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糖水蛋,荞麥面

一見到胡嬌嬌半邊臉血的樣子,婆婆王秀花和小叔子胡興旺都駭然地丢下了手頭的活計。

王秀花質問楊玉喬道:“老大媳婦,這怎麽回事?我剛剛聽有人路過我們籬笆牆外,嘀嘀咕咕說什麽嬌嬌私下會孟家小子?這個嬌嬌真是不省心,一天不鬧點什麽出來就不行!”

胡招娣愧疚地扁扁嘴,一副臊眼耷眉的鹌鹑老實模樣,跟王秀花認錯道:“奶,您別生氣了,大姐她沒有私奔。她就是偷偷跟春生哥見了個面,有些心裏話跟春生哥說說,不巧被月雲姐撞見罷了。”

“什麽?給任月雲撞見了?”王秀花懊悔痛心地直跺腳,“哎呦!那不就是得罪村長一家了?”

自己孫女都頭破血流了,這個做奶奶的看見竟然一點都不關心,光想着是否得罪了村長家。就這,自己兒子白撿了楊玉喬這麽個漂亮媳婦,兒子走後,不但沒照顧好母女還要伸手要“夥食費”!胡嬌嬌真有幾分同情原主。

“說到底還不都怪招娣!”胡嬌嬌才不要吃啞巴虧,直接将鍋甩到這個心機堂妹的身上。“我不過是想告訴孟春生,以後別跟我來往了,別再對我有非分之想,摟着任月雲好好過日子去。誰知道招娣傳話傳成了什麽?剛剛還當着那麽多村裏人的面,賭咒發誓說我要跟孟春生走呢!”

“招娣你是管傳話的?”王秀花果然朝胡招娣發了火,“你這個糊塗丫頭!你大姐糊塗那是她從小到大一直就笨,你也笨?她讓你去跟孟春生傳話,你就傳啊?你掂量不出來幾斤幾兩?不會告訴我們大人嗎?這下好了,得罪了任家,沒咱家好果子吃。說不定來年都分不到好田!”

雖說老太太也捎帶手罵了自己笨,這會兒胡嬌嬌卻樂呵着,笨就笨吧,看來自己平時傻白甜的印象已經深入人心,今晚這事裝癡賣傻也能用“一時糊塗”給搪塞過去。

胡招娣委屈大了,自打母親生了弟弟,奶奶的心就偏在了他身上,什麽好東西都給他。胡嬌嬌是大伯的獨女,長得又好,從小奶奶雖然嘴上兇,但也喜歡領着胡嬌嬌出門在村子裏晃悠。誰不願意被誇一句“你家孫女好看”?就連于彩霞也對她沒好臉色,總說她沒福氣,取了名字叫招娣也還是招不來弟弟。

好容易百般讨好,在老太太面前言聽計從,這幾年才逐漸讓祖母的心偏向了自己。能讓家裏添了弟弟之後,也沒讓自己日子冷落到哪裏去。誰知這胡嬌嬌三言兩語一挑撥,就讓王秀花罵了自己。

胡招娣臉色很難看。

王秀花忙拉扯了一把小兒子,“快,明天你帶小嬌去跟任家賠禮道歉去。”

胡嬌嬌說道:“不用去了奶,我已經跟任月雲把話說開了,還當着那麽多人面認了幹姊妹。我以後不跟孟春生有瓜葛,任月雲不會找我麻煩了。”

胡嬌嬌一臉愛信不信的樣子,哎呦了一聲,捂着腦袋進了屋。

“嬌嬌啊,你看這是什麽?”楊玉喬拉開抽屜,從裏拿出一個棉布包。一層一層打開後,露出一個方紙包,瞧這光景,還以為是個金錠子呢。全打開後,原來是一拳頭大的紅糖。“你這頭上流了那麽多血,媽去給你沖糖水喝。”

從原主自帶的記憶中,胡嬌嬌知道紅糖在這年月也屬于寶貴的東西。一般用來給生病的人或者坐月子的産婦喝,好端端的人是舍不得随便喝糖水的。可胡守義在時,卻時常去鎮上供銷社換糖,給她們娘兒倆當零嘴。

不得不說,胡守義這爹當的挺夠格兒的,但也不夠格兒。因為他把妻子女兒保護得太好了,嬌養得像溫室裏的花朵,放在這山野裏,太容易被風摧殘。楊玉喬天真,胡嬌嬌任性簡單,就這一家子,不被人扛去賣了還替人數錢才怪!

胡嬌嬌忙對楊玉喬擺擺手,“不喝了媽!你把紅糖收好吧!咱們也不富裕,剩的也不多了。”

楊玉喬喜出望外,“我嬌嬌丫頭懂事了,知道節省了。你今天是病人,一定要喝,媽去雞窩掏個雞蛋,給你煮個糖水蛋。餓了吧?媽再給你下碗荞面條。”

胡嬌嬌心裏一陣暖,自打母親走後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母愛的關心了。“媽,不用忙活了,我喝點熱水就行了。”

楊玉喬卻不由分說,往院子裏走去。不一會兒,胡嬌嬌就聽到了母雞咯咯噠的聲音,大概是不樂意雞蛋被人拿走。

胡嬌嬌喝了一口糖水,差點沒被嗆着,心裏叫苦道:好粗糙啊!也不知楊玉喬放了多少糖,簡直能把人甜掉牙了。再吃這面,胡嬌嬌又差點沒咽下去,“媽,你這放了多少鹽?”

楊玉喬眨了眨杏仁眼,“我不知道啊,随手放的。我……我想讓你二娘給你煮,可你也知道剛剛因為招娣的事,我一路上就沒跟于彩霞說話,我也張不開這嘴……”

胡嬌嬌咽下了這口“苦面”,望了望空蕩蕩、窗戶還破個洞的屋子,又望了望坐在床邊不知所措、一臉無辜的美親娘,真是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活。

難怪祖母提出每個月要交兩塊錢“夥食費”的無理要求,楊玉喬都忍了。你讓她一個人單過去,恐怕不出三天就得餓死。

既有刁叔嬸,又有壞堂妹,祖母也是個不講理的,原主似乎還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線。想想書裏的結局,胡嬌嬌在心裏盤算起來。

過了有個把小時,姓劉的赤腳醫生才被人從鄰村給“請”回來。人已經是喝得醉醺醺了,好在家門能打開,也就有了消毒、止血的藥品和紗布之類。

回到家裏,夜已深。鄉村的夜晚靜谧安寧,唯有蟬鳴蛙聲從窗縫處鑽進耳朵裏。沒有空調的夏天,讓剛到這個書裏世界的胡嬌嬌很是不習慣。楊玉喬将窗戶又開寬了些,手裏拿了把大蒲扇子,坐在床邊輕輕給胡嬌嬌扇涼。

胡嬌嬌不得不說,楊玉喬雖然年紀也不小了,可一颦一笑都格外好看,明明身上穿着再普通不過的短袖小褂,手裏拿的是大蒲扇子,可雪白的手腕輕輕搖晃的姿态,像極了身着旗袍、手搖團扇的江南美女。

“媽,爸過世後,你就沒再想過要回自己娘家?”

楊玉喬輕嘆了口氣,“想過啊!剛結婚那會兒我不敢回去,等有了你之後,我也跟你爸悄悄回去過一趟。可到了老家一看,什麽都變了,老宅子也換了主人。一打聽才知道,有人把土改之前你外公當過地主的事扒拉出來,雖說那會兒田就給收走了。可你外公和你舅舅腦子活絡,家裏還藏了些家底子,有小鋪子做些生意。可被壞人一挑撥,還是都遭了□□了,說他是奸商。我和你爸打聽了一圈,就知道人被拉往外地農場去了,具體是哪兒以前那些老街坊也不知道,家裏其他人也搬走了。這些年你爸只要一有機會去縣城,就會四處托人問。”

胡嬌嬌在心裏尋思着:沒想到這美親娘還是個有錢人家的閨女。按照年份,也快到能平|反的節點了。只要外公一家人沒事,還是有團聚的機會。到時候再打聽個人,要比現在容易得多。

既然聊到了這個話題,楊玉喬也打開了話匣子,給女兒講了很多她小時候在娘家的故事。興許是楊玉喬的聲音太過軟糯好聽,胡嬌嬌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胡嬌嬌從睡夢中醒了過來,恍惚間看到眼前似乎有亮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小小的屋子裏,昏黃的煤油燈下,楊玉喬竟然還沒睡,在聚精會神做着針線活兒。

“媽,你怎麽還不睡?”胡嬌嬌忍不住叫了一聲。

楊玉喬回過頭來,莞爾一笑,“嬌嬌怎麽醒了?嗨,這不剛剛忙活你的事兒,耽擱了些時間麽,今天晚上不趕出來,積壓到明天要做的就更多了。媽不習慣拖着,反正也沒啥事兒。”

“做什麽呢?”胡嬌嬌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湊了過去。不由驚嘆出聲,“媽,你的手真是太巧了!”原來楊玉喬正在做鞋墊,藍底子金色繡線鎖邊,圖案繡的是并蒂荷花、錦鯉戲水,兼職栩栩如生。胡嬌嬌又翻了翻繡筐裏別的鞋墊,有繡野鴨的、有繡芍藥的;除了鞋墊還有手絹、方巾、肚兜。

楊玉喬不好意思地笑道:“這算什麽?你外公家原先綢緞莊裏的繡娘手藝才是真好呢,我也就學了個皮毛。”

“媽,算上奶奶和二叔他們咱家一共也就七口人,哪裏用得着這麽多東西?你這是給誰繡的?”

楊玉喬像看傻子似的嗔了胡嬌嬌一眼,手上的活兒卻沒停,“這傻孩子,哪裏是給他們用的?這不平時媽用來換毛票的麽?媽在生産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掙不了幾個工分。不靠這個手藝,上哪兒每個月給你奶奶交兩塊錢去?”

果然如此,胡嬌嬌聽了,是氣不打一處來。

“媽,再沒聽說過一家人住一起吃飯還要人交夥食費的,一個月兩塊錢還不如去吃生産隊食堂!”

楊玉喬也眼圈一紅,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去食堂吃也得交這兩塊錢,你還小你不懂。”

“我怎麽不懂?不就是奶奶橫豎都想要你給她‘上供’、她好再貼錢給二叔他們麽?”

“噓!小點聲!”楊玉喬急了,忙捂住了女兒的嘴巴,壓低了聲音,“四下裏安靜着呢,留神給你二叔他們聽到。”說罷,她嘆了口氣,“沒想到你這個丫頭平時沒心沒肺的,竟然也懂了。是啊,可不就是惦記我這點還能榨的油水麽?”

說完後,楊玉喬便心酸地微低着頭不做聲地開始在手指上繞線。

胡嬌嬌盯着母親看了一陣,冷不丁地出言問道:“媽,當初你跟爸從外公家逃出來,不可能一點過日子的盤纏都不帶吧?”

楊玉喬沒想到女兒會突然這麽問,白皙的臉龐一下子紅了,支支吾吾道:“帶……也沒帶多少。”

“村裏不少人都住的泥巴房呢,咱家這四間大瓦房是怎麽起來的?”胡嬌嬌并沒有打算就此打住,而是問到底。

楊玉喬望着女兒清亮逼人的眼神,心虛地垂下了頭,“當初你奶奶說我名不正言不順,想進胡家門多出點兒也是應該的……”

“媽,你怎麽這麽傻?”胡嬌嬌氣得直跺腳。楊玉喬委屈地撇了撇嘴,杏眼含淚地望着女兒。胡嬌嬌的氣一下子就扁了,這個親娘當真是水一樣的性子,又長得這麽漂亮,當初還幸虧是遇上了胡守義這樣的好人,要是碰上感情騙子,恐怕被人吃得渣都不剩了。

“爸可也是有手藝的,這些年也攢了不少吧?”

楊玉喬怔怔地一愣,“你爸去世之後,就都給你奶奶、二叔他們翻箱倒櫃搜走了,你忘了?”

經楊玉喬這麽一提,胡嬌嬌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了原主的記憶,還真是這麽一回事。

那看來,這個家是當真一窮二白了。

胡嬌嬌奪下楊玉喬手中的針線,握住了她的雙手,“媽,爸去世後你辛苦了,你給他們老胡家貼了那麽多,就算是替爸還的養育之恩,也還差不多了。往後咱娘兒倆要為自己活。”

楊玉喬面露難色,“說的容易,我又沒個力氣,也沒能給你留個兄弟,能靠誰?”說着就要滾下淚來。

胡嬌嬌忙拍了拍母親的手背,生怕她又哭起來,“媽,咱誰也不靠,靠自己的雙手。”

“靠自己?”楊玉喬不解地擡起頭。

“對!就靠自己!你看,你有這麽好的繡工,我呢打算繼承爸的遺志,爸不是給我留了本他手寫的菜譜嗎?我就去做廚娘!你看現如今外面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那生産隊的大姐、大姨們哪個不是弱女子?哪個不是幹完了活兒掙工分,回家還把雞鴨豬給喂了?別人能行,我們也能行!”

似乎是被女兒眼中的堅定給感染了,楊玉喬也終于破涕為笑點了點頭。

胡嬌嬌蹙起眉,“不過咱們再能幹,賺的工分也好、換毛票糧票也罷,可都不能再去填二叔一家的無底洞了。這個家得分!”

“分家?不可能的!”楊玉喬幾乎是第一時間搖了搖頭,否定了胡嬌嬌的提議,“長輩不提,晚輩不能主動提分家;長輩還在,晚輩就更不能分家了。會被村裏人戳脊梁骨的。”

“我們不提,讓他們主動提啊!”

“怎麽會主動提?”楊玉喬一臉不信。

胡嬌嬌冷笑一聲道:“媽,你說爸也不在了,奶奶本來就不喜歡你,我又是個女孩兒,二叔家有男孩兒,奶奶為什麽還要讓我們繼續住這裏?”

“因為……因為你爸爸吧,畢竟我們也是……”說着說着,楊玉喬自己也沒信心說下去了。因為她是守義的媳婦、嬌嬌是守義的女兒?守義在的時候,婆婆就不待見她們娘兒倆,更別提守義不在了。如果真在意着,又怎麽會跟小叔子一起在守義走後立馬将屋裏值錢的東西都搬空、把守義的錢也拿走了?

“因為你會繡活,還能賺倆工分。媽,就你這手藝,放在村裏生産隊可惜了,換不了多少;放到鎮上、縣城跟人家換,能翻倍!”那時候不能說“賺”,得說“換”,否則就是投機的。不過胡嬌嬌深知,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那時候百廢待興、春風吹遍大江南北,是很多人白手起家的好時機。

“真的?”楊玉喬瞪大了眼睛。

胡嬌嬌點點頭,“媽,你信不信你這邊交不出每月的兩塊錢,那邊不用說她們就主動攆我們走了?”

倒不是不相信這個,楊玉喬愁上心頭,“只是走了之後,我們不就無家可歸了?能去哪兒?”

“媽,家不在于這個瓦房,只要我們母女在一起,就是家。”胡嬌嬌耐心地開導着楊玉喬。終于,楊玉喬也堅定地點了點頭,“我都聽你的。”不知怎的,今天晚上的女兒格外不一樣,說話的樣子像極了她爸,楊玉喬像又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胡嬌嬌忍不住問道:“媽,你這眼睛怎麽老是流淚?”

楊玉喬趕緊擦了擦眼角,笑道:“別擔心,媽不是哭的,是晚上熬夜熬得多,這煤油燈又不太亮,也不知什麽時候起,不由自主地就老流淚了。”

胡嬌嬌聽罷,看了看楊玉喬的手,心疼起來。

她想了想,小聲跟楊玉喬商量了一下,楊玉喬将信将疑,“這能行嗎?”

“你就信了我吧,橫豎我們不吃虧。”

“好。”

不一會兒,小屋子裏便傳來了一陣啜泣聲,在寧靜的夜裏格外凄美婉轉,如胡琴在訴說故事。

胡興旺和于彩霞住的西裏間離這邊近,窗戶又小開着,自然聽得這哭聲清清楚楚。本來二人都已經進入夢鄉了,被哭聲弄醒後。胡興旺十分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誰呀?大半夜的不睡覺嚎喪呢?你起來去看看。”說着用胳膊碰了碰自己女人。

于彩霞也不耐煩地擡起頭,探到窗口仔細辨別了一會兒,沒好氣地道:“還用問麽?這哭聲還能有誰?你那哭精轉世的嫂子呗!一天到晚哭,我看你大哥就是給她這喪氣給克沒的。”

胡興旺懶得搭理自己媳婦,說着翻了個身,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于彩霞卻皺了皺眉,想了半天還是不打算過去沾惹麻煩,只好關上了窗戶。

“媽,我熱。”兒子小寶在睡夢中呢喃。

“乖,媽給你扇涼。”于彩霞一邊拿過大芭蕉扇子,一邊在心裏咒罵着隔壁那對母女是喪門星。

第二天一早,于彩霞立馬就去了婆婆屋裏,告訴王秀花小寶因為楊玉喬的哭聲,一夜沒睡好的事情,打算慫恿她去找楊玉喬興師問罪。

王秀花睡得沉,倒是沒怎麽聽見,可一聽說小寶沒睡好,立馬就從床上起來,怒氣沖沖地拿着擀面杖就往大兒媳屋裏去。

人剛出了堂屋門,就見胡嬌嬌哭着跑了過來,“奶,出事了!”

“出什麽事?一大早就嚎喪啊?”王秀花一見胡嬌嬌也哭喪着臉,額頭上還貼着白色的紗布,一身病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媽昨晚哭了一夜,今早起來眼睛看東西看不清了!”

于彩霞和王秀花紛紛愣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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