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噔噔噔。
敲木魚的聲音不知疲倦的響着,未點燈燭的房間裏,衡空大師挺直的背脊像是一幢沉默的山丘,永遠立在這裏,絕不動彈絲毫。
于淵天來回踱步,神色陰翳:“他藏在哪裏?”
“他走了。”衡空大師平靜的說道。
于淵天冷笑一聲,眼裏的光芒宛如化為道道寒箭,刺入他的背影裏:“你可知曉欺君是什麽罪名?”
衡空大師閉上雙眼,敲木魚的聲音突然一頓,旋即以更快的頻率響起來:“人生在世,總有一死,有時候,死反倒成了解脫。”
“那你這寺廟之中的百千僧侶呢?”于淵天壓低聲音,陰寒刺耳,“你這延綿數千年的青佛寺香火呢?”
衡空大師的木魚聲徹底停住了。
良久後,他幽幽一聲嘆息,卻是道一聲:“何必?”
“他在哪裏?”于淵天只問這一句。
衡空大師放下木魚,站起身來,一只手轉着佛珠,一字一頓道:“貧僧與他相識多年,從未看到過他如今模樣,陛下執着拴着他,自己又能得到什麽?”
“知非六歲那年,溺了水,本是健康的孩子,落下了病根,送到貧僧這裏住過好幾年,他雖然身體不好,卻有滿心希冀,願平生游歷天下,奈何生在了帝王家。”衡空大師認真的看着他,“本以為先帝亡了,他便能回歸田野,做個普通平凡人,卻偏生還有下一個帝王。”
“這些朕都知道,你無須多嘴,”于淵天臉色難看,“你只需要告訴朕,你把他藏在哪裏。”
衡空大師道:“你當真什麽都知道?”
于淵天不耐煩的皺緊眉頭,衡空大師再度閉上雙眼,轉過身,又坐回去,木魚輕敲,房間裏再度響起來這聲音。
他道:“貧僧不知。”
“來人!”于淵天手猛地一揮,将桌上香火全數推開,灑了滿地香灰,他冷眼看着衡空大師,一字一頓,“綁起來。”
小栗子跪在地上,渾身發抖:“陛,陛下……他,他是衡空大師啊……”
衡空大師在世人眼中,皆是聲望極高的高僧,先帝,先皇後,甚至先帝的母後,都對其敬重無比,可以說,這個人是當真動不得的。
可急紅了眼的于淵天哪裏顧得了那麽多,他滿腦子都是于知非逃了,他居然真的逃了!
一旦想到這人餘生可能都不會在自己的身邊,于淵天的滿腔怒火便兜頭蓋下,讓他根本無法冷靜的思考。
他陰厲着臉,一字一頓:“怎麽,你也要去陪他?”
小栗子哭喪個臉,再不敢說話了。
青佛寺被翻了個底兒朝天,于知非都沒能被找到。
他安插在寺外,圍了一圈的人也都沒看到于知非逃出去,難不成他當真成了個鳥兒插翅飛了?
于淵天兩日時間幾乎沒怎麽睡覺,除了處理政事就是在青佛寺找于知非的身影,可根本找不到。
衡空大師的嘴根本就撬不開,他除了念佛經便是念佛經。
寺廟裏的僧侶被于淵天打殘了好幾個,他也只能靜靜地看着,喉間溢出幽幽一聲“作孽”,又閉上眼繼續敲木魚。
于淵天幾乎急瘋了。
青佛寺被翻了第五遍,小栗子抖如篩糠的給他報仍然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于淵天一把将桌上的東西全掃了,磨開的墨摔了地,濺出一大塊污漬。
小栗子跪趴着不斷往後退着,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
于淵天深吸了一口氣,驟然睜開眼,道:“問情在哪裏?”
問情被打了十個板子,在床上躺着,奄奄一息。
她仍然關注着于知非的情況,知道于知非依然沒被找到,心裏又是慶幸又是害怕。
直到傍晚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她睜開眼,往門口看去,小栗子站在那裏,定定的看着她。
問情閉上眼,笑了笑,道:“你是來送我上路的?”
下一秒,兩個男人走進來,拽着她的手将她從床上拖下來,也不顧她身上的傷,擦着地面往外面拖去。
青佛寺的前面,問情趴在地上,首先落入視線的是一雙皇靴,她沒敢擡頭看,于淵天冰冷的聲音卻鑽入耳裏:“朕讓你跟在他身邊,不是讓你幫他逃跑的。”
“奴婢沒有,”問情的聲音發着抖,“奴婢……奴婢只是告了個假……”
“打。”
于淵天在椅子上坐下,動了動手腕上的佛珠,望着天際浮動的晚霞。
板子一個又一個的落在她的身上,問情的嗓音顫動着,終于忍不住高喊出來:“奴婢沒有!奴婢自問這幾年時間一直都看着六爺,從未讓他有過任何逃跑的機會!”
于淵天充耳不聞,反倒是吹了吹茶盞上浮動的葉子,飲了一口。
他的眼瞳,深不見底,沒有絲毫光芒。
“奴婢真的沒有,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啊……”問情一邊哭一邊喊着,身體上的疼痛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血跡滲透了她的碧綠衣衫,染出紅亮亮的一片,她擡起來的手無力的掙紮着,宛如一頭受傷的獸,終于低聲嘶吼着喊道:“爺,爺您救救奴婢……奴婢這些年,待您不夠盡心麽?爺……”
慘叫聲不絕于耳,小栗子看不下去,側過頭,沒忍住開口問道:“陛下,這……要打到什麽時候?”
于淵天又撥動一下佛珠,聲音低不可聞,近乎情人溫柔的呢喃:“皇叔,你還不出來?”
問情疼的暈了過去,又被一桶水給澆醒了,就這般來來回回了差不多兩三次,臉色已經蒼白得支撐不下去,于淵天才起了身:“送她回去,用最好的金瘡藥。”
小栗子松了口氣的同時,卻又聽到于淵天又續了一句:“明天繼續。”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樣的酷刑,足足持續了三天,問情連哭喊聲都一句沒有,宛如一具行屍走肉,她已察覺不到疼痛,只知道自己醒過來了,又暈過去,意識混沌,到最後,甚至趴在地上不斷地往前爬着,聲音沙啞的說:“求陛下賜奴婢一死……”
于淵天皺緊眉頭,将茶盞擱下起身:“衡空大師如何?”
小栗子咽了口唾沫:“仍然什麽都不肯說。”
“很好,”于淵天笑了一聲,陰涼的聲音響起來,“明天換他來。”
“陛下!”小栗子驚得一下跪了下去,“衡空大師年歲已老,恐經不得如此……”
于淵天只一個眼刀掃過去,小栗子便再也不敢說一個字,喏喏半晌,道了聲“好”。
旋即又問道:“那問情……”
于淵天面不改色:“打。”
“他不出來,就一直打下去。”
逼仄狹窄的空間裏,于知非将自己蜷縮成一團,拼盡全力才止住了自己想要咳嗽的欲望。
一旁放着的清粥已經冷下去了,他一口也沒喝,渾身動彈不得,沒什麽力氣。
叩門聲輕響了響,緊接着小和尚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将一碗熱粥遞來,看到地上涼掉的,眉頭皺緊:“六王爺怎麽沒喝?”
于知非道:“沒胃口。”頓了頓,又問,“外面怎麽樣了?”
小和尚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問情姑娘快不行了……昨兒個晚上,有個小僧惹怒了陛下,被他直接砍了只胳膊。”
于知非怔怔的望着他,半晌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他想說,要不他還是回去吧。
可是這句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說他自私也好,說他懦弱也罷,他說真的下不了那個決心。
他本以為火燒起來,将那地方燒得一幹二淨,他就能不動聲色的從這個世界消失,卻從未想過,于淵天居然會沖進去。
那地方這麽危險。
是他太急躁,根本來不及思慮那麽多……
想也是,于淵天,那是那麽容易就能騙過去的。
走到這一步,于知非走不下去了,可又不甘心回頭,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小和尚可悲的看着他,說:“六王爺,你……”
他頓了頓,才道:“你好好的,将粥喝了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險給你送來的。”
“好。”于知非點了點頭。
小和尚再度小心翼翼的走了,這一回于知非看了會兒熱粥,一點一點的,吃了個幹幹淨淨,甚至又塞下半碗冷粥進肚子裏。
他發了會兒呆,站起身,來回踱步了好幾回,手好幾次放在門上,都沒推開。
又這麽過了個把時辰,小和尚突然推門而入,額頭上滿是冷汗,臉色蒼白道:“六王爺,問情——問情——”
于知非身體一抖,已經差不多猜到他要說什麽了。
“問情去了,”小和尚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急得眼淚都下來,“師父被他綁到了院子裏,要,要當衆行刑!”
于知非渾身劇烈顫抖起來,猛地往後退了數步,臉色蒼白,渾渾噩噩的道:“他怎麽敢……他怎麽……他怎麽可以?”
“他就為了逼我?”
“六王爺!”小和尚猛地跪了下去,沖着于知非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顫着聲音道,“六王爺,我是被師父給從小養大的,他,他待我那麽好,我實在見不得他同問情一樣的下場,師父年齡大了,受不得刑,我求求您,您……您回去吧。”
“您回去吧……”
于知非驀地笑了,他望着小和尚,怔怔的說道:“我也從小是師父看着長大的。”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将淚水全都含下去,再睜開眼睛時,眼神竭力保持着冷靜。
他推開門,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你別跟着我,免得被他發現這幾日一直你在顧着我。”
他邁開步子,往上面去,他克制不住的輕輕咳嗽着,身影宛如一只輕飄飄的,翩翩欲飛的蝶。
小和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眼前這人同幾年前舞劍時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物是人非。
小和尚想不通,怎麽就成了這模樣?
作者有話說:
偷偷放一章我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