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個男人,坐上後位,從古至今都沒有這樣的說法,不用腦子想都知道太後這句話是在侮辱他,也是在侮辱于淵天。

但于知非卻什麽都不能說,任太後這番話說完,只搖了搖頭:“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何不敢?”太後冷笑一聲,道,“先皇疼惜你數十年,你要什麽他不給?而你呢,你都做了些什麽?不僅背叛了先皇,更是将自己的尊嚴踐踏在地,你是為了什麽?”

于知非擡起頭,眉頭輕輕擰起來,看着她。

眼前這個女人,他也算是認識許多年了,于淵天是十二歲那年過繼給太後養着的,那時候的她還是淑妃,膝下只一子,為三王爺。

她待于淵天還算不錯,所以先帝去了之後,于淵天狠心解決了所有的皇子,獨獨留下了太後與三王爺。

三王爺如今在偏僻蠻荒之地,倒也算逍遙自在。

于知非在寧宮待了三年,與她從未見過一面,一是面子不好看,一是太後娘娘也壓根就不想見他,估計怕髒了自己的眼。

如今為了虞子嬰這個侄女……于知非覺得不太可能,依照她的性格,她不太可能會為了虞子嬰而站出來。

那是為了什麽呢?

于知非心裏嘆了口氣,心道一句真累,才繼續開口道:“皇嫂要說什麽,便直說吧。”

卻不想太後倏地笑了,眼神仍然是深邃的,語氣卻柔了幾分,不再咄咄逼人:“你還記得我是你的皇嫂?”

于知非沒說話,她又道:“你既然還記得我是你的皇嫂,那你就不該将先帝去了的時候忘得這般徹徹底底——”

“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湊近他,壓低的聲音像是逼問,“你同先帝的屍體待了一晚上,你該是最清楚的那個人。”

于知非只覺得自己疑惑的那根弦驟然被撥了一下,铮鳴一聲,什麽都懂了。

她是打着虞子嬰的旗號來問先帝的事情。

她如此直接的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在他的面前……于知非垂下眼,淡淡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什麽都不知道?”太後一定,臉上的笑容垮下去,一字一頓,語氣變得不太好聽起來,“是什麽都不知道,還是不願說?”

“不知道。”

于知非一幅一臉平淡的模樣到底是激怒了太後,她額頭輕輕一挑,深吸了一口氣,到底沒忍住:“怎麽,曾經你喚我一句皇嫂,如今是打算一輩子喚我一聲母後了嗎?”

于知非身體微微一顫,臉上一貫平淡的神情卻是蒼白了幾分,甚至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太後冷冷的看着他:“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六王爺?如今的你站出去,任是誰都要罵你幾句,唾棄你幾句!枉顧天倫禮法,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哪一個不是說的你?”

于知非本就孱弱的身體終是沒忍住顫抖起來,一陣氣血翻湧,蒼白的臉上竟起了些紅暈。

他捂住自己的嘴唇重重的咳嗽起來,一下握住一旁的椅背,深深地看向太後,頓了好久後,才沙啞着聲音道:“太後,請您自重。”

“于知非,你午夜夢回時,可會覺得害怕?”太後逼近他,“死的人可是你最親的皇兄,是疼惜你十多年的皇兄,是縱容你十多年的皇兄——你與他的屍體待了整整一夜,你都不會覺得害怕嗎?”

“別說了。”于知非深吸了一口氣,撇開視線,盯着自己的手背,蒼白透明的膚色讓暴起來的血管顯得異常明顯,“別說了……”

“他從未來夢中找過你嗎?沒斥責過你嗎?沒索過你的命嗎?”

那一襲被血染紅的紅袍在眼前一閃而過,幾乎是瞬間,于知非狠狠攥緊了椅背,蹲**去,重重的咳嗽出聲。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胸口那憋悶的窒息之感,太後的話宛如夢魇般,讓他的眼前閃過從前種種,終于遏制不住的喝出聲:“別說了!”

太後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看着蹲下去的他,突覺疲憊的捏了捏自己的眉間。

于知非的咳嗽在這沉默之中逐漸停歇下來,他用了些力氣,很吃力的,一點一點站起身來,定定的看向太後。

“太後,我尊你一聲皇嫂——”頓了頓,他垂下眼睑,淡淡道,“不是讓你打着先帝的旗號,來從我這裏探聽消息的。”

這句話出來後,房間裏便沉默下來。

兩人沉默着對峙了許久,太後才又開了口,這一次語氣軟化了不少:“我知道,你不是自願的。”

“這三年時間,你被關在寧宮,你出不去,”太後深深地看着他,眼神裏寫滿可悲,“你曾是名動天下的六王爺,怎麽可能真的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你最愛無邊的大千世界,又怎麽可能永遠都停留在這如同牢籠一般的深宮?”

“我可以幫你出去。”她往前邁了一步,聲音壓低,帶上一種特殊的誘惑力,“我可以讓你回去從前的自由——”

從乾明宮出來,于知非才發現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爬了上來。

這個冬天很少出太陽,大多數時間都是陰雨綿綿的雨,下的人心中發慌。

宮前有一棵很大的梅樹,于知非路過時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陽光透過縫隙灑下來,在地上落出斑駁的影子。

問情站在一側:“爺,若是喜歡梅樹,幹脆在我們寧宮也種上一院子好啦。”

“也談不上喜歡。”于知非說,“只是順路看到了,便想多看幾眼而已。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心裏愉悅幾分的。”

問情點了點頭,猶豫再三:“太後娘娘可有為難爺?”

于知非扭頭,好笑的看她一眼:“怎麽,若是她為難了我,你又要去告訴陛下嗎?”

問情有些尴尬的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陛下和奴婢都只是關心爺而已……”

“說了又能怎樣呢,”于知非收了笑意,淡淡道,“那畢竟是陛下的母後,陛下也不能拿她怎麽着的。”

“那可不一定呀,”問情說,“為了爺,陛下什麽都願做的。”

于知非撥動了一下枝頭的梅,沒再應她這句話。

寧宮門口站着于淵天身邊最得力的公公,見于知非近了,興奮不已的行了禮,進去通禀,于知非這才知曉于淵天又過來了。

他坐在院子裏,他常常坐着的那石凳上,冬天有些涼屁股,但他總能坐得住。

于淵天在下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聽了公公的禀報,擡起頭來,正好同于知非四目相對。

他緊皺的眉頭松懈下來,道:“過來。”

于知非走近,與他對立而坐。

于淵天将白子推給他:“下一局。”

“好。”于知非點了點頭,先觀察了一番局勢,心下思忖片刻,方才将白子落下。

他下得認真,于淵天的重點卻不在這上面,粗略将黑子落下,便開口問道:“你都跟母後聊了些什麽?”

“沒什麽,”于知非說,“随便聊聊而已。”

他說着,認真的将白子放在了棋局之上,局勢陡變,黑子卻已經被萬軍壓迫至底,再也無法反将。

于知非這才擡起頭,看向他,笑道:“你輸了。”

于淵天看了一眼棋局,不甚在意:“嗯,我是輸了。”

于知非開始慢慢的收棋子,将白子全都放到一旁的玉盒裏去,一邊收一邊開口道:“我有好幾年沒再贏過陛下了吧,今天這麽心不在焉?”

“好久沒下過棋了,生疏了些不是很正常嗎?”于淵天說。

“倒也是,”于知非颔首,“陛下如今日理萬機,自然再沒機會去玩這些打發時間的游戲。”

他就不一樣,平日裏閑着沒事,除了看書便是自己同自己下棋,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太多事情能做了。

“這麽一看,我贏了倒是很正常的事情了。”于知非道,“但我總還是覺得陛下讓着我。”

“我是讓着你。”于淵天說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至少你剛剛贏的時候笑了笑,不是嗎?”

于知非一怔,反倒是又笑了,說:“陛下這麽容易滿足?”

“以前是不這麽容易滿足的,”于淵天深深地看着他,“可是你已許久沒對我笑過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珍惜,所以就變得容易滿足起來。”

于知非垂着眼,終于将所有的棋子都收拾妥帖起來,聽罷這一番話,臉上的笑意反倒是淡了下去。

于淵天說:“不管太後對你說了些什麽,你都別管。我會同她聊聊的。”

眼中光芒微閃,于知非拿着玉盒的手僵**一瞬,旋即将其擱下了,很認真的看向于淵天,問道:“于淵天,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許久了——今日實在是有些忍不住,想要問出口。”

“什麽?”

“如果——我是說,如果,”于知非斟酌了一番,問道,“如果當初,你什麽都沒做,我仍是六王爺,你仍是六皇子。你離不開這深宮,我也不會留在這深宮,你待如何?”

于淵天把玩着他的手指,聽到這話,動作突然頓了一瞬,然後雙眸幽深的看着他。

于知非并未避開他的視線。

“不會有如果。”于淵天最後道,“你最是了解我,我想要的,就是拼了命都會抓在手裏。”

“那假如有如果呢?”于知非從不會盤根究底,對這件事卻異常的執着,“如果有,你待如何?”

于淵天嘆了口氣,道:“把你留下,或者我跟你一起。就這麽簡單。”

于知非應了一聲,怔怔的看着他:“若你留不住呢?”

“我不可能留不住。”

于知非低聲笑了:“可這世間事,并不是所有的都會如你所願。”

“為何不會?”于淵天挑了挑眉,雙手環胸,一字一頓的說出口,異常的堅定,“我想要天下,便蟄伏數年将那個人拉下了馬,我想要你,你如今不也在我的身邊?只要我想,就沒什麽不會如我所願。”

是在這一刻,于知非無比清晰的認識到,他真的該是帝王。

他站在高地,睥睨天下,将一切盡在掌握之間,包括他。

他有傲氣,有傲骨,亦有這樣的實力,就像這世間萬物當真所有都會如他所願。

于知非看着他,眼前事物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于是幽幽嘆了口氣,低下頭,沒再多說什麽。

可這世間萬物當真什麽都會如他所願嗎?

“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沒有後悔過,”于淵天握緊他的手腕,“如果再來一次,那一年我還是會對你說那番話,那一夜也仍然會對你做出同樣的事。”

“我的世界裏不會有後悔這兩個字。”

于知非後來倒是時常都在想,若是當初他應下了,那麽如今的結局會不會有不同之處。

雖說将一切歸咎在自己的身上有些過度自戀,但于知非總覺得,或許于淵天想要這皇位,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于知非。

盡管他們從未聊起過。

先帝在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是一道巨大的溝壑,填補不了,也沒有人敢邁過去。

他抹了脖子的畢竟是他的生父,也是最疼惜于知非的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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