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瓜湯,荷葉飯
過了一陣子,知青們都陸續起來了。
趙子林看到胡嬌嬌和田曉萍正在院子裏打掃忙碌的身影,不由驚喜道:“嬌嬌,你起這麽早啊?你是客人,這種活兒怎麽能你來幹呢?交給她們幹就是了。”
這話聽在胡嬌嬌耳朵裏并沒有多讓她美滋滋,反而容易給她拉仇恨呢。果然女知青宿舍走出來的幾個人,聽到這個就立馬拉下了臉。
胡嬌嬌忙笑道:“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是我要感謝你們昨天收留我和我媽呢。早飯已經做好了,大家快趁熱吃吧。”
一聽說她還做了早飯,幾個女知青的臉色才緩和了些。有了那天的炒黃鳝在前,知青們對胡嬌嬌的廚藝都是十分肯定的。
“早飯也是你做的呀?胡嬌嬌你真勤快手巧!”幾人笑嘻嘻地往廚房瞧去。
胡嬌嬌這才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年頭當真是勤勞質樸讨人喜啊!
稀飯是鹹粥,還有野鴨蛋的鮮味,就着拌好的蘿蔔纓,再咬一口蔥餅。比着之前食之無味的早飯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各人吸溜吸溜地喝着粥,狼吞虎咽,不一會兒的功夫鍋就給喝了個底朝天。
陶敬軍摸了摸撐得滾圓的肚皮,不好意思地道:“呀,嬌嬌還沒吃吧?這粥都見底了。”
田曉萍打開一個倒扣着的碗,“就你們一個個還平時見着嬌嬌就獻殷勤呢,關鍵時候連口吃的都不惦記着。指望你們,嬌嬌就餓死了。喏,嬌嬌,我給你和楊姨留了餅子和粥。”
陶敬軍撓撓頭,“實在是太好吃了嘛!我都沒顧上說話,是吧明時?”
只見白明時左手端着碗,右手筷子夾着小鹹菜,吃一口鹹菜,喝一口粥,悠哉悠哉仿佛不是在知青點搶飯吃,而是在某個老字號小店裏,品早點。
胡嬌嬌忍俊不禁,“吃那麽慢,不怕飯都被別人吃了?”
其他幾個已經起身去刷碗的男知青冷嗤一聲,嘲笑道:“他怕什麽吃不上飯?他又不幹力氣活!要我說,就應該給他吃半分。”
錢勇這麽說,惹了大部分女知青的不樂意,“白明時怎麽不幹活了?曬藥材不是幹活麽?”
錢勇被一頓搶白,心裏不服氣,“他又不是來幹大夫的?不就瘸了腿嗎?人家隔壁田裏的張大伯,不也瘸了腿?還照樣耕地、收麥子呢!”
羅敏君也不甘示弱,“你上回拉肚子還是他給你治好的呢!有本事下次頭疼腦熱的就等着老劉醫完豬再醫你吧!”
胡嬌嬌暗地裏咂舌,沒想到自己随口那麽說一句,引起叽叽喳喳這麽一頓吵吵。
在田曉萍的一聲“該幹活了”吆喝之下,各人才開始依依不舍地離開飯桌起身,拿草帽的拿草帽,拿鋤頭的拿鋤頭。
田曉萍回頭對胡嬌嬌笑道:“嬌嬌,你今天還不走吧?”
“我還沒想好去哪兒呢,回頭跟我媽商量商量去。”
“依我看,你們就別走了!我們這裏是知青點,不算村裏人家,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去,不會有人說你們閑話的。只要你天天給我們做飯就成!”知青孫秀英笑盈盈地道。
胡嬌嬌感受到了跟這幫年輕知青在一起的朝氣蓬勃與熱心腸,也笑了笑道:“行,不論走不走,今天中午的飯我先給你們做了。”
“太好了!上午幹活兒都有勁了!”孫秀英和幾個知青互相打趣着往外走去。
楊玉喬站在門邊對這些孩子們揮揮手,感慨道:“還是得識字念書哇!”從這些知青充滿活力朝氣的臉上,楊玉喬看到了另一種人生。她又心存愧疚地看看自己的女兒,嬌嬌也哪兒都不比她們差,卻得在這兒跟着她受苦受累。在農村,到了歲數,就得嫁個漢,無非也就是本村或鄰村的莊稼漢。
要是在楊家,嬌嬌也該是能進學堂的,将來說個鎮上、縣裏的好人家。
自打昨天見了楊玉明,楊玉喬就更加動了要去尋親的心思。可又心裏怕怕的,既怕找不到家人,又怕找到了娘家人不認她。
見母親一大早怔怔發呆,胡嬌嬌猜出了大半,“媽,你是不是在想我們要去哪兒?”
“是啊嬌嬌,媽想了一夜,昨天我們還是太沖動了,不該跟你奶奶二叔他們撕破臉的,畢竟……”
“畢竟什麽?”胡嬌嬌直接掐斷了親娘的僥幸幻想,“這多年胡家人是怎麽對你的,你也看到了。爸走之後,奶奶跟二叔把咱們手裏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那時候給你想過留活路沒?昨天編排你的時候,想過會給你招惡名聲沒?媽,咱們往後雖然有可能會艱難,但路卻是我們自己選、自己走的,不用受別人擺布。說句自私點的話,我們要是一直待在那個家,你信不信再過不到一年,奶奶和二叔就會合計着把我嫁個人,到時候對方是個什麽樣的婆家,可都由不得你我選。”
楊玉喬聽到這個,吓得一激靈。嬌嬌說的還真有道理,連看病花自己掙的工分都不能做主,她們還能讓她做主嬌嬌的親事?萬一他們昧着良心,給嬌嬌說個不好的婆家換個禮錢,可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想到這兒,楊玉喬趕緊扶了扶心口,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可……那我們能去哪兒呢?去找你舅舅嗎?”楊玉喬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其實我并不想去叨擾你舅舅一家,我覺得你舅媽不是個好相與的。我怕你玉明舅舅為難。”
其實胡嬌嬌本來也沒想這麽快走,這個特殊時期還差幾個月才過去,現在想去別的地方,到哪兒都要介紹信。雖然揣着舅舅給的錢,可想做點生意也好、擺個小攤做飯也好,都是很難的,按需分配還得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
“既來之則安之。媽,既然知青點有需要我的地方,那我們就先多住一兩天,等想好了去處再走不遲。”
楊玉喬也含笑應了,“也好,其實我也挺喜歡這幫大孩子們。哪有村裏人說的那麽傲氣?”
楊玉喬把堆在盆裏的知青衣服給洗了,胡嬌嬌則開始摘菜、淘米做飯。
到了太陽高高,一個慈眉善目、白胖的身子背着個藥箱,步履蹒跚地往這邊小坡上走來。
“這不劉醫生麽?”楊玉喬撣了撣衣服,好奇地笑道。
老劉看到楊玉喬,也眼前一亮,“一大早聽說了你們家的事兒,怎麽住到知青點了?”
楊玉喬不好意思地道:“沒地兒去了呗,幸好這些知青們熱心收留我們。我和嬌嬌打算先住一兩天,想好去處就搬走。”
老劉急忙道:“要搬哪兒去?你們娘兒倆能去哪兒?害!要我說,你那婆婆待你的确刻薄,守義那麽好的人,怎麽有個這樣的媽?其實村裏人不少都是同情你的,你也不用從胡家搬出來就非要離開任家莊。就當分家就是喽!”
“話是這麽說,可……”楊玉喬剛要講話,胡嬌嬌端着摘菜的盆出來了,一眼看到老劉,沖他甜甜地叫道:“劉大伯好!”
“哎,這閨女嘴真甜!”老劉喜滋滋的,拍了拍藥箱,“我要幹活了。”
胡嬌嬌好奇地望着老劉往男知青宿舍那邊走,邊嚷嚷,“小白!我要的中藥丸呢!”
胡嬌嬌這才明白今天一大早,那些知青們争吵的點在哪兒。看來白日裏,仗着腿瘸加可以給劉大夫做些藥材,白明時的确是不下地幹活的。這就讓很多幹力氣活的知青憤憤不平。可在向着他的女知青看來,白明時也是幹活的,只不過不是力氣活,但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像農村醫療條件這麽落後,老劉還是個半醫人半獸醫的赤腳醫生,能有個懂醫的,當然村民都用得上。
老劉奇怪地打量着白明時,“小白,你平時臉色發白,今天怎麽面色……白裏透紅啊?是不是中暑了?”
白明時沒好氣道:“沒睡好。”說着,轉身将一小包東西遞給老劉,老劉打開笑逐顏開,“還是你厲害!你說你這祖傳中醫,又學過西醫,在這兒不回城多可惜啊!”
“你走不走?要不下次別問我藥方。”
老劉忙點頭,“走走,這就走。我說小白,脾氣別那麽大嘛!将來媳婦兒不好找,姑娘都被你吓跑了。你看你一天天的,對知青點的女知青都冷着個臉。”老劉一邊唠唠叨叨,一邊在白明時的冷臉冷眼中,背着藥箱子離開。
走之前還不忘跟胡嬌嬌她們打招呼,“楊大妹子,我走了啊!有事兒盡管招呼,任村長那兒我也能幫你們說說。”
“啊?才剛來就要走了哇?給您李子。”胡嬌嬌捧着一個碗,裏頭是她早上剛在門口樹上摘下來的李子,用小桶吊着,浸泡在井水裏。被鎮得透亮,酸酸甜甜又解暑。
老劉高興地接過李子,一邊咬一邊道:“還是嬌嬌這丫頭招人喜歡,楊大妹子你有這樣的閨女往後肯定有福氣。”
楊玉喬難得聽村裏有人誇嬌嬌,也十分高興,“這麽急着走,是要給村裏誰家瞧病?”
老劉朝那邊努努嘴,“遭人嫌棄了。”
胡嬌嬌撇撇嘴,“他就是這麽個人,成天對誰都冷着臉,嫌棄這個嫌棄那個的。”
老劉憨憨笑了兩聲,“你們在我眼裏都是小娃,我不計較這個。其實小白是個好青年,面上冷,心裏熱乎着呢。不然你看你兩次皮外傷流血,不都是小白給你止住的?”
胡嬌嬌心裏像被抓撓了一把,不服氣地腳尖在地上點點,又好奇地問道:“那他既然腿腳不便,為什麽不申請回城裏去治?”她可聽說在這個年代,有不少健康的知青,為了能逃離下鄉吃苦、回到城裏,刻意把自己弄成傷,或者吃藥生病什麽的。
老劉輕嘆了口氣,“別的城裏娃想回去,那是因為家在城裏。小白在城裏早就沒有家了,還回去做啥?跟他處事這麽久,從來都沒聽他提起過一句家裏。”又壓低了聲音對胡嬌嬌道:“小白沒爹,聽說是個私生子。又有說他親爸去了美國,是走|資派!小白就跟着外公過活。哦,對了,我剛剛看他好像中暑了,這娃倔得很,你照顧着點兒,給他熬點綠豆湯。”
聽了老劉的話,胡嬌嬌怔怔的。一開始接觸白明時,見他心高氣傲,胡嬌嬌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家裏條件特別優越的高知家庭孩子,沒想到同她一樣,也是沒爹的孩兒。
胡嬌嬌一時錯愕,朝白明時的窗口張望了望。
上哪兒去找綠豆?胡嬌嬌愁上了,這個年代真是要啥沒啥,什麽都得就地取材。胡嬌嬌想了想,注意到了廚房角落裏的一個大冬瓜。
不一會兒,廚房裏飄出了飯菜香。
知青點的院子同其他村民的院子一樣,也曬着一些谷子、玉米、辣椒幹什麽的。白明時跛着腳,抱着一個圓簸箕出來,上面均勻地鋪開一些草藥。
“呀,你去哪兒了?怎麽一腳的泥?你這是下河摸魚了?”楊玉喬見了女兒從外面回來,跟個泥猴似的,哭笑不得。
胡嬌嬌懷裏抱着一把荷葉,綠綠的像一柄柄翠傘,正好遮住了太陽。褲腿高高地卷起,滿頭滿臉都是汗。“去荷塘裏拔荷葉去了,今天天氣熱,中午給大家做點荷葉冬瓜飯。”
楊玉喬覺得女兒越發懂得為他人着想了,心下也欣慰,于是用水舀子取來一瓢水,“過來,我給你沖沖腳上的泥。”
胡嬌嬌乖巧地站着,任憑涼水沖刷着嫩生生的腳丫。一瓢水下去,泥巴都沖幹淨,露出了腳踝、小腿本身的白皙,在陽光下挂着晶瑩的水珠。
一擡頭,看見白明時正直愣愣地站在東牆根,抱着個圓簸箕。估計就是在曬老劉說的藥材了。胡嬌嬌想起剛剛老劉對自己說的話,不禁對這個平時話不多又沒好臉的知青,多了幾分泛濫的“同情”。
她沖白明時一揚手裏的荷葉,“白大哥,聽說你中暑了,待會兒我給你煮冬瓜荷葉湯。”
白明時将簸箕一放,臉板得更冷了,轉身就朝屋裏走去。“誰是你大哥?我沒中暑。”
胡嬌嬌不明白自己又哪兒得罪這個怪人了,喃喃地自言自語道:“臉都那麽紅了,還說沒中暑。真是跟門前的大白鵝一個樣。”
到了快十二點的功夫,知青們陸陸續續回來了。今天外面的日頭格外毒辣,各人都有氣無力的。羅敏君咧着嘴,一路哼唧,田曉萍不耐煩了,“不就是腳上磨個泡嗎?我們誰也沒有,你都哼唧一路了。”
一見到胡嬌嬌,知青們才來了點精氣神,“嬌嬌,飯好了嗎?今天中午吃什麽?”
胡嬌嬌揭開鍋,一股混雜着荷葉清香的飯香撲鼻而來。“我用荷葉包了米,冬瓜悶蒜,拔荷葉的時候運氣好還撈到兩條魚,我也給炖了。”
“嬌嬌,你手真巧!”幾個女知青喜出望外。
帶着植物清香的飯,解渴的冬瓜湯,蒜悶的冬瓜炖得酥爛,幾乎是入口即化。每個人就着蒜悶冬瓜的湯,泡着飯,筷子夾向切成塊的魚。魚裏放了不知什麽,鮮辣鮮辣的,一點土腥味都沒有。
知青們本來在外頭幹活幹得又熱又累,一碗冬瓜荷葉湯下肚,頓時由內向外涼爽起來。
吃得飽,又吃得舒服,一上午的辛苦勞累一掃而空。昨天還有幾個女知青對田曉萍收留胡嬌嬌母女的事有意見,吃了兩頓胡嬌嬌的飯後,一點意見都沒有了。反而主動說要騰挪出一張床鋪的位置,給她們住。
回到各自的床鋪午休,本來都安靜着。忽然羅敏君發出了一聲驚叫,“我的錢、票不見了!”
這一聲可不得了,要知道羅敏君是銅錢鄉知青裏家庭條件最好的幾個之一,來的時候父母給她揣了不少錢和票,她也常常洋洋得意着。田曉萍之前就勸過她,讓她少帶在身邊,缺了就跟家裏寫信寄。可她偏不聽。
這一嗓子吼的,有的向午休的知青很不高興,有的表示擔心和同情,有的則抱着想看笑話的心态。紛紛朝羅敏君投來了目光。
田曉萍道:“你到處找過了沒?別一驚一乍的,大家還要睡覺呢,下午活兒更多。”
羅敏君嘟起了嘴,似乎要眼淚汪汪似的,“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我不比你着急?還能瞎說麽!”
“你不天天晚上都點一遍麽?”
“我點完就放在枕頭旁邊,跟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放一起。”
旁邊一個女知青“呀”了一聲,“別是跟衣服一起洗了吧?”
羅敏君幾人這下也腦子嗡了一下,各人開始互相張望,“今天誰洗衣服?”
半晌,才有人悶悶地說了一句,道:“好像早上胡嬌嬌說要幫我們洗衣服吧。”