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環跪着,頭嗑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擡頭去看那個男人。
房間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撤走了龍涎香,換成了梨花香,有時是溫和的,有時卻又是清冽的,将逼仄的氛圍去了些許。
“太後去見了他?”于淵天手中的玉玺蓋下,落了個非常鄭重的印。
小環重重的點頭:“只爺和太後二人,奴婢一句也沒聽着。”
“知道了,”于淵天道,“你退下吧。”
小環跪着往外退了,到了門口才起身将門給阖上,屋子裏恢複平靜,于淵天寫了兩個字,才落了座,半眯着眼,開口道:“你怎麽看?”
屏風後影影綽綽有一個身影,聽到這句問話,沉聲道:“這難道不該問你自己?”
于淵天眼神閃爍片刻。
男人又道:“信或者不信任,不過一念之間。”
于淵天垂下眼,他很懶散的将玉玺往紙上又蓋了一個印,這一次是一張空白的紙,上面什麽都沒有。
“他不會害我。”
“是啊。”男人低嗤一聲,“他要是害你,你早八百年就已沒了性命,還能坐穩這個位置?”
“他手裏拿着那玩意兒,但凡有一點想要篡位的意思,你早就已經被他從這皇位上給撥下來了,還用等到現在?”男人說到這裏,長嘆一聲,“有時候我真是想不通,分明你二人對彼此是有心的,怎麽就能鬧到如今這般。”
“因為他從本質上,是同我一樣的人,”于淵天淡淡道,“只他又同我不一樣。”
“都一樣的犟?”男人說到這裏,覺得好笑一般,道,“不如我們賭一把,倘若他真的有機會,他會不會要了你的命。”
“我給過他無數次機會,”于淵天說,“他沒有。”
有一次甚至已經用刀尖對準了他的心髒,于淵天想。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男人淡淡道,“權勢滔天,是全天下男人都夢寐以求的東西,倘若有一個人将這江山拱手讓給他,你說他會不會心動?”
“這一點,你不是該比我更清楚麽?”他說到這裏,冷笑一聲,“權勢,能讓父子反目,兄弟反目,其中滋味,你不是也嘗過了嗎?”
于淵天沒說話。
“他的病根,你當真打算至死也不透露半句?”
“閉緊你的嘴。”于淵天将玉玺扔進盒子裏,惡狠狠的盯了一眼屏風背後的人,“賭便賭,我知曉他絕不會動我半根手指頭。”
“好,”男人緊跟着站起身,雙手抱胸,輪廓在屏風上顯得格外明顯,“正好了,把我們一直都沒到手的東西給拿回來。”
于淵天去寧宮的路上碰着了虞子嬰。
看方向,對方是往禦書房去的,見到于淵天的瞬間臉上迸發出喜悅,禁不住開口詢問一句:“陛下可是去尋臣妾?”
她的住處,與寧宮是同一個方向。
于淵天急切的想要見剛剛大病初愈的于知非,哪有時間管她那麽多,于是迅速的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虞子嬰的步伐一頓,一旁的虹色扶了她一把,小聲道:“皇後娘娘……”
“想來又是去尋于知非了。”虞子嬰垂下眼,低笑一聲,手中握着的蓮子羹便緊了緊。
片刻後,她卻又是邁開了步伐,追上于淵天的步子,道:“陛下,這是臣妾熬的蓮子羹,您……好歹嘗嘗吧。”
于淵天停也沒停一下,徑直往前,像是沒看到這麽個人。
小栗子反倒是扭頭看了一眼,迅速的擺了擺手,用口型道:“皇後娘娘請回吧。”
于淵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處。
虞子嬰定定的看了半晌,突然揚手将這一盅蓮子羹給掀了,臉上勉強撐出來的笑容徹底沉沒。
虹色忐忑道:“陛下有些匆忙,沒時間……”
“是麽?”虞子嬰垂下眼,“他将大把時間花費在寧宮,卻沒時間來看我一眼。”
虞子嬰低笑一聲:“本以為入了宮,後宮只我一人,即便陛下對我無意,也會因時間長了而歡喜我一些,卻沒想到……”
“陛下當真是糊塗。”虞子嬰道,“一個男人罷了。”
虹色小意的看着他。
虞子嬰說:“于知非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娘娘……”虹色咽了口唾沫,道,“您……”
“我絕無咒他的意思,”虞子嬰道,“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能有什麽好下場呢?”
虞子嬰轉過身往回走,背仍挺得筆直,像她入宮那一日,宛如仍然抱有滿腔希冀,覺得這後宮會有她另一番天地。
卻萬萬沒有料想到,這所謂的後宮,不過是一座巨大的牢籠,她的身上拷上了枷鎖,一點甜頭也嘗不到。
于知非大病初愈,身體這段時間好了不少,每日在院子裏坐着看些閑書,又開始嘗試着做些別的閑事。
院前甚至被他辟出一小塊地來,将從市集裏淘來的種子撒下去,于知非勢要種出些東西。
于淵天起了興致,沒事也跟他一起動手,在地上刨坑,然後把種子埋下去。
于知非有時還指點他幾句:“這種子撒之前就得澆水。”
于淵天應一聲,親自去取水潑下去,濺了于知非滿身,擡頭喊他:“于淵天!你輕點。”
于淵天笑着将他臉頰上的水都擦個一幹二淨,然後掐着他的後頸,把他睫毛上的水滴一點一點的吻去。
于知非推他一把:“你幹什麽。”
于淵天說:“親近你。”
于知非将種子埋進坑裏,有些不大樂意:“泥蹭了我一身。”
“這麽愛幹淨?嗯?”于淵天故意用手上的泥蹭了蹭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輕輕的髒痕,于知非飛快的擡起手擦幹淨了,于淵天便又留下一道。
于知非煩不勝煩,又懶得同他計較,幹脆不去管,認真的撒種子。
于淵天反倒是越弄越興奮起來,最後一下将他抱起來,往屋裏走。
“于淵天!”于知非壓低聲音,一雙眼薄怒着看他,“你幹什麽?”
“想你了。”于淵天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脖子,低聲道,“不想我?”
于知非對那事兒實在沒什麽興趣,掙紮着要從他的懷裏跳出來,一個不慎就往地上栽去,于淵天吓得魂差點飛了,徒手一撈卻只撈到于知非的上半身。
于知非恰好腿軟,雙腿“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倒吸了一口涼氣。
于淵天一把将他打橫抱起,飛快的往屋子裏跑。
于知非的膝蓋磨破了皮,白皙的皮膚上紅腫發青,還滲出絲絲血跡,看上去格外滲人。
于淵天心疼得跟什麽似的,語氣難免多了幾分埋怨:“你瞎動什麽?”
“又不疼。”于知非說,“破點皮而已,幾日就好了。”
“我去拿藥膏。”
于淵天往外院去尋人拿藥膏,于知非扶着牆,忍着疼又回到菜園子裏,繼續撒種子,莫說走起路還真有點疼,但并不是不能忍。
于淵天回來看他還在撒種子,氣得手直發抖,道:“于知非,你是不是非得這麽犟?”
于知非卻扭過頭看他一眼,道:“你說,我明年還能不能吃上這菜園子裏長出來的菜?”
于知非似乎有了點什麽預感。
于淵天一下僵在那裏。
“但願不要了,”于知非用手扒拉着泥土埋下去,“雖說吃不着自己種出來的菜有些遺憾,但我……還是不想要繼續在你身邊待下去了。”
每日做噩夢的日子太煎熬,于知非一點也不想再熬下去。
于淵天一把抱住他:“你在說什麽胡話。”
于知非笑了笑,道:“我自己不敢碰傷口,得勞煩你幫我上藥了。”
“還說不怕疼?”于淵天捏了捏他的鼻尖,“走。”
他将他打橫抱起,大步往裏屋走去:“你放心,我天天替你上藥,上到你好為止。”
雖說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但于淵天總是在于知非的面前失諾。
于知非傷了腿的第三日,傷口剛剛結痂,于淵天就沒再來了,小栗子送話也只道近日忙碌,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于知非直覺有什麽不對勁,叫住小栗子:“你且等等。”
小栗子拘謹地看着他:“爺?”
“到底出了什麽事?”于知非眉頭皺地極緊,問道,“你實話告訴我。”
小栗子飛快的掃一眼于知非,踟蹰不言。
于知非道:“我在你主子心裏的位置你也曉得的,你若不說,我還能找其他人問,你今日不說,那以後,也就莫說了。”
小栗子立馬跪了下去:“回六爺,邊關戰事吃緊——秦将軍,秦将軍他——他戰死了!”
“什麽?!”于知非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腦子裏轟隆一聲巨響。
秦翰此人,乃是于淵天身邊的得力幹将,可以說既是他的心腹,亦是他唯一的知心好友,更是護衛我朝太平的邊關大将……
若他戰死,若他戰死……
朝堂必亂。
于知非垂下眼,手驀地攥緊了,太後,這是開始行動了。
頓了片刻,于知非擡首問道:“陛下怎麽說?”
“我朝已無可用之人,鄰國步步緊逼,邊城已被吃下一個城池,屠城以示決心,陛下,陛下他……”小栗子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陛下決意禦駕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