫正楠抓耳撓腮,臉有些紅,“現在主要問題是九叔和康博士殺了我爸,然後因為分贓不均,他索性對康博士痛下殺手,江湖上傳出去還能說一句自己是我自己六哥報仇,博個好名聲!”
方興瀾轉了轉手上的水筆,問道:“你有證據嗎?”
“蛇七你知道嗎?”
“蛇七?”
“我推測九爺找了蛇七幹的康博士這一票,承諾了他不少好處。”
“這你也有證據嗎?”方興瀾大呼,“莫少,幹警察不是過家家,要講證據的,不是你空口白話就能斷案上法庭,判他殺人,他串通,他分贓不均,黑吃黑的!”
“蛇七的幹弟弟是被我爸之前一個手下砍死的,後來他坐船跑路,蛇七一直想找他,要他一命償一命,可靠消息,今晚淩晨,九叔和蛇七會在蛇七的海鮮檔作這筆交易,這個打手去了泰國這麽多年,九爺早不交他出來,晚不交他出來,偏偏這個時候,不難說沒問題吧?”
方興瀾抱着記錄本,莫正楠說得起勁,他在本子上畫圈畫得也很起勁,莫正楠講完,他站也沒站起來,目送莫正楠出了問訊室。
莫正楠留下了一個usb和那本打印好的賬本。方興瀾的眼神掃過這兩樣東西,把腿架到了桌上,咬住了筆杆。門外有人進來了,問他:“方sir……剛才那段錄像要留着嗎……”
方興瀾搖頭嘆氣:“太子爺,想當然,唉,留着吧,先別删,說不定有用,晚上多留兩個弟兄下來,受累跟我跑一趟蛇七那裏。”
他放下記錄本,起身拿着賬本和usb走了出去。他往辦公室回去,嘴裏念念有詞。”17,26……17,26……”
方興瀾坐到了自己的電腦前,他打開了電腦裏的一份加密文件。
“四月,五月……17,十……七……”方興瀾戳着屏幕,反複确認了很多遍。他的加密文件和莫正楠交給他的賬本并不一樣。
17還是17,17沒有變成26。
方興瀾慢慢往後仰,雙手抱在腦後看着電腦。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念出了一個名字。
“紅蝦……”
紅蝦囫囵咽下嘴裏的漢堡,喝了一大口可樂,眼看停車場出口處開出去一輛老爺車,他擦抹了下嘴,發動汽車跟着開了出去。他跟在這輛老爺車後面,但跟得不緊,中間始終保有兩三輛車的間距。老爺車穿越了大半個隆城,停在了大容山山腳下的容山寺門前。九爺從車上下來,車離開了,九爺手裏轉着兩個文玩核桃踏進寺廟。
紅蝦把車停在馬路對面的樹陰下,熄了火,午後陽光熱辣,他從後座拿了個反光板擋在車窗玻璃前,從角落裏窺視外頭。
不一會兒,小刀從停車場的方向走過來。這時是下午兩點,之後的半個小時裏,紅蝦看到了腿腳不便的言叔,一個穿套裝,腳踩運動鞋,戴墨鏡的矮個中年女人,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一個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項鏈,壓得他脖子都彎了下來的小胡子男人,還有個打扮過時,穿素色衣服的老人進了容山寺。
紅蝦給莫正楠發了短信通報情況,近三點時,莫正楠的電話來了,紅蝦在車裏熱得發悶,手機捏在手裏都有些燙手燙耳朵,他不停換手換邊聽電話。
莫正楠問他:“欣姐,竹叔他們都還沒走?”
紅蝦往外瞅:“沒走,一群馬仔在停車場那裏打牌。”
“都有誰?”
“都是各自的第二把手,小刀也還沒出來。”
莫正楠又問:“九爺常來這裏?”
“九爺太太信佛,有份籌措善款修建容山寺,新年裏這裏的頭香都留給九爺。”紅蝦說。
“好的,我知道了,你繼續盯着,有什麽動向就發信息給我。”莫正楠說道。
“太子爺……您……去警局還順利吧?條子真的會插手調查?”
“試一試也無妨。”莫正楠說,紅蝦順嘴問下去:“您不介意我問問您和條子都說了些什麽吧?”
莫正楠道:“我有分寸,見了面詳談,你先看着九爺。“紅蝦趕忙問了句:“覺哥他好點了嗎?”
“剛把石膏重新打上,一直找你,我說你的保齡球館被條子盯上了,忙着處理,別穿幫。”
紅蝦往座椅下面滑,握着手機緊盯車外,說:“讓可樂仔看緊一點。”
“我沒和他說周游被砍,他問了,我告訴他周游沒事。”
紅蝦捏着眉心,松了口氣:“這樣最好。”他随即道:“不過他也不笨……”
“費覺這裏你就別管了。”莫正楠說,“自己小心。”
紅蝦挂了電話,把手機擱在了皮帶上,他被太陽曬得很精神,皺着眉頭保持這個姿勢近一個小時,看到九爺一行陸續從容山寺裏出來,紅蝦把身子藏得更矮,九爺最先出來卻是最後一個走的,紅蝦并不着急盯梢,老爺車經過他車邊一段時間後他才撤下了遮陽板,調頭追上去。
九爺的老爺車在路上十分矚目,加上進出容山寺只有一條山路,追蹤并不困難。回到市區後,九爺先是去一家法式蛋糕店拿了個蛋糕,接着往家裏去,半途卻改變了行車路線,轉道去了長途車站附近的農貿集市。
九爺沒下車,小刀也沒下來,他們把車停在農貿集市入口處的一家雲吞面店前面。
十分鐘後,紅蝦看到方興瀾從集市裏出來,上了九爺的車。
紅蝦幹吞了口口水,喝冰塊已經完全融化的可樂,吃已經軟綿綿,又冷又油膩的薯條。
不知不覺他流了許多汗,紅蝦抽了幾張紙巾出來擦手,擦臉,從褲兜裏掏出另外一只手機。電是充滿的,沒有未接電話,沒有未讀信息。拉斯維加斯辣妹和費城勞工都沒有聯系他。
紅蝦握緊了手機,他的雙眼視力極佳,看得很清楚,方興瀾上了九爺的車已經五分鐘了,還沒有下車,九爺也沒下來,小刀也沒有,車不動,雲吞面店的生意熱火朝天。
紅蝦的下巴磕在方向盤上,他的眼睛有些酸脹,但他沒有眨眼睛,汗水從額頭上淌下來,他迅速拭去。
他給費城勞工打電話。
第一次,無人接聽,電話轉入語音信箱。
第二次,忙音響了三下,方興瀾接了電話。
紅蝦湊得更前,睜着眼睛試圖看得更遠。
“喂,我剛才聽太子爺說他去警局找你了,你們談了什麽?”紅蝦道。
方興瀾在電話那頭打馬虎眼:“哇這位大哥,你說我信用卡欠錢就欠錢啊,你知不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啊?”
“我的事,他沒起疑心吧?”紅蝦道。
“啊?管我做什麽的,欠錢就是欠錢?”
“你現在在哪裏,我們見一面吧。”
“你等等,你要信用卡背後的號碼是吧,好,你等等。”
電話那頭沉默了久,紅蝦看到方興瀾下了九爺的車,站在一根電線杆邊上講電話。
“在我丈母娘家裏。”方興瀾說。
“聚餐?”紅蝦看着馬路邊的方興瀾,重複了遍,“我們現在出來見一面,之前的24小時健身房。”
“現在?”方興瀾低着頭踢開地上的小石子,說,“明天吧,我等會兒還要回去開會。”
他轉過了身,完全背對着紅蝦了。
紅蝦手上一緊,說:“好,那下次,吃得開心點。”
他放下了手機,趴在車上,方興瀾挂機後轉頭四顧,看了一圈後又回到了九爺的車上。
這一待就待了近二十分鐘,方興瀾下車後,九爺就回了家,再沒出過門,七點時,有不少訪客來敲他家的門,有的提蛋糕,有的抱着包裝精美的禮盒。天暗下來後,九爺的別墅裏傳來輕微的音樂聲。臨街的窗戶沒有拉窗簾,能看到一大家子人談笑風生,似乎正在慶祝着什麽。
紅蝦吸着已經見了底的可樂,哧哧的兩聲,他發短信給莫正楠,寫道:玉婷生日。
十分鐘後,莫正楠開車來了,從後座拖出來個巨型玩具熊去按九爺家的門鈴。
紅蝦調整了下椅背,躺在車上打嗝,他往薯條盒裏抓了抓,只抓到包沒開封的番茄醬。紅蝦放下些車窗,點了根煙。
慶祝的晚宴還在繼續,甚至因為有了莫正楠的加入而更熱鬧。紅蝦看了眼時間,又看看手機,他先給南碼頭那裏去了通電話。
周游沒有出現。極有可能是搭夜班船過來。
紅蝦又和機場的聯絡人通話,那邊聽說他找周游,一愣,說:“你不知道嗎?費覺剛才過來把人帶走了啊。”
紅蝦彈了起來,腦袋撞在車頂上,他高呼:“我找的人,你怎麽讓費覺帶走了!!”
“不……不是啊紅蝦哥,你不是幫費覺做事的嗎?”
“他腿都還是瘸的他怎麽把人帶走的!!”
“他坐輪椅過來的……也是巧了,他才到我這裏,監視器裏就看到了周游。“”那周游也就跟着他走了??”紅蝦揉着腦袋,疼得龇牙咧嘴。
“他也沒說什麽,我送他們上的出租車……”
“你知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紅蝦發動引擎,對方唯唯諾諾半天,憋出來句:“不知道……”
紅蝦一拳砸在車上,第一時間致電莫正楠:“覺哥去機場帶走周游了!”
費覺把牛仔褲寬大的褲腿放下來,遮住了裹在右面小腿上的嶄新石膏。他前後左右活動輪椅,一擡頭,看着從廚房走過來的可樂仔,指着不遠處正對一扇小門的位置,說:“你坐這裏。”
可樂仔拖了張椅子過來,在費覺示意的位置坐下,看了看他,眼神中似乎在問詢确認着什麽。費覺點了下頭,可樂仔跟着颔首,扭頭盯着那扇小木門,打開紙盒裝的牛奶喝了兩口。他把右手握着的手槍放到了腿上。
費覺說:“他要是藥性過了和你廢話,你就開槍。“
可樂仔放下牛奶盒,從褲兜裏摸出個消音器,裝在了槍口。他點頭。
費覺還說:“殘廢總比沒命好。”
他一敲自己腿上的石膏,看看牆上的挂鐘,推着輪椅到了個木頭茶幾邊,從煙灰缸裏挑了半截香煙出來,點上了,問可樂仔:“你妹妹最近怎麽樣?”
“還好。”可樂仔抹去嘴唇上的奶漬,用衣擺擦拭手槍。
“那就好。”費覺說,抖落煙灰,摁滅香煙,“有面包和泡面,餓了就吃。”
他轉了個圈,人朝向了門口,輪椅滑過柔軟的地毯,滑到了木頭地板上,發出吱嘎的一聲響。費覺想到了什麽,和可樂仔道:“要是莫正楠找過來了,就說我給了你一百萬。”
“你有一百萬?”可樂仔的尾音打了個顫。
費覺仰起脖子直笑:“哈哈哈!關你屁事!”
他沖身後比了個中指,屁股離了輪椅座位,伸長手臂打開門,用左腳抵住門板,使勁往外一踹,人跟着坐回去,迅速轉動輪椅鋼圈,溜出了公寓房間。
費覺搭電梯下樓,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對輪椅一竅不通,費覺連比劃帶說教的費了好一番功夫,司機才把輪椅收疊好塞進後備箱。費覺讓司機送他去一間海鮮加工廠,車到工廠大門口,司機下車拿輪椅,工廠的保安室裏走了個身材健壯的門衛出來。
這個門衛穿黑色緊身上衣,軍綠色迷彩褲子,腰上扣着根粗短的黑棍子,走近了,既不說話也沒什麽動作,靜靜觀望着。直到出租車開走,費覺坐上輪椅,把自己往前送,他擡腳踩住了輪椅的鋼圈,才說話。
“下班了。”門衛說道。
“我找蛇七。”費覺說道。
門衛撇頭往邊上吐了口痰,腳底用力,把費覺的輪椅往後踢。
費覺任憑那門衛把輪椅踹得離大門更遠,一抹下巴,笑了:“真是服了你們了,我頭發剪成這樣,你們在路上照樣找到我追着我砍,現在我到了你們門口,送上門來了,又不見我……”費覺放聲高喊,“蛇七!!你到底想不想要我這條命!”
那門衛沖過來就捂住了費覺的嘴,費覺一口氣沒喘上來,瞪着眼睛看他,兩人正僵持,工廠裏一個年輕人小跑着出來了,工廠的鐵門也向兩邊打開了,這年輕人和那門衛一模一樣的打扮,只是身上的肌肉更結實,他分開了費覺和門衛,先是和門衛耳語了兩句,接着便推着費覺往裏去。
費覺拍着胸口咳嗽,咂咂舌頭,說:“這樣才像樣嘛。”
那年輕人一聲不響的,進了工廠庫房,又圍上來幾個人搜費覺的身,他們搜他的石膏腿時特別講究,拿個小錘子敲敲打打,還把費覺的褲腿剪到了齊大腿根的地方,往他的石膏裏使勁塞一根鐵條,貼着他的皮肉轉了一圈。費覺坐在輪椅上東張西望,聽憑他們擺布。工廠吊頂頗高,從房梁上懸挂下來幾盞燈,現下只開了一盞,不偏不倚照着費覺,光線柔和,光照的範圍十分有限,除了身旁高高壘起的木板箱子,再往工廠深處追尋,費覺能聽到些隆隆的聲響,像是什麽機器在運作,但他什麽也看不到。
搜身完成後,有人把燈全打開了,還是那出來接費覺的年輕人推着他往裏走,他們穿過兩間庫房,到了個做蟹肉棒的流水線車間裏,機器的聲音已經很大了,費覺不得不捂住了耳朵,年輕人還沒停下,直到來到流水線的最前端,年輕人才駐足。他走開了。費覺擠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一張圓桌,圓桌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