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于知非身邊多了個叫小環的丫頭,是于淵天新送到他身邊來的。
她同問情的性情截然不同,問情那丫頭,嘴巴是個利索的,幹事也利索,同哪個宮的丫頭都有點交情,宮中的八卦她如信手拈來,小環卻一貫沉默。
每每于知非說句什麽,她先腼腆的笑一笑,然後再回答他,大多數時間甚至不敢擡頭看他的雙眼。
從前于知非還能在這寂寂深宮之中尋着一個說話調侃的人,如今卻是真的沉默了。
寧宮像是枯萎在深宮裏,從早到晚都是寂靜清冷的,沒個人氣兒。
最開始于知非只覺得不太習慣,沒有很想問情那丫頭,直到有一日,他突然醒起來自己在兩年以前埋了壇桃花釀,位置讓問情給記着。
他下意識就開口喊了聲:“問情,你可還記得那壇桃花釀?當初我可是特地吩咐你記了位置,你這丫頭可別忘了,該挖得了。”
小環站在他的身後,怔松着:“爺……”
聽到這陌生的聲音,于知非突然就紅了眼眶。
桃花釀是位置是問情給記着的,問情沒了,桃花釀也就沒了,他期待這一壺桃花釀已經許久,萬沒想到希望就這般落了空。
小環猶豫着:“爺,需要奴婢替您去尋陛下麽?”
小環遇着什麽事總想着先尋陛下。
于知非擱了筆,道:“不必,不過是一壺桃花釀罷了。”
話雖如此,于淵天還是知曉了此事。
正午之後,于淵天那邊派小栗子送了一排的陳釀過來,什麽桃花的,梨花的,梅花的……各花入各眼,卻獨獨沒有于知非想要的那一罐。
小栗子道:“六爺,宮裏的好酒可全都被陛下給扒拉過來了。”
于知非看也不看一眼,道:“勞煩你了。”
“嗨,該做的。”小栗子道,“您要喝哪一種,奴才給你開了?”
于知非笑着搖搖頭:“東西雖多,卻沒有我想要的那一罐,也不過是徒勞。”
小栗子一定,怔然看他一眼,垂下眼去,他是于淵天忠誠的貼身宦官,自然曉得發生了什麽事,碰着這種情況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頓了半晌,才道:“逝者已逝,那不過是個丫頭而已,六爺何必。”
于知非不再說這個話題,而是道:“衡空大師之事,前朝怕是鬧翻了天吧?”
“嗯。”小栗子飛快的點了點頭,“不過前朝之時,奴才也不敢多嘴,有的話,還請六爺去問問陛下。”
“你回去吧。”于知非點了點頭。
小栗子略一遲疑:“陛下為着六爺的事,如今非常被動,宰相不斷發難,陛下略有些招架不住……六爺還是,還是……還是別再去尋太後了吧。”
于知非反問道:“是我逼他去打衡空大師板子的麽?”
小栗子啞口無言。
他心道,哪裏不是你逼他去的?
可這是一筆爛賬,沒有誰做對了誰做錯了,只是在比誰更心狠一些。
于知非本就是個容易心軟之人,怎麽可能比得過于淵天。
于知非一人提筆練字,小環不敢打擾,候在門外,她是确确實實于淵天的人,不敢再像之前問情那樣跟于知非走太久,故此于淵天來的時候他甚至沒提醒一句。
仍沾着泥濘的桃花釀被他擱置在桌面上,嗑得“砰”一聲響,于知非吓得退了一步,看向這一罐桃花釀。
酒壇子上還寫着他的名字。
知非知非,知曉是非。
于知非問他:“你從哪裏找到的?”
“就埋在後院那棵梅樹下。”于淵天用錦帕擦掉之間淤泥,道,“就那般想喝這一壇?”
于知非想了想,問道:“你怎麽知道在那裏?”
于淵天沒回答。
“又是問情告訴你的吧。”于知非看他一眼,“這丫頭當真是‘兩面三刀’。”
他說到這裏,難免笑了笑,又是可悲又是可笑。
于淵天從他的背後環住他,将他手底下的那個“問”字寥寥幾筆填了,才淡淡道:“宰相以我亵渎神佛,必定引禍上身,招天下之亂發難,有人提議讓我于青佛寺中清修數月——可笑,天底下哪有帝王去寺廟清修之理?”
于知非道:“他們用的話必定比你說的要委婉些。”
于淵天咬住他的耳垂,呼吸間熱氣撲在他的耳邊皮膚上,一陣炙熱:“你猜的倒是準,那你猜猜,他們到底是怎麽說的?”
“為了天下蒼生?”于知非低笑一聲,一字一頓,“那你去麽?”
“清修戒葷戒殺,我可忍不下,”于淵天一只手捏住他的腰輕揉了揉,“關鍵是戒色,我更忍不得。”
于知非只當做沒聽到:“昨日夜裏,我做了一個噩夢。”
于淵天“嗯?”了一聲。
“我夢見很多雙手,”于知非仔細想着,“沾着血的,都說想要了我的命,要拉我下地獄——”
他說到這裏,嘆了口氣,扯起嘴角:“算了。”
“然後呢?”于淵天認真的看着他,往後退了退。
“沒有然後了。”于知非挪開視線,将酒壇子上的紅綢拔開,“試試味道如何吧。”
第二日,于知非發起低燒來。
藥一碗一碗的喝,灌得滿肚子都是,病卻絲毫不見起色,臉色一日又一日的蒼白下去,吃什麽吐什麽,不過短短幾日的時間,就瘦得跟什麽似的。
深夜裏于知非連覺都睡不着,只要一躺下,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像是要将五髒六腑都給咳出來。
于淵天抱着他,摸着硌手的骨頭,頭疼得脾氣見長,在朝堂之上處理了一大批不順着他意的小蝦米,一時間京城風起雲湧,怨聲載道。
于知非卻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斷地做着噩夢,愈發的夢到過往日子裏的那些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總歸都是沒落好下場的人。
都是帶着血的。
于知非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甚至抓住于淵天的手腕喊他淵天,于淵天被他第一次這麽喊的時候楞的當場僵在原地,然後才緊緊的抱住他,回他一句“皇叔”。
于知非很輕聲的說道:“你千萬別去招惹那堆蜂蜜,免得把你蟄成了包子。醜死了。”
“不去,我不去。”于淵天回他。
這事兒已經是于淵天十三歲那年的時候了。
于知非那段時間也是染了風寒,将落下的病根折騰出來,足足喝了大半個月的藥,苦的幾次嘔吐,于淵天看不過眼,要了些蜂蜜給他制出蜂蜜糖來,于知非居然真的很喜歡。
後來他聽說京城有一處蜜蜂窩中的蜂蜜是絕頂好的,于是任何防護措施都沒有的就去徒手摸蜜,把自己蟄成了包子篩漏,回去時将于知非吓得三魂沒了七魄。
于知非一摸他的臉,他就疼得渾身發抖,卻一句疼都不喊,只用一雙黑瞳盯着他,道:“這麽些蜂蜜,又可做一壇子蜂蜜糖了。”
“傻孩子,”于知非嘆了一聲,心疼得跟什麽似的,“你去招惹蜜蜂做什麽!”
于淵天低下頭,有些忿忿道:“不想看你苦。”又有些生氣,“你到底吃不吃?”
于知非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吃吃吃。”
甜味在口齒之間彌散開來,于知非覺得喉間的苦散了個七七八八,長舒出一口氣,迷迷瞪瞪睜開眼,果然是于淵天塞了顆蜂蜜糖在他的嘴裏。
“……”于知非盯着他,發了半天的呆,意識一點一點的回籠,才憶起自己現在身處何地。
滿心難過頓時溢出來,兜都兜不住。
“醒了。”于淵天親了親他的嘴角,是甜的,“你昏了一天一夜。”
于知非咳嗽兩聲:“我沒事。”
那頭禦醫說已無大礙,像是渡過了一次生死劫,于淵天倒是開心了,于知非卻可笑的發現,他居然有些失落。
于淵天給他做了西湖醋魚,于知非一口也沒吃下,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又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再醒來時,于淵天已經不在寧宮了。
于知非掙紮着起身,小環連忙來扶他:“爺,您想要什麽,告訴奴婢,奴婢替你去拿。”
“我要出恭。”
小環紅了臉:“奴婢這就替你拿來。”
于知非“嗯”了一聲。
解決完人生大事,他自個兒掙紮着從側門出去,小環急的滿寧宮的尋他,卻在後院的梅樹下看到了他的身影,登時松了口氣。
她沒敢走上去,只遠遠地看着。
于知非望着樹根的那個大坑,嘆了口氣,跪下去磕了個響頭,這才起身。
太後來的時候他正嘗試着将西湖醋魚往嘴裏塞,剛塞了一口就覺得一陣惡心,擱了筷子,那頭太後的身邊人已經來通告一聲。
于知非要出門去迎,太後已經推門而入,她身後跟着兩個宮女,手裏拿着各種各樣的藥物。
東西全都擱下,人也全都退避,太後望着他,道:“你收了手?”
于知非搖頭:“不,只是沒機會動手而已。”
“是麽,”太後笑了一聲,意味深長,“青佛寺來鬧這一遭,恐怕他是再也不會帶你出宮了,你想自己逃走,完全沒有了可能。”
于知非動作一頓,眼神晦暗不清。
“你已無退路,好好考慮一下本宮說的吧,”太後一字一頓道,“只有本宮能給你這樣的一次機會。”
作者有話說:
求海星鴨鴨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