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院子裏幾乎跪滿了僧侶,就連一直不問事的虞子嬰都來攔他。

“陛下,使不得,”虞子嬰難以置信的看着他,“衡空大師是三朝高僧,盛名多年,您若動了他,可就是同天下人作對啊!”

不到萬不得已,于淵天是真不打算動衡空大師的。

可他有什麽辦法?

他不可能放于知非走。

就算是把這天下翻個底朝天,他也要把于知非給找出來。

虞子嬰的勸告自然沒有任何用,反倒差點把她自己給搭進去,院子中央圍着的衡空大師趴在板凳上,仍念着佛經,跪了一院子的僧侶全都跟着念起來,吵得人腦袋疼。

于淵天幾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都停着幹什麽!”

“給朕打!”于淵天一字一頓,“于知非,我就不信你這般都不肯出來!”

他像是魔怔了,眼神裏壓着滔天怒火。

一個板子終于狠狠地落在了衡空大師的身上,念經的聲音頓了一瞬,因為疼痛而小下去一些。

于淵天冷冷的站着,看着那板子一個接着一個的落下,沒有絲毫喊停的意思。

衡空大師的聲音逐漸小了,院子裏哭聲一陣接着一陣的響起來,鬧騰的不行于淵天卻絲毫沒管。

衡空大師暈過去的瞬間,打板子的動作停住了,小栗子戰戰兢兢的開口道:“陛下,還要打麽?”

“打——”

打板子的面面相觑的對視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高擡起板子,欲要再度落下。

“住手!”

突然響起來的聲音,像是在這煮沸的鍋裏突然加了一瓢涼水,甚至于虞子嬰都在這一瞬間想到,終于來了。

若衡空大師真的去了,天下必亂,朝堂必亂。

于淵天猛地扭過頭,視線定定的落在不遠處的于知非身上。

他又瘦了些,看上去像是只剩下骨頭架子,臉色蒼白的站在那裏,啓唇時說着傷人心的話:“于淵天,你瘋了?”

于淵天笑了:“皇叔,你終于回來了。”

于淵天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拽入懷裏,于知非痩得硌手,他将他緊緊地箍住,似乎要将他刻入骨頭裏。

于知非被他捂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還敢跑嗎?”于淵天低聲說,“你以為自己跑得掉嗎?”

衡空大師被虞子嬰吩咐着擡下去上藥,已然奄奄一息,于知非透過于淵天的懷抱,看着衡空大師逐漸從視線裏消失,閉上雙眼,突然開口道:“問情呢?”

“死了。”于淵天不甚在意的說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她是我的眼線?怎麽,我給你解決了個眼線,你開心嗎?”

于知非說:“我想看看她。”

于淵天岔開話題:“跟我回去,這次你跟我住。”

于知非堅持的說道:“我想看看她。”

于淵天掐着他的下颚骨往上一擡,深深地看着他,大概是人又摟在了懷裏,于淵天的情緒平複了不少,心情也變好了不少,于是難得笑了笑,說:“好。”

問情被一堆雜草蓋住身體,于知非蹲下去,将雜草全都扒開,對方嘴唇烏青,臉色蒼白,身上全是血,連衣裳都被打得破爛了,早沒了氣兒。

于知非在她身邊坐下,突然想到就在幾日之前,問情還開心的同他告假,去見自己的情郎,笑得一臉害臊,連耳垂都紅了個徹底。

于知非突然就問道:“于淵天,你殺這麽多人,可會做噩夢?”

于淵天捏了捏他的下巴:“有你陪着,自然不會。”

于知非垂下眼:“問情跟了我三年,三年的時間,寸步不離,像我的妹妹一樣。她雖然監視我,卻從未待我不好過……”說到這裏,他眼眶微微泛紅,驀地笑了聲,道,“算了,人都已經死了,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他又用雜草将問情的臉蓋住,道:“陛下,我想勞煩您一件事。”

“你說,”于淵天道,“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把她厚葬了吧,”于知非道,“再給些銀兩。”

“好。”于淵天親了親他的鼻尖,“昨日夜裏,梨園裏的梨花開了一半,估摸着過了今晚,就全開了,明天我就能帶你去賞花。”

“賞完花之後呢?”于知非問道。

“我們就回宮,”于淵天說,“邊關戰事吃緊,祈福禮佛差不多結束了。該回去了。”

于知非點了點頭。

晚上于知非做了個噩夢,夢到于淵天殺的那些人全叫他納命,他心道難怪于淵天不做噩夢,原來惡鬼都到了他的夢裏來。

他又夢到了皇兄,這一次是在他五歲那年,皇兄問他:“知非,你以後想做什麽?”

于知非回答說:“自然是讓天下蒼生都過上好日子。”

皇兄笑了笑,道:“是麽?怎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于知非搖頭:“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那得先有權,”皇兄說,“皇權,是這天下最迷人的東西。”

于知非的夢裏場景一換,又換成了問情,她站在火光之中,渾身浴血的看着他,沖他笑着,道:“爺,我想告個假。”

問情什麽都不知道,她只是告了個假就丢了條命。

可笑的是,他是故意讓她走的。

問情監視着他,是于淵天的眼線,她若不走,他哪裏逃得掉。

說到底,是他害了她。

問情掐着他的脖子想要他的命,他甚至興不起要逃的想法,殺人就該償命。

他猛地驚醒過來,蒙頭大汗,他坐起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扭頭看了一眼于淵天,他睡得正熟。

他說明日一早醒了,就帶他去看梨花。

外面在吹風,透過窗縫,隐隐有梨花香傳進來,于知非覺得這從前最愛的梨花宛如夢魇一樣纏着他,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突然就掀開被子,鞋也不穿的走了出去,他輕輕推開房門,又輕輕的阖上,朝着後院奔去。

于知非拿了火折子,靠近梨園,撲鼻而來的梨花香,梨園的梨花果然已經開了,可他一點也不想和于淵天一起看。

于知非赤着腳在梨樹下站了好久,有幾朵梨花被風吹起時洋洋灑灑的落在他的肩頭,于知非面無表情的看了片刻,燃起了火折子,往梨園裏扔去。

“走水了!走水了!”

于淵天猛地驚醒過來,下意識的去撈身邊人,卻摸了個空,一下跳了起來,臉色極其難看的要下床。

房門卻突然被推開來。

于知非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一雙黑瞳定定的看着他,說:“梨花沒了。”

于淵天透過縫隙,往後看去,這一場火比那一日的更吓人,分明是夜晚,卻把整片天空都映亮了,紅彤彤的一片,于知非站在火光之中,又說道:“看不了了。”

他像是在同他較勁,他要帶他去看梨花,他偏讓他看不得。

分明白天裏還平靜得很,晚上就幹出這種事情來。

于淵天心裏一疼,定定的看着他,喊了一聲:“皇叔……”

于知非笑了笑,說:“沒吹風,火燒不到這邊來。”頓了頓,他一步一步的走近于淵天,說,“睡吧。”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靜,但是卻無端讓于淵天覺得心悸。

于淵天見他赤腳站在地上,連腳趾縫裏都是泥,心疼的抱起來,用袖子替他擦幹淨,然後親了親他的腳背,說:“怎麽不穿鞋就出去?”

他抱住他,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我答應你的會做到,我說會和你一起看,就一定會和你一起看。”

于知非蜷縮着身體,閉上了雙眼,再沒說話。

火燒了整整一夜,于淵天一大清早過去看了一眼,只剩下個光禿禿的山丘,還有個屁的梨花。

滿是焦黑的一片荒蕪,空蕩蕩的。

連花香都沒了。

小栗子站在一旁出主意,道:“陛下,今兒個種些種子,過了十年八載的,還能再長出來。”

于淵天陰沉着臉扭過頭,一字一頓的說道:“三日之內,京城裏開了的梨花全都給朕運上來,朕要在三日之後看到梨園。”

小栗子張大了嘴,瞪圓了眼。

于知非醒來的時候,青佛寺已經鬧哄哄的一團,他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才發現這些人是在運梨樹,全都是開了的梨花。

小栗子道:“這樹就算是栽過來了,脫了根,要不了多長時間也得枯呀。”

于知非靜靜地看了半晌,才道:“你們就由得他鬧?”

“陛下他……”小栗子只憋出這三個字來,就啞了聲音。

不遠處于淵天走過來,将他摟了個滿懷,表情看上去還算尚可,甚至捏了捏他的後頸,道:“你再給我三日時間,就三日時間,我一定會帶你看滿山的梨花。”

于知非擡起頭,眼神絲毫不躲的望着他,說:“火是我燒的你不知道嗎?”

于淵天一愣。

“于淵天,你栽一棵,我就砍一棵,別白費力氣了。”

于淵天的手一抖,于知非轉身往屋子裏走,他的懷抱落了空,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麽東西。

小栗子道:“陛下,那……那還種麽?”

“種!”于淵天陰着臉道,“三日之後種不出來唯你是問!”

三日之後,梨園到底沒種出來。

樹倒是都栽上去了,花卻全都謝了,于淵天覺得自己簡直無顏見于知非,罰了一幹人等,把昏君的形象演繹了個淋漓盡致。

他在青佛寺折騰的這些事,雖然被他有意掩下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恐怕皇城早就滿城風雨。

于淵天回去要面對什麽,不得而知。

但于知非已經無暇顧及這些。

回宮之前,他見了衡空大師一面,他身體差了不少,雖然沒把一條命給去了,但也去了半條命。

于知非去的時候,衡空大師躺在床上休憩,聽着動靜要起身,于知非連忙将他扶起來。

衡空大師定定的看了他半晌,道:“我對不住你。”

于知非的眼淚一下出來了,忍都忍不住,他跪下去,磕了三個頭,道:“是我對不住師父。”

若沒有他折騰這一遭,問情不會死,衡空大師也不會去了半條命。

于淵天不愧是那個抹了自己生父脖子的人,他的暴戾深藏體內,掩埋了三年,于知非幾乎以為這暴戾消失了,卻沒想到,卻更深更狠的刻在他的骨子裏。

他真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衡空大師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一字一頓:“我也……對不住你母後,我答應過她要護着你,卻沒護住。”

于知非說:“師父,此次一別,恐怕是永別了。”

他又磕了三個響頭:“珍重。”

“珍重。”

衡空大師微微颔首。

于知非起身,往外走去,他沒敢再回頭,怕自己忍不住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淚水。

他只在衡空大師的眼前還能找到自己仍是個孩子的錯覺,可那到底只是錯覺。

他早就已經不是孩子,也不再是從前的于知非。

“你……”

衡空大師喊他一聲,于知非步伐一頓。

衡空大師說:“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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