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讨個說法
陳鳳花把脖子一梗,“那又怎麽樣?我們家已經跟任家定親了,娶不了你。再說了,你爸胡守義人品是沒得說,可你媽沒把你教好,成天妖妖嬈嬈的走村裏過,男人的眼睛都快長你身上去了!”
“我呸!”
陳鳳花一愣,待看清楚才吃驚地發現啐她的人竟是楊玉喬這個平時嬌弱不吭聲的。
楊玉喬在旁邊聽了半天了,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以前自己太軟弱,都是丈夫護着自己。現在守義走了,自己這個當媽的護不了閨女,才讓孟家的人騎到頭上,還差點毀了女兒的名聲。自己前陣子卻一直當嬌嬌是任性、無理取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嬌嬌做不好的事情了?有本事就說出來,說出來讓大家評評理。你要是說不出來,那就是你眼濁;說出來是假的,那就是你嘴壞。要麽爛眼,要麽爛嘴,你自己選!”
楊玉喬難得硬氣一回,此時卻像護着崽的老母雞擋在胡嬌嬌跟前。雖然依舊是說不上幾句話,眼圈就紅了。
陳鳳花啞口無言。
胡嬌嬌道:“孟叔,今天我來不是為了攪和你們家的好事,我是來讨個說法的。既然話都說開了,我也請父老鄉親們做個見證,我和孟春生的事,是父輩們定下的,不是我死皮賴臉要跟着他。今天孟家和任家定親,也不是我胡嬌嬌德行有虧被人瞧不上,而是孟家毀約在先。”
說完,胡嬌嬌又将臉轉向任月雲,“月雲姐,既然大家話都說開了,那今晚也就是誤會一場。你放心,這事是孟家背信棄義,你們任家也不知道,我不會因此埋怨你。”
任月雲直愣住了,半晌才在父親任永厚嚴厲眼神的提醒下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點頭應道:“啊?哦,好、好……”
“呀,胡家可真仁義,這胡嬌嬌的頭都被任月雲打破了呢。”一衆圍觀的鄉親都着實在心裏納罕上了。
“不可能!”胡招娣終于忍不住了,尖叫出聲,“我今天在家,明明聽見你說要去找春生哥,死也要在一起。我還看見你從大媽枕頭底下拿了糧票和毛票,就是準備逃哩!”
胡嬌嬌柳眉倒豎,“那你看見了為什麽不阻止我?也不去告訴我媽?反而眼睜睜看着我這個親堂姐往犯錯誤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
胡招娣啞口無言,平時胡嬌嬌除了長得好、說話嬌滴滴以外,腦子蠢又容易輕信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還總是能一下揪住她說話的錯處。
還沒等胡招娣反應過來,胡嬌嬌已經眉目間憂傷起來,輕輕咬了咬唇,眼圈也紅了,“我媽每個月都要交兩塊錢給奶奶當做夥食費。工分不夠還要熬夜做點鞋墊、手絹什麽的去鎮上換來,哪兒還有藏着的錢啊?奶奶手裏的不都給你媽了嗎?這你又不是不知道。招娣,我是最近哪兒做了什麽惹你生氣了?你要這麽扯謊來誣賴我?”
胡嬌嬌一哭,那幾個男知青和村裏小夥子紛紛上來寬慰她,“嬌嬌你別哭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都是誤會,解釋清楚就行了。”
繼而又拿憤憤不平的眼光剜向胡招娣。
說到給錢,也一下戳中了楊玉喬的痛處。的确如女兒所說,自己丈夫走後,跟婆婆和小叔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因為嫌棄她做飯不好吃,婆婆點名只要二兒媳做飯。但這樣一來,她又說楊玉喬和胡嬌嬌母女是吃白飯的,不出力也不出錢可不行。楊玉喬手巧,會做女紅,平時也能換點錢和糧票。婆婆便要她每個月交兩塊錢給她。
交了這個之後,楊玉喬哪兒還有錢?
想着嬌嬌她爸還在世時,自己幾時受過這個罪?那時候胡守義有做飯的廚藝,在村裏的公社大食堂掌勺,幫着采辦,不但有工分賺,還能偷偷從食堂省下些食材帶回家。她和嬌嬌這麽多年不能說富裕,卻也不缺吃穿,日子過得甜滋滋的。
可守義一走後,婆婆對她的态度就像換了個人。不但刻薄了許多,還總嫌棄她只給生了個女孩兒。
想到這些,楊玉喬就心酸起來,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劃過細膩白皙的臉頰。
胡嬌嬌在一旁看的驚訝,她自己說的悲切,也想裝個悲切出來,可任憑她把腦子裏的看過的悲慘電影、電視劇都想了個遍,也只是紅了眼圈。沒想到美親娘一秒鐘就“入了戲”,真是好演員哪!
“每個月兩塊錢?太過分了!天天吃能吃她家多少錢?這不欺負寡母嗎?”
“守義都走了,就留下嬌嬌一個女兒,這當奶奶的不疼也就算了,還這麽刻薄人家母女。守義哥在地下有知也要心酸喽!”
尤其是幾個做了媳婦的村婦,由此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跟婆母之間的矛盾,對楊玉喬平時那些成見此時早就抛到腦後跟去了。只覺得天下婆母“一般黑”,全都是變着法壓榨兒媳的。
這時在一個後生的帶領下,人群中走過來一個穿老頭衫的胖子,背着個藥箱。胡嬌嬌心想,這應當就是他們口中的赤腳醫生劉大夫了。
“我來看看!”老劉果然喝酒了,說話一股酒味。他走過去,先看了看胡嬌嬌的傷口,“嘿,這不是止住血了麽?磕的不重皮外傷,問題不大!這誰弄的草糊?”
“白明時。”
劉大夫認可地點了點頭,“小白同志比我能幹!”說着打開藥箱,給胡嬌嬌用碘酒消了毒,清理了傷口又用紗布包上。
這時,從看熱鬧的人堆裏鑽出來個村婦,幹瘦又黑,跟胡招娣一個樣。忙上前一把拉住胡招娣,又對楊玉喬說道:“大嫂,既然都是誤會一場,那就趕緊回去呗。瞧這嬌嬌,血雖然暫時止住了,還是得早點歇着養養。”
說罷,又咧嘴一笑,沖周圍的人揮揮手,“行了,都散了吧,天也不早了。”
任永厚作為村長,自然希望這事小事化了,萬一胡嬌嬌有個三長兩短,那村裏人還不得說他閨女仗着爹欺負人?于是也就坡下驢,對村民吆喝道:“聽到沒?都散了散了,明天還要幹活!”
周圍人見村長都發話了,也都不好再說什麽,紛紛唏噓着往家走,似乎熱鬧還沒看夠。任月雲憤憤地瞪了孟春生一眼,雖說胡嬌嬌剛剛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可她那個樣貌,難保春生心裏不動心啊?以後得看住了!
孟春生被任月雲一瞪,頓時吓得一激靈。待任月雲轉身後,眼角悄咪咪地瞟了一眼胡嬌嬌的倩影。乳白色的月光下,少女從土旮旯上起身,婀娜多姿的身段像小溪邊的水楊柳似的。
隐約能聽見胡嬌嬌哼唧了幾句,“可不是還疼麽……這草團子到底是什麽東西?能管用?”
孟春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想到這樣嬌俏的小姑娘,往後跟自己就再沒關系了,自己那個未過門媳婦的威力今晚也提前見識到了。孟春生感到一陣苦惱卻也沒法子違抗爹媽定下的親事,只好灰溜溜地跟着人群往家走了。
胡嬌嬌的家住得并不差。任家莊一半以上的村民住的都是泥巴房,胡家住的卻是磚瓦房。這都得益于她有一個能幹的父親。
胡守義會割稻,有一把力氣。趁着年輕,跟村裏幾個年輕人去江南土地肥沃富庶之地幫人生産隊田裏收割水稻。這麽一去,就迷上了一戶人家的小女兒。
胡守義年輕時候長得個高、濃眉大眼,相貌英武,他描繪的家鄉風光讓從小足不出戶的楊玉喬向往不已。楊玉喬家在鎮上有個米行,還有個綢緞鋪子,從小吃穿不愁。可楊家怎麽可能讓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女兒,嫁給一個割麥的外地青年?自然是強烈反對,立馬就給楊玉喬定了門別的親事。
有情人飲水飽,二人一路逃回了胡守義的老家銅錢鄉。
這麽一個嬌滴滴的俏媳婦領回來,村裏說什麽閑話的都有。甚至有說楊玉喬其實壓根不是黃花閨女,是搞破鞋的。楊玉喬十分委屈,又不敢回娘家。
好在胡守義是個有情有義的,他也覺得媳婦跟了自己委屈。家裏的活兒一樣也不讓楊玉喬幹,自己在生産隊賺的工分全都如數上交給楊玉喬手裏。漸漸的,胡守義覺得光有把力氣還不行,人得有自己的手藝。
胡守義去鎮上飯館跟人家學做菜,他悟性高、肯琢磨,回村後便專門給紅白喜事流水席做菜。鄉裏雖然不及鎮上掙錢多,可油水也大。每次幹完都能往自己家裏劃拉點魚肉菜蛋,久而久之名氣也響了。公社大食堂建起來後,胡守義順理成章地成了掌勺大師傅,吃上了公家糧。
手裏一攢多了點,胡守義就去鎮上換糖、換布、換花頭繩給妻子、女兒。
楊玉喬跟着胡守義的那些年,着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一切都在前幾年胡守義突發急病去世了之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楊玉喬母女沒了依靠。
往回走的路上,楊玉喬心疼地輕輕攬過女兒,“給媽看看,疼嗎?”
胡嬌嬌發現自己這個便宜娘,真是模樣俏又溫柔,她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媽,那草糊糊是什麽東西?”
楊玉喬莞爾一笑,“這個啊?這是艾草葉。端午燒水洗澡的時候不是都放這個嗎?搗碎了你就不認得了?”
“原來是艾草哇。”胡嬌嬌恍然大悟喃喃自語道,腦海裏不由浮現出那個瘸腿男冷冰冰的樣子,不由自主地撅了噘嘴,敢說她醜,嘁!長這麽大就沒人說她醜過!不就是個鄉下土郎中麽?聽村長的意思,好像還是個下鄉的知青。這也難怪了,那年頭但凡念過幾年書的知識分子,一個個都有那麽一股子清高勁兒。
“剛剛可把媽吓壞了,還好有驚無險。回去媽給絞個毛巾給你擦擦臉。”
哪裏有驚無險?胡嬌嬌撇撇嘴,都是剛剛那個瘸腿白知青,一句輕飄飄的“磕破皮”就把她給打發了,害得她差點又被村裏人以為是裝可憐。可見也是個粗略懂點皮毛又心腸硬的赤腳大夫。
楊玉喬和于彩霞領着各自的女兒一前一後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